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零二章 罪孽
他轉過頭,微笑道:“你不是想問我到底覺得你和誰有點像嗎?”
“呃…聽他說到往事,不禁有些出神,突然被問到這個問題,不由得怔了一下。
“其實你那天並沒有說錯。你的神氣……眼神……看上去有點像扶蘇……,”子嬰目光深邃,似乎在看我,又似乎在看很遠的地方:“你們看人的眼神裡總是有點悲憫的味道,有點超脫於這塵世間,像是站在很高的地方向下看,看到了很多隱藏在深處的事情……洞悉而又憐憫……這種神色……我一生中只在扶蘇和你的眼中看見過……”
“所以在‘五味居’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我有點吃驚,還以爲是扶蘇的魂魄裝進了你的軀體回來看我了,後來才發覺不是。扶蘇……他比你驕傲,他有種與生俱來、毫不掩飾的高貴,但是你……你沒有,你……”子嬰皺了皺眉,似乎在尋找一個合適的詞語,“你,比較……平靜。”
我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該說什麼。
“當年在秦王宮裡,我和扶蘇年齡相若,性情也相投。他是太子,身份高貴無比,卻從沒因此而輕視我。那時胡亥還很小,長得粉團團得很可愛。扶蘇與我便衣出宮時,他常把胡亥架在肩上一起帶出去,給他買些街市的市井小食。扶蘇的母親鄭姬早逝,胡亥的母親秦王后一直對扶蘇很好。但是我看得出,他並不是因爲王后的原因纔對胡亥這麼好,他是,真的喜歡這個小弟弟。”
子嬰喃喃說着,幽幽地嘆了口氣:“一晃這麼多年過去,扶蘇死了,胡亥,也死了。我是最不想做秦王的人,卻偏偏留下我來坐這個位子。”
他看了看我,道:“呂先生,以你之見,這大秦還有救嗎?此刻夜靜無人,先生大可實話實說,待明日我入了秦王宮,只怕也聽不到什麼真心話了。”
“這……”我沉吟着,心下遲疑。雖然子嬰讓我實話實說,但他此際身份已經不同,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里,我與審食其等如今被軟禁於此地,這幾十條小命,可經不起他的輕輕一怒。
“小人不太清楚……”我含糊地答道:“若民心尚在,應該會有。”
子嬰靜默了一會兒,道:“呂先生不但變賣家產,還舉家遷入蜀中,大約是並不看好吧。”我微凜了一下,轉而想到,他既然曾調查過我,雖然因時間較短,未必能將我的底細摸得那麼清楚,但知道二哥釋之準備遷入蜀中之事一點也不奇怪。
子嬰隨即微嘆了一聲:“我也知道如今大秦風雨飄搖,危如累卵,但身爲贏氏子孫,雖是時局艱難無比,也只能勉力支撐,只望天佑大秦,還能給我一個迴天之機。”他又轉頭看向我,“子嬰真的希望先生能夠留下來幫我。”
子嬰想讓我幫他?我吃驚之餘,暗自搖了搖頭,雖然是湊巧參與到殺趙高這件事當中來,但是我終究是劉邦的妻子,怎麼可能替他出謀劃策與劉邦、項羽作戰。子嬰於我的感覺,就像是年少時的一場美夢,可那畢竟只是一場夢幻。如果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子,或許可以用另一種方式改變這天下的命運,但我是呂雉,我的命運註定了必須與劉邦綁在一起,同生共死,同榮共辱。
“其實這幾日與先生相處,子嬰也常常想起當年信侯的往事,”子嬰道,“且不說他與家父的那點舊怨,單談他的謀略手段,實在是百年難遇之才,一部《呂覽》現世,千金不能改得其中一字。我也曾細讀過此書,確是雜取百家之長,令人不得不爲之嘆服。只這份心胸和氣魄便絲毫也不遜於始皇帝。只可惜此人居心過於功利,最後終究落了下乘,”他頓了頓,道:“我觀先生心性堅定,不惜舍家爲國,此份心志遠在呂不韋之上,若能輔佐子嬰力挽危局,或可中興大秦,成不世之功,留青史百代之名。”
我望着夜色下子嬰的臉,沉默着。或許是因爲月光的柔化作用,他看上去似乎年青了幾歲,一臉誠摯的望着我。就我所知的歷史,刺殺趙高是子嬰一生中做的最輝煌的事情,此後,有心殺賊,無力迴天,亡國之君的命運,他終是逃脫不掉了。但直言相告,是否太殘忍了呢。
子嬰的神色一分黯淡下來,淡淡地道:“這幾日相處,我見呂先生膽大心細,精於謀略,實在是個難得的人才,原希望先生能留下與我共渡時艱,看來是奢望了。”他搖頭道:“如今的大秦要兵沒兵,要將沒將,我這個秦王當得如此狼狽,真是愧對先祖。呂先生本非局中之人,欲保全自身也無可厚非。”
“小人慚愧……”我低頭道。
“算了,人各有志,不必強求。”子嬰淡淡地道:“我知道呂先生急欲離京赴蜀,但此刻趙高剛死,朝局不穩,而且先生的不少下屬也受了傷,最好還是在這裡先住一段時間。待咸陽的風聲平定下來再走也不遲,”他看了看我,道:“你大可再考慮一下我的話,若仍是……到時子嬰自會派兵護送先生入蜀。”
“多謝公子。”我揣摩着子嬰的意思,似乎留我們在此也並無惡意,不過是謹慎而已,但也難說,皇帝的心思誰能猜得透,若他某日忽然不爽,想起來不能把我們這幾個人才留給反賊,難免不會臨死前拉我們一起墊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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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湖邊又靜靜站了一會兒,子嬰挪動腳步,沿着湖岸向前走,我亦步亦趨的跟着,走不多遠,忽聽得前面火光閃動,傳來一陣咚咚的腳步聲,其中還夾着咣啷咣啷的盔甲搖擺撞擊的聲音。子嬰頓住了腳步,內宦韓談卻上前一步大聲喝道:“什麼人!”
“末將呂馬童參見大王。”那匆匆奔來之人又向前跑了幾步,在離子嬰三米遠的地方停住,因身着盔甲便未跪拜,只俯身拱手作了一個軍中之禮。
子嬰點點頭,輕聲道:“讓呂將軍過來。”
韓談大聲喝道:“大王請呂將軍進前回話。”
位呂將軍喏了一聲,快步走到子嬰的面前。我這纔看清他原來就是那日密談刺趙的三將之一。呂馬童看到站在扶蘇身後的我,略顯出一絲詫異,遲疑了一下,俯身道:“大王,新安有軍情急報。”
嬰沉聲道。
馬童喏了一聲,道:“新安傳來急報,反賊項羽兵入新安,於夜,坑殺降卒……二十萬。”說到二十萬時,連他這種軍中慣將都滯了一下。
子嬰的白衣微微有些顫抖,過了好一會兒,才道:“那章邯等降將呢。”
“除章邯、司馬欣、董翳三人外,無一人……倖存。”呂馬童垂首道。
“章邯……”子嬰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突然伸手抽出了呂馬童腰間的佩劍,拼命砍着路邊的樹叢,一邊砍,一邊咬牙罵道:“章邯……章邯……章邯……章邯……”他一向溫爾雅,忽然這麼發作起來,衆人都吃了一驚,韓談衝上去,從背後抱住了子嬰,急聲道:“大王,您靜一靜,彆氣壞了身子……”
子嬰手中的劍咣啷落地,一時氣短,踉蹌倒在韓談的懷中,兩行熱淚滾滾而下,泣聲道:“二十萬啊……用二十萬人換你一條命,章邯,你罪孽深重啊……”
沒有人說話,冷冷的夜風吹拂過來,只有子嬰的低泣迴盪在空中。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的住處,之前也曾想過項羽坑降卒的事,但感覺離我無比的遙遠,像是故紙堆中記錄的一樁異聞,並不覺得和自己有什麼關係。但當這件事真的在我所處的這個時空中發生時,我望着子嬰在月下低泣的身影,只覺得一股血腥之氣掩住了口鼻,頭暈目眩,竟不知身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