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統四年十一月十八日鄴都鄴宮乾鳳宮內殿
斛律雨正在服用進補的湯藥,殿外突然男人的命令聲:“鄴宮內出現刺客,馬上封鎖諸宮諸殿,楊晨你等率領禁軍加緊搜查,乾鳳宮這裡有本王保護,一定儘快找出刺客!”“屬下等遵命。”刀劍碰撞之聲漸去。
殿門開啓,明光鎧甲沉悶的摩擦聲響起,“臣平秦王高歸彥求見。”原來男人是掌握禁軍的高歸彥。
揮手讓侍女退下,扶住牀榻邊陳涴微顫的雙手,沉聲說道:“小涴,別怕,我們是皇后,他不敢動我們。”陳涴咬着脣,臉色蒼白的點了點頭。
河清二年,陳涴的父親陳宣帝陳頊(xu)病重之時,朝政與宮廷的守衛全部交給了還是太子的陳後主陳叔寶,不過陳叔寶貪戀女色,整日廝混,完全不管宮廷的守衛。
竟被心計陰毒的三弟豫章王陳叔英抓住了機會,乘機率兵逼宮,當年六歲的小陳涴親眼看到從小服侍她的侍女慘死刀下,以及南陳禁軍鎧甲上那駭人的血跡。
雖然陳叔英叛亂被南陳太尉鎮壓了下去,陳叔英也被凌遲。但是陳涴心中還是留下了對禁軍鎧甲重重的陰影。
齊朝的禁軍比南陳少一半多(南陳禁軍七萬,建康守軍卻只有五萬),鄴宮、晉陽宮、大明宮都十分龐大,宮殿無垠,禁軍根本不可能分佈整個皇宮。
文宣帝之時就規定禁軍主要把守在前面數座宮殿,與皇帝寢宮。後宮除了必要的巡邏,不得擅入,再加上陳涴有心地避開,可以說入齊四載,她見到禁軍的次數不超過五次。
所以誰也不知道她的陰影,斛律雨也只當是陳涴對刀劍鎧甲這些戰爭之物的正常膽怯,也沒想其他。
對內殿門口方向輕聲說道:“平秦王請進。”“是。”當看到高歸彥一身戎裝地站在自己面前時,陳涴的嘴脣褪去了血色,靠裡邊的左手緊緊抓着襦裙,呼吸有些急促。
高歸彥正在行禮,自是沒看到。斛律雨卻皺眉看着陳涴的反應,輕聲問道:“小涴,你怎麼了?”陳涴急忙搖頭,鬆開了襦裙,喃喃道:“姐姐,我沒事,你放心。”
高歸彥在,斛律雨也不好細問,打算日後再問問。擡起頭,看到高歸彥兜鑾(類似頭盔)的那張臉,不自在地移開眼睛問道:“平秦王剛纔聽到你說有什麼刺客,到底是怎麼回事?”
高歸彥抱拳說道:“稟報娘娘,今日清晨,有禁軍在宮牆外圍看到幾個黑衣人,那些黑衣人見被發現,連殺了好幾名禁軍。臣得到消息去捉拿時,已然不見,臣擔心是那些亡國賊子來刺殺陛下與娘娘,所以才封鎖各宮,臣也是爲了娘娘等安全着想,不便之處請兩位娘娘見諒,臣先行告退了。”說完,頭也不回的走了。
高歸彥這套說辭騙騙那些宮侍還行,陳涴和斛律雨會相信纔怪,要是有刺客最該先保護的是高緯和高湛。
就算高湛有已經跟他們一路的上洛王高思宗保護,高歸彥何不去仙都苑保護高緯。鄴宮與仙都苑雖然距離遠,但也不超過一個時辰,說白了還不是爲了限制她們的自由。
陳涴心頭一顫:“這鄴宮果然與建康宮一樣,永遠不會平靜,皇族相殘到哪個國家都不會結束。”
斛律雨比她年長一歲,卻從小就看慣了高齊宮廷中的手足相殘,對於這種局面相對從容的多。挑起眼角看了高歸彥一眼,心道:果然面容兇相者心毒。
數代漢鮮融合的高家是可以媲美十六國時期燕國慕容氏的俊美皇族,家族中人大多美貌俊秀。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龍生九子一說,高家也有幾個貌醜的,文宣帝就是一個,不過文宣帝大部分原因還是兄弟們樣貌太出衆才顯得他貌醜,其實只是普通相貌罷了。
而高歸彥完全可以用凶神惡煞形容:倒三角眼,鷹鉤鼻,薄脣,皮膚黝黑,身材粗壯,而且他額頭到右臉有一道深深的凹痕,這可不是戰場上的刀痕,據說高歸彥一出生就有。
這種天生的兇惡面相,膽小的人看了他這張臉,真的會忍不住逃走的。
要說高歸彥的生父前河東太守高徽也是出挑的美男子,可惜德行實在一般。當年前魏還沒分裂時,十六歲的高徽閒暇時經過長安,因爲是和當時渤海王高歡關係很好的族叔,無人敢得罪。
一日,在長安市坊閒逛時,偶遇一王氏婦人,高徽天生風流,與之私通多次,王氏的丈夫知道高徽身份,只能忍氣吞聲。
結果高徽回晉陽四個月後,就接到王氏的書信,說她已經懷胎五月。當時,高歡正在給他挑選正妻,高徽不敢告訴高歡,只好悄悄命人帶一些財物給王氏,讓她安心養胎。四個月後,高歸彥出世。
高徽成親一年後,被高歡委以西域大使。高徽剛到西域,就讓人接來了高歸彥。檢驗之後,確認真是自己的親子,就給了王氏夫婦大量財物,不許他們再提起高歸彥之事。
美男子高徽當時才十八歲,自然不喜歡這個相貌醜陋,而且是自己貪玩纔有的兒子,就算他流着自己的血脈,其妻穆氏更是不會喜歡這個小孩。
高歸彥就一直是乳母等人帶大,下人們見高徽穆氏都如此態度,對其肯定是多冷眼相待。
高徽天性貪玩,到西域後,沒人管了,更是廣納姬妾,生活奢侈。高歡對這個小族叔也只是規勸爲主,沒什麼大動作。
而且高徽能力不錯,當西域大使那幾年,經常向晉陽鄴城進獻中原難得一見的獅子,高歡很是高興,索性不管他了。那幾年,年紀輕輕的高徽子嗣一個接一個出世,春風得意,哪還想得起那個貌醜的孩子。
其後,高徽被委任爲河東太守,到了河東郡,高徽的孩子一個個地夭折。短短四年,就只剩下一個八歲的高歸彥。
那一年,二十五歲的高徽生命也到了盡頭,病死於太守任上。高歡悲痛不已,追贈族弟爲司徒,諡號破例用了文宣。
高徽死了,穆氏無子也改嫁了。作爲高徽唯一的子嗣,高歸彥被接回鄴城。看到高歸彥時,高歡真有些不相信他是高徽的兒子,但是,高徽一直承認,高歡也不好去檢驗。
安慰了高歸彥之後,就讓自己的堂弟當時還是清河郡公高嶽代爲撫養。就事論事,高家的人,特別是男子還真都是外貌協會的。
同樣是美男子的高嶽也不喜歡這個天生兇相的小孩。把他接回府後,就扔給了自己的妻子崔氏。
高嶽有好幾個子嗣,崔氏哪還有空管高歸彥,隨便讓幾個下人伺候他就了事了。
高歸彥的童年就是在這個冷漠環境中度過的,對高嶽一直懷恨在心。文宣帝建立齊朝,高歸彥以宗室身份受封平秦郡王。
高歸彥一直想置高嶽於死地,天保七年,向高洋進獻薛氏姊妹,想與其謀害高嶽,卻被文宣帝識破。
薛姊被活活鋸死,薛貴嬪被製成人骨琵琶,深深警告了高歸彥。高歸彥至此不敢在文宣帝面前說高嶽任何壞話。
孝昭帝廢帝自立,高歸彥帶領禁軍率先投靠,深得孝昭帝信任。高歸彥故技重施,在孝昭帝面前一直說高嶽壞話,孝昭帝賢明,從不理會。
高演駕崩後,也是高歸彥與高睿帶着遺詔一起請高湛晉陽繼位,高歸彥自然得了高湛信任。
高歸彥不死心,屢進讒言,高湛不是高洋與高演。久而久之,就疏遠了高嶽。就在高歸彥以爲高嶽死期將至時,上天又一次玩弄了他,高湛禪位,高緯登基。
高緯厭惡高歸彥,對高嶽親厚,高歸彥不僅沒有算計到高嶽,自己的兵權沒了,王爵也差點恢復不了,地位一落千丈。
對於失而復得的兵權,高歸彥看得很重,對分掉他一半禁軍的高思宗十分嫉恨,對讓自己只在鄴宮裡使障眼法的和士開也很是不滿。
內殿裡的斛律雨和陳涴心頭都有不祥之感,隱隱覺得和士開會做什麼事,卻苦於不能出去。
內殿外,高歸彥百無聊賴地靠在硃紅的廊柱上,餘光看到兩個模糊的身影。轉身仔細一看,是高紫凝。身後跟着一端着木案的侍女。
高紫凝走近,看到高歸彥,疑惑道:“族叔祖,今日你怎麼在這乾鳳宮?”算起輩分,他還真是高緯他們祖父輩的,他看不出六歲的高紫凝有心還是無意。
可是三十二歲的他被六歲的小女孩喊祖父,他還是忍不住嘴巴抽搐了一下,乾咳了一下。他真沒被人喊過祖父這類的稱呼,他那三個孫兒,還都不說話呢,他瞬間覺得自己老了十幾歲。
高歸彥沒發現,他低頭乾咳時,高紫凝水潤的眸子裡閃過一絲狡黠。
那聲“族叔祖”她就是故意的,誰叫自從他掌握了禁軍了之後,母后,張太妃,還有兩位嫂嫂都沒一日開心的,二哥和三哥差點喪命,她就是要嘔他!
高歸彥畢竟不能和算起來是自己孫輩的高紫凝多做計較,回答道:“樂涵公主不知,今日清晨有刺客入宮,本王是擔心左皇后流產後,再受傷害,所以把守在此。”
“原來是這樣啊,族叔祖您辛苦了,母后擔心嫂嫂,可是身體有些不舒服,就先讓凝兒送來補湯,等會兒母后再過來,族叔祖,凝兒先進去了。”高歸彥巴不得她快走,連忙點了點頭。
高紫凝快進入大殿時,聽高歸彥說道:“你等一下,本王要檢查。”轉頭看去:高歸彥揭開白瓷燉盅蓋,仔細翻了翻,確認沒文字後,放回燉盅上,又看了看盅身,發現也沒文字,爲了以防萬一,還檢查了一下侍女的袖袋。
身後傳來高紫凝的聲音:“族叔祖,怎麼樣,可有什麼問題?”轉身看到高紫凝的臉上出現人小鬼大的戲謔之色,臉上有些掛不住,卻只能對侍女說道:“沒問題了,你進去吧。”
侍女行了個半禮,跟在小公主身後。高歸彥還是不放心,悄悄跟在她們身後。
他顯然忘了他今日穿了沉重的鎧甲,高紫凝耳尖,猛然轉身,笑意盈盈地看着面色僵硬的高歸彥。侍女則端着木案進了內殿。
高歸彥抿了抿脣,乾笑一聲,連忙走出了大殿,高紫凝看着高歸彥狼狽的背影,挑了挑眉。
侍女一進來,就感覺兩雙眸子緊緊盯着她,從容地在牀榻邊的檀木長几上放下木案,拿出燉盅。斛律雨挑起左眉,問道:“這是什麼?”“稟娘娘,這是特意爲您燉的補湯。”
“補湯?”掀開盅蓋,清香撲鼻而來。“還真是香。”話是這麼說,卻沒想要服食的意思。
陳涴擡起眼瞼,問道:“何人讓你送來的?”“是張貴太妃讓奴婢送來的。”“張太妃?”陳涴皺眉看向斛律雨,要是胡曦嵐送補湯她們肯定收下。張麗華現在送補湯,她不怕被誤會?她究竟想幹嘛。
“兩位嫂嫂,凝兒可以作證是張太妃送的補湯。”高紫凝撲到斛律雨身上,斛律雨怕她掉下去,用手攏住高紫凝:“你小心一些。”
高紫凝的小手放到斛律雨平坦的小腹上,喃喃自語:“真的沒了,好可惜。”斛律雨眼中閃過哀傷之色。
又聽小傢伙說道:“嫂嫂沒事啦,不然我只比大哥的孩子大六七歲,叫我姑姑還不如喊我姐姐順口呢。”看着小傢伙笑嘻嘻的小臉,斛律雨也覺得沒那麼難過了。
“凝兒,知道張太妃爲什麼要送嫂嫂補湯嗎?”斛律雨問道。小傢伙抓了抓腦袋,面色懊惱:“我也說不清,張太妃讓我幫這個姐姐進殿,傳遞消息,順便拿一樣東西。我就知道是有關於大哥安危的。”
“你說!”陳涴指着那侍女。“奴婢只知道今日齊安王與和大人要去仙都苑覲見陛下,而且有陛下不現身就不罷休的勢頭。爲今之計只能讓後宮中舉足輕重的人拿着國之重器威懾和士開等人。”
“國之重器?你指什麼?”“爲帝者,不是都要有玉璽才能名正言順嗎?”侍女含笑說道。斛律雨冷笑一聲:“玉璽與虎符一樣重要,如此貴重之物,陛下自然是存放於龍乾宮,又豈會放於後宮。”
“要是一般人自然會以爲玉璽存放於龍乾宮,因爲那兒沒有陛下的命令,擅入者必死。可惜,我們娘娘就不是一般人,她明白陛下對你們的感情,玉璽一定在兩位娘娘手上。”
侍女壓低聲音:“兩位娘娘都明白流霞殿的那位究竟是真還是假,要是和士開他們得逞了,南陽王和東平王恐怕凶多吉少,兩位娘娘還是多考慮一下,再說玉璽的下落吧。”
陳涴沉默了,下意思攥緊右手衣袖。斛律雨突然說道:“就算有玉璽了,可是也沒人選,現在張太妃有孕不方便,我們這還有母后處都有禁軍把守,根本出不去。”
侍女嫣然一笑:“這個人選就是太上皇后,至於怎麼出去,綠絮姑姑會安排妥當的。”斛律雨冷冷一笑:“我們倒真是小看張太妃了,她居然能與綠絮姑姑合作,厲害!”
斛律雨對陳涴說道:“小涴給她。”“姐姐你真要?”“給她!”陳涴默默拿出袖袋中的螭虎紐玉璽,侍女接過,喊醒已經睡着的小傢伙。
“公主,這玉璽先放在您袖袋中吧。”睡意惺忪的高紫凝應了一聲,聽話地將玉璽放於袖袋中。
揉了揉眼睛看着侍女將補湯倒入殿內的銀質器皿中,將燉盅放回木案。“嫂嫂,那我們先走了,那補湯別忘了。”得到肯定答案後,高紫凝蹦跳着離開,還是小孩子性格。
到高歸彥面前時,高紫凝立刻端正了儀表,高歸彥又檢查了一遍侍女,高紫凝見狀:“族叔祖沒問題了吧。”“公主請。”“族叔祖再見,日後有空,凝兒再去看你,教你的孫兒喊祖父。”高紫凝俏皮一笑,高歸彥眼角一抽。
看着遠去的高紫凝,高歸彥心想:“難道真是我多心了?”
北宮內殿
“母后!”高紫凝一進殿就原形畢露,胡曦嵐抱住她,擔心道:“凝兒,你去哪了,差點把母后急死。”
“母后,我只是去了承玉殿,您別擔心,現在最重要的是這個。”高紫凝掙脫胡曦嵐的懷抱,從袖袋中拿出玉璽和侍女給她的絹條。
因爲侍女不是北宮的,進不去,就把張麗華事先準備好的寫好事情始末的絹條交給了高紫凝。
胡曦嵐看完絹條,明白了,轉頭從鏤空的窗戶孔看到了禁軍嚴密的防守,皺眉道:“可是怎麼出去?”“母后,綠絮姑姑知道。”高紫凝說出了侍女交代她的。
胡曦嵐看着身旁的綠絮,問道:“你與張麗華相熟?”“是,娘娘。”胡曦嵐冷笑:“真是厲害,我的貼身女官與其他太妃如此相熟,我居然一點都不知道,我小看了張麗華!更小看了你!綠絮。”
綠絮斂下眼瞼,聲音淡然:“娘娘這件事日後奴婢一定解釋清楚,現在緊要的是幫助東平王他們。”胡曦嵐深吸一口氣,看到懷中昏昏欲睡,將她抱到牀榻上。
哄她入睡後,胡曦嵐冷聲道:“讓哀家看看你怎麼讓我出去。”綠絮走到南邊殿壁前,輕聲敲了三下,檀木櫃緩緩移開,一條昏暗的密道出現了。
從腰間拿出火筒,吹燃,對胡曦嵐說道:“娘娘這是太上皇在營造北宮時,特意挖鑿的,太上皇的帝位奪得實在兇險,太上皇怕後代皇帝也被如此對待,所以這算是後路。鄴宮一共兩條密道,另一條在承玉殿。”
“看來太上皇對你還是最信任的,這麼機密的事居然也告訴你,呵呵。”走入密道前,胡曦嵐說了這句話。
綠絮默嘆一聲,喃喃道:“只要能保住陛下,奴婢做什麼都沒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