武平二年,五月初五,端陽日
今年是皇帝二十虛歲生辰,也就是弱冠之年,儘管皇帝十五歲就加了冠,以及毒月惡日的俗語,但宮中還是詔令今年端陽節兼之千秋節。
縱使不久前那場突然而至的血腥清洗依舊讓老勳貴心有餘悸,可適逢皇帝的端陽生辰,諸勳貴只好強顏歡笑地與在一個月前得到消息後就迅速來到鄴都的地方官員一起向年輕的皇帝朝賀。
往年端午會特例沐休,內侍會將不同等級的節禮送入各府,而宮中的貴人沐浴完蘭湯,后妃皇嗣便輕鬆無事了,皇帝卻要入齋宮舉行齋醮,禱告神靈,祈求消災賜福。
到了晚上,宮中會召宗室近親入仙都苑參加晚上的端陽宴,之後再賜一份節禮,這樣便度過了一年中最毒也是陽氣最甚的日子。
今年兼之千秋節,對於百姓來說,只是比往年更熱鬧一些,但對實職的官員和皇帝來說,可就忙多了,尤其是皇帝。
高緯覺得同意禮部千秋節提議的自己愚蠢透了,今日她穿着冕服,戴着冕冠,在太極殿接受了將近一個時辰的朝臣與各國使臣的朝賀,差點暈倒。
冕冠前後皆有十二旒的白玉珠,人只要動作稍大,玉旒就會大幅度搖晃,使得戴冕冠的人就連脖子都不太能動,加之冠上的玉質綖板雖然輕薄,但戴久了也會造成壓力。
就這樣戴一個時辰,高緯的脖子僵得都快沒知覺了,幸虧這套禮服只在祭祀和除夕宴這般重大慶典時需要穿,大小朝議所戴禮冠都比冕冠要輕便,不然高緯恐怕連早朝都不會去上。
結果沐浴蘭湯後還沒怎麼休息,就被迫去齋宮打醮,聽着道士配着醮樂的誦經聲,感受着腹中的飢餓感,她對於自己方纔因爲煩悶而拒絕食用午食的舉動深感後悔。
直至到了舉行宮宴的仙都苑中七盤山,她才鬆了一口氣,總算可以休息了。
在不遠處的偏殿吃了些膳食墊了墊飢,高緯重新回到飛鶯殿殿庭。
等高緯坐到殿庭中的大御座上,內侍當即大聲宣佈宮宴開始。
靜德太后和順成太后今日去了妙勝寺與已出家的昭信太后爲皇室先輩祈福,且要待上幾日,高緯可以暫時不用擔心元仲華突然又給她什麼“驚喜”。
趁着開宴例舞之際,高緯漫不經心問道:“今夜怎麼這麼安靜?”說話間,眼神落到右下側空着的軟墊上。
“恆兒今日突然哭鬧得厲害,幸好左娥英抱來了炘兒,他才靜下來,乖乖和炘兒玩了起來,可快出門時候,他們已經睡着了,左娥英不放心,便留在紫薇殿照看他們了。”斛律雨揉了揉眉間,揮手命想要斟酒的宮人退下,年紀尚輕的她顯然受不了兒子的折騰。
高緯無聲笑了笑,拿起宮人倒滿鶴觴酒的玉爵,環顧了一下四周,又朝陳涴問道:“紫凝怎麼也不在?”
“紫凝覺得宮宴開始部分太無趣,不想這麼早過來,大概等會兒才能過來。”陳涴說完,打了個小哈欠。
高緯見狀問道:“昨晚沒睡好嗎?”陳涴揉着鼻樑搖頭:“睡得挺好的,可還是覺得睏乏,就像睡不夠一樣。”
斛律雨心念一動,問道:“什麼時候開始有這症狀?”陳涴心中略算了算“有五六日了。”
見斛律雨默然不語,陳涴不由疑惑:“姐姐,是有什麼問題嗎?”
斛律雨回過神,笑道:“應該無大事,不過你身子弱,前些日子又乍寒乍暖的,還是多讓太醫請請平安脈爲好。”心中已決定散宴後便去查查彤史。
陳涴點點頭,正欲端起玉爵飲酒,卻被斛律雨攔住:“你既然容易睏乏,就少飲些酒吧,酒易引疾。”
“拿酪漿來。”高緯突然出聲,斛律雨望向她,發現她看似飲酒,目光卻落在陳涴的小腹上,她一點也不驚訝高緯怎麼會這麼快就猜到自己的心思,自己懷胎時候她費了不少精力照顧,自然也對孕婦習性清楚三分。
陳涴沒看出她們的異樣,無所謂地接過酪漿,她對酪漿和酒都不怎麼喜歡,但更願意飲用前者。
高緯突然看見斛律雨身邊女官湊到她耳邊說了幾句,斛律雨臉色隨即微微一變,不禁朝她問道:“怎麼了?”
“你的弘德夫人去我的紫薇殿看望兩個孩子了。”斛律雨微挑鳳眼,看不出是喜是怒。
陳涴默默放下酪漿,冷不防說道:“今晚陛下去雲成殿吧。”
斛律雨淡淡看了一眼繼續在喝酪漿的陳涴,沒有說話,算是默認。
高緯沉默了一下,隨後點了點頭:“知道了。”
因端陽宴上老勳貴衆多,且又是男性居多,穆寧雪這個“穆三姑娘”的身份是真是假她心裡清楚,爲了避免被那些老狐狸懷疑,她索性稱病不來晚宴。
不過在沒交心之人的寢宮獨自待着,難免寂寞無聊,大概是聽聞胡曦嵐在紫薇殿照顧兩個孩子,才起了去紫薇殿的念頭,用作排遣,況且溫和的胡曦嵐比之和自己一直不對盤的斛律皇后要好相處多了。
陳涴是南陳的和親公主,初來齊宮時,身邊除了有個自幼一起長大的思琦,所處遭遇和心境與穆寧雪差不多,不由生出心有慼慼焉的情緒。
鍾止磬緩,身姿窈窕的衆舞姬拜謝了帝后的賜賞後,紛紛退下。
幾個面容姣冶的石國男孩緊接着走到地毯中央,先向帝后行了禮,之後隨着一陣悠揚明朗的笛聲,他們立刻跳起健舞。
健舞是近些年來皇室貴族中最流行的胡舞,看多了也難免感到無趣,故而在場的勳貴除了年紀尚幼的孩童和少數一部分專心致志看着胡旋舞,大部分人對吹笛協奏的康賢更有興趣。
這個鬈髮藍睛的美貌胡兒是普嵐國爲了逢迎皇帝特意獻上的,但他的故國卻是西域康國,皇帝甚是喜愛他,不僅恩賜不絕,還賜給他康賢這個漢名。
因爲有高湛與和士開的前例,而和士開在音樂方面也有不低的造詣,不少勳貴難免猜測年輕的皇帝是不是有將這胡兒收作孌童的意思。
但皇帝除在音樂方面對他很寵信外,並沒其他親暱的行爲,更別說真的成爲禁臠了,這讓不少想通過“枕邊風”或是逢迎皇帝喜好從而得到好處的人大爲頭痛。
胡旋舞罷,跪坐在軟墊上的康賢起身走到中央,行禮說道:“陛下,臣近來與一韶音坊女子合練了一首新曲,再配以吳地軟舞,尚算可觀,斗膽請陛下允許臣與她一起演奏。”
康賢被高緯賞了一個正六品上的協律郎,官職雖低,卻有着在無樂令或是樂令告假期間,代掌整個樂府的實權,而且自前樂令曹妙達被罷免後,至今沒任命下一任樂令。
不過十四周歲就有這等實權,豈能不讓人猜疑他與皇帝的關係。
高緯點點頭:“準。”康賢面色不變,緩緩起身,只淡淡說了一句:“請陛下、兩位娘娘稍等片刻。”便抱着玉笛下去了。
不一會兒,一架胡箜篌被內侍搬至康賢軟墊不遠處,並在其後也放了軟墊。
此時康賢正好帶着一少女走來,還沒走到殿庭中央,高緯就擺了擺手,示意無需行禮,直接開始。
康賢頷首,拉住一直低頭的少女的手走向箜篌,表情自然,就如同平日經常有這舉動,卻沒注意到少女淺緋的雙頰。
笛聲重新從上等寒玉製成的橫笛中逸出,胡箜篌被少女半摟住,纖長素手輕撥密集的細弦,彈出柔和樂聲,與笛聲交織成帶着清晰西域風格的樂曲。
因爲是類似胡曲的開頭,踏歌而舞的舞姬的舞姿以柔和爲主,尚達不到軟舞要求的“柔軟”。
笛聲漸漸變得低沉,箜篌卻透着無法忽視的靈動,舞姬也慢慢變成了鬆弛有度的“柔軟”。
眼前是溫婉柔美的軟舞,耳中是低沉輕柔的合曲,讓人不禁想要放鬆。
但就在意識將要鬆懈時,笛聲中突然帶出一絲陰冷,再一看康賢那張基本沒什麼表情的臉,着實能讓人打個寒顫。
高緯不動神色聆聽着樂曲,一隻手在案几上有節奏的敲着,另一隻手的大拇指掐着手心,若不是她每月修剪指甲,恐怕手心至少也要被掐破皮。
曲畢舞罷,高緯興致勃勃賞賜了這些舞姬多出禮制規定近一倍的錦綈,之後將康賢和少女傳至丹陛下。
少女福身行禮後,高緯道:“你擡起頭來,告訴朕你的名字。”
少女拼命壓下膽怯,慢慢擡起頭,看清皇帝年輕的面容時,不禁震驚,這不是去年遇到的中黃門樑和嗎?!
少女暗自握拳讓自己鎮定,回答道:“奴婢乃是韶音坊趙氏,幸得康協律賞識,來御前獻技,若是陛下覺得奴婢技藝粗淺,也請陛下不要歸罪康協律,是奴婢笨拙不敏的錯。”
高緯淡淡看了一眼康賢臉上很難出現的擔憂,笑道:“不,胡箜篌你彈奏的很好,朕只是好奇,你看起來不過十五六歲,且不在仙韶坊,爲何能與協律郎如此巧妙地合奏,沒有其他大家指導你嗎?”
她已經認出了她是那日“元幼憐”身邊的趙素月,她雖演奏的是胡箜篌,但是演奏方式的小習慣卻極像馮小憐奏撥最愛的胡琵琶時的,因此她又開始對“元幼憐”產生懷疑。
趙素月想起馮小憐指導自己時反覆提起的話,搖了搖頭:“奴婢只是湊巧對這曲子理解透些,再加上康協律不厭其煩地指導答疑,才堪堪能在御前演奏。”
高緯似是欣賞地點了點頭:“想來你的努力也不少,否則也不會合奏地這麼默契,既然如此,即日起趙氏升爲仙韶坊坊首,並且准許你提拔一個技藝不錯的知己好友入仙韶坊。”
趙素月謝恩後,高緯別有深意地看向康賢:“協律郎的新曲新舞都很好,單單賜你錦綈錢帛,朕覺得不合適,便升任你爲樂令吧。”
高緯在音律上的造詣不低於樂師,康賢在這首柔中帶冷的新曲和軟舞上想表達的意思,她一清二楚,安逸中暗藏危機,正是每個大一統的國家擺脫不掉的隱患。
她正是喜歡康賢這點圓滑的聰明,當個從四品上的樂令綽綽有餘。
隨後高緯分別賜兩人千匹錦綈和十斤黃金,才命兩人退下。
此時也到了傳膳的時辰,趙書庸拍拍手,兩列宮人端着菜餚從兩側走向殿庭,而高紫凝也正好過來。
看到姍姍來遲的妹妹,高緯問道:“怎麼這麼晚纔過來?”
高紫凝一邊悠然看着宮人上膳,一邊答道:“剛纔仲奴和趙氏合奏之前我就到偏殿那裡了,不想打斷他們,便直接在偏殿聽完了,的確很好挺,而且也幸虧我在偏殿等着。”
陳涴笑問:“這是何意?”“仲奴路過偏殿時,我可是清楚看到他拉着趙氏的手,旁若無人。”
高緯饒有興趣地哦了一聲,若有所思道:“仲奴十五了,確實是成婚的年齡了。”
阿奴是魏晉以來長輩給自己喜愛的小輩取的常見小名,加之康賢是他父母的次子,高緯便給他取了這個小名,私下也直接喚他仲奴。
斛律雨帶着一絲譏嘲問道:“陛下捨得仲奴?”高緯無奈道:“我當他是我的子侄,哪有長輩因爲喜愛就不讓侄子成婚的,再說仲奴父母早亡,更不應該拖着。”
高緯拉住兩人的手,囑咐道:“有空你們就幫着試探了解一下趙氏,若真是個好的,我便賜婚,她比仲奴年長,也能照顧好他。”
斛律雨給了她一個白眼:“若不是你只年長他幾歲,我都要懷疑他是不是真是你孩子了。”高緯笑而不語。
陳涴聽到“孩子”,目光閃了一下,點了點頭,沒說什麼。
高紫凝將她們的對話聽的清清楚楚,想到高緯對康賢的慈愛,和對自己的態度,突然懷疑高緯是不是也把她當成自己的孩子了。
心中五味雜陳之際,感受到下首傳來的目光,俯視過去,只對視了一下,她就低下了頭。
一旁的素泠看在眼中,望了一眼那個男子,問道:“殿下,不願看到高世子嗎?”
高紫凝擡頭埋怨看着她,一臉“我願不願看到他,你還不知道嘛”。
素泠默嘆一聲,這位殿下是最怕糾纏的,偏偏她這位未婚夫,在陪她白晝讀書時候,看她比看書還多,而且三天兩頭給她的寢宮送表達相思的詩作和宮外的小玩意。
高紫凝雖然聰慧,卻不熱衷寫詞作賦,更討厭哀哀怨怨的情詩,而宮外玩具,對她更加無效,因爲她每兩個月就會和素泠在高緯的默許下溜出宮。
最後高紫凝對高敬武的纏功實在是煩了,每次一下學當即就走,並讓內侍攔住高敬武,而對於他送來的東西,在再三規勸無果後,她也就放任自流了,只是不會讓它們再出現在自己的書案上。
今日她之所以這麼晚來,也是防止高敬武趁機單獨與她說話。
緊接着便是端陽宴最有趣的部分,由宗室子弟與勳貴子弟競渡,誰若是先得到累絲製成的香囊,由每隊首領獻給陛下,便是贏家,而首領便是錘鼓者。
因今年兼之千秋節,所以香囊被繡了九個不同字體的“壽”字。
今年宗室這隊的首領是河間王世子高正禮,另一隊則是高敬武。
身穿箭袖,頭戴抹額的兩人相互作揖行禮,只是高正禮顯得懶散敷衍。
隨着一聲鼓聲響起,兩艘小龍舟迅速衝向“海”中那艘在木柱上綁着香囊的龐大龍舟。
飛鶯殿既是七盤山的正殿,也是臨水的水殿,殿庭前方就是一片“汪洋”,所以高緯等人在丹陛上也可以看清情況。
在到達大龍舟面前後,兩艘小龍舟不約而同相撞,好在舟身堅實,只是晃了晃,高正禮拼命穩住向後退的身子,與高敬武一前一後登上大龍舟。
高敬武比高正禮先登船,兼之會輕功,很容易就取得了香囊,回身時看到高正禮,想起他的身份,高敬武猶豫地停下了。
高正禮見狀大喜,跨步到高敬武面前,用身體擋住他們二人之間的動作,一臉傲慢道:“把香囊給我。”
這句話裡的命令語氣讓高敬武蹙起了眉,冷笑道:“你我同爲郡王世子,憑什麼聽你的?”
高正禮似是聽到一個笑話,露出一個譏諷笑容:“我乃是皇室中僅次於皇帝之子的嫡出世子,而你昌平王府不過是本姓都不是的一族,你也配與我相提並論?”
高敬武祖父高隆之本姓徐,因其父被姑父養育成人便隨之改姓爲高,後高隆之因從龍之功被高歡認爲族弟,實則與高氏皇族無半點血親。
高敬武眼神變冷,冷聲道:“總好過河間王府只知道靠血胤盛氣凌人好。”語畢,大步向前走去。
高正禮心中大怒,當即追上去想要奪下香囊,卻被早有準備的高敬武閃身避開,緊接着下意識踢了他一腳。
偏偏他們正好離龍舟一側很近,高正禮因爲慣性直接衝向“海”裡。
“撲通!”高敬武大驚,立刻跑向高正禮落水那裡,大聲呼喚。
“正禮!”岸上的河間王高孝琬看到兒子落水,急得大喊出聲,隨後怒瞪右前方一人。
昌平王被他瞪得心中怯怯,畢竟他也看到是自己兒子把對方兒子踢下了水。
所幸高正禮熟悉水性,沒一會兒就冒出了頭,高敬武松了一口氣,連忙把龍舟以防萬一的繩索的一頭扔給他。
高正禮抓住繩索,恨恨瞪着他:“高敬武!你等着!”
高敬武聞言,鬆開手中繩索,冷笑一聲,拿起香囊,轉身就走。
直到高敬武他們的龍舟劃離大龍舟,高正禮才爬上大龍舟,跑跳上自己一隊的小龍舟,咬牙命令道:“給我追!”
小龍舟上的宗室子弟大多是平日被高正禮仗着嫡支身份欺負的年輕人,一直敢怒不敢言,現在看到溼漉漉的高正禮,便起了落井下石的念頭。
用巧勁讓小龍舟滑行的同時,讓高正禮站着身晃,又難以坐下,高正禮沒學過划龍舟,只好可笑地抓着舟首保持平衡。
結果自然是高敬武將香囊呈給皇帝。
高緯聽完高敬武的祝壽語,正欲讓宮人給她繫上香囊時,被高正禮大聲喝止了。
高正禮沒看出高緯的不悅,依然怒氣衝衝:“阿叔,高敬武剛纔將侄兒踢下水,就這麼算了嘛!若是侄兒因此染上風寒怎麼辦?難道因爲他是豫章姑姑的未來駙馬,就什麼懲罰都不需要嗎!”
高紫凝聞言,不易察覺地蹙了蹙眉。
高緯擡頭看着依舊一身溼衣的高正禮,淡淡道:“端午競渡中這種事是常態,豈能因此定人罪?至於染上風寒,你有如此嬌弱?朕聽說正禮打馬球時候,可是時常“以一敵三”呢。”
看見高正禮漲紅了一張臉,說不出話,高緯又說道:“還有,你既知道他是你姑姑的未來駙馬,你便要把他當未來姑丈看待,豈能半點規矩都沒有地喊他名姓!你這個樣子還像個世子嗎?”
高孝琬看見高緯臉上的怒意,連忙拉着兒子跪下:“陛下恕罪,正禮年幼不懂事,請陛下饒過他這一回吧。”
高緯掃了一下深深低頭的高正禮,寒着臉:“希望這是他下月成婚之前的最後一次不懂事,罷了,堂兄帶正禮去偏殿更衣以後,就直接回府休息吧。”
高孝琬急忙謝恩,拉着兒子就往偏殿走,卻不曾想,高正禮忽然甩開他的手,臨走前留下一句“兒子自己騎馬,父王母妃乘車駕吧。”全然不顧怔然在原地的父親和之後趕來的母親。
殿庭中,宮人將香囊系在高緯腰間,才讓她緩下了臉色,不經意看到高敬武正從袖袋中拿出一方絲絹,不由問道:“這是什麼?”
“陛下,是香囊。”說着,高敬武將絲絹掀開一部分,露出玉石特有的溫潤光華。高緯微垂眼瞼,問道:“高世子手中爲何還有枚香囊?”
高敬武此時已經換了正服,辟邪所用香囊早就係在革帶上,他不會不顧忌諱地輕易將其摘掉,這就表示他手中香囊八成是贈人的。
高敬武將香囊交給趙書庸,躬身回答道:“這是臣的母親爲豫章殿下向慧可禪師求的賜福香囊。”
高紫凝封號豫章,魏晉以來,公主的閨名一直諱莫如深,就算是未來駙馬,沒成婚之前帝后也很少會告知公主的閨名,導致高敬武提到高紫凝時,只能乾巴巴地喊豫章殿下。
高緯接過絲絹,放到鼻下,阿魏的香氣讓她寬了心,阿魏是天竺一種能殺腹蟲、消食積的特有香藥,但因對孕婦不利,宮中只是每年向佛寺討要些許,給年幼的皇嗣服用。
這香囊上的香氣很像慧可身上那種常年存在的香味,而且香囊正反面精刻漢文和梵文對照的一部分《楞伽經》。
高緯微微一笑:“大和尚不是已經不管俗事了嗎?你母親是如何得到這枚香囊的?”
慧可年長高緯近七十歲,已近鮐背之年,近些年感到精力大不如以前,便於天統三年自請免去皇家的供奉,從碧雲寺返回北光寺參禪佛理,寺中諸事皆由愛徒僧璨處理。
高敬武有些不好意思解釋道:“當日原本是僧璨禪師贈香囊的,碰巧慧可禪師自酒肆歸寺,得知是爲豫章殿下求香囊後,便給了臣母親這內填阿魏、穙齊香的玉香囊,並說會有善緣。”
得知慧可是從酒肆回寺後,高緯露出一絲無奈又安心的笑容。
慧可與普通僧人最大的不同不是他師從達摩,而是他修行同時,從不苦行忌口,時常出現在酒肆、屠門,別人質問他:“禪師是出家之人,何故如此?”他道:“我自調心,何關汝事。”
斛律雨笑道:“看來大和尚的身子骨依然健朗的很,這樣本宮和右皇后就可以安心去叨擾了。”
陳涴笑着附和點點頭,回頭看去,高紫凝已不在原處。
趙書庸在高緯沉下臉之前,快速向還待在原處的宮人詢問,隨後當着高敬武的面說道:“爺,豫章殿下剛纔突然頭痛,已經回宮歇息了。”
高緯見高敬武依舊一臉尷尬,只好說道:“豫章自幼體弱,今日原本就不舒服,朕也讓她在寢宮休息,想來是聽說這次競渡中你是首領之一,纔過來看完競渡的。”
高敬武聞言果然去掉了面上的尷尬:“殿下身體嬌弱,原就該好好療養,是臣讓殿下勞累了。”
高緯突然悄悄擡眸看了陳涴一眼,將用絲絹重新包好的香囊放進袖袋,復又重新看向高敬武:“既然豫章先離開了,這香囊就由朕幫你交給她吧,朕會囑咐她好好帶着的。”“謝陛下。”高敬武作揖謝恩。
與此同時,高紫凝坐在駛向自己寢宮的小舟上,突然朝素泠問道:“那趙氏是住在什麼地方?”素泠想了想:“她應該還是待在鄴宮裡的。”
“不要去寢宮了,去景龍門。”高紫凝朝着划船內侍說道。“殿下!”素泠大呼一聲,景龍門是通向鄴宮最近的道路,卻也是最早下鑰的。
高紫凝懶洋洋倚着小舟,語氣很是無所謂:“要是咱們來不及在下鑰前回來,大不了就歇在鄴宮,等到清晨時分,我們再隨便找個門進來,反正也不是一次兩次了。”說完,高紫凝眨了眨眼。
素泠哀嘆一聲,再上岸之後,立刻吩咐一個小宮人乘舟返回公主寢宮告知一直照顧公主的李嬤嬤這件事,省得老人家又掘地三尺找公主。
雲成殿
內殿外傳來一聲低咳聲,高緯猛地睜開了眼,靜靜觀察了一下側臥的穆寧雪,確定她已經睡着後,穿上中衣,赤腳走出內殿。
“爺,您怎麼不穿靴子?”舉着玲瓏燈的趙書庸低呼了一聲,便要脫下外袍給她墊腳,高緯搖了搖頭,問道:“查的怎麼樣了?”
“奴才和十幾個小內侍查了幾遍,都沒有發現十六歲的宮人裡有名喚元幼憐的。”“那。。。馮小憐呢?”
趙書庸還是搖頭:“也沒馮小憐,姓馮的倒是有,年紀今年也是十六,但她叫馮蓮,芙蓉蓮。”
高緯一下子沉默了,過了好一會兒才嘆息道:“既然沒有,就算了,不早了,你也去休息吧。”
趙書庸望着她的背影張了張脣,發不出聲音,待在皇帝身邊這麼多年,皇帝剛纔臉上的複雜表情他居然看不透。
事發突然,高緯雖然馬上想到去找掖庭的宮人名冊,卻不知道名冊是十年一重編的,而馮小憐改名則是兩年前,離上次重編僅過去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