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三章 訪客
一待身體稍稍好轉,審食其便也幫着屈老爹做些農活,閒時利用出門採辦物品之**探當前的戰況。可惜屈老爹隱居之處山高人少,信息極爲閉塞,便是聽得隻言片語,也是模糊不清,難以決斷。
打聽到的消息是,在我與審食其傷病的這一個多月裡,劉邦自敗退留縣之後,又重新整軍,先後攻下了昫縣和下邑,很是打了幾個勝仗。
“沛公近日征戰不斷,必是極其辛苦,小姐最好能在此多調養些日子,待戰事稍定後再回軍營也不遲。”審食其道。
我微笑了一下,向遠處牧羊的心兒看去,這孩子正蹲在一塊泥地前,拿着根樹枝也不知在寫些什麼,十幾只灰白的山羊散落在他的身邊,悠悠地啃着地上青草,寧靜得像一副山水畫。
我明白審食其擔心的是我的身體。而我確實也不爭氣,已經一個多月了,全身卻始終酥軟無力,連多走些路都臉色蒼白,喘息不已。卻又在牀上躺不住,總想着到屋外的青山碧水間走走,審食其爲此不得不做了一輛帶木軲轆的手推椅,每日定時推我出去曬曬陽光。
按屈老爹的診脈,我此次內外皆傷,若無三個月調養,必留後患,只怕要終身受苦,所以審食其纔會勸我留在此地靜心調養直待病勢徹底全愈。
而在我,生活得平靜安寧,不需要算計,也不需要思考,像一棵單純的植物一樣,無思無慮,日頭起了便曬曬陽光,月亮起了便到屈老爹的屋子裡聽聽他說故事,清風明月,悠然自得。
我從不問屈老爹的故事,不問他的身份,不問他何以有如此淵博的學識,他們也不問我們,不問我們的來歷,不問我們何以會受傷。在這裡,大家都拋開了自己的身份、地位、背景、權勢以及一切一切,只剩下一個單純的生物存在,循着自然的規律生老病死。
自穿越以來,我那顆始終緊繃、憂慮着的心,被這靜謐的山水慢慢浸潤着,似乎也漸漸的舒展了開來。像是又回到了二十一世紀,回到了我原本的那種平靜又簡單的生活中去。
我又變成了我自己,而不是呂雉。
可以依自己的意願幸福而自由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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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我正陪着心兒在山間牧羊。適度的運動可以加快身體的恢復,我一直相信這一點,所以體力稍濟,便不再讓審食其陪我。在青山綠水之間,身邊環繞着羊羣,與心兒這個聰慧的孩子神聊,其實是一件非常愉悅身心的事。
臥在心兒身邊的那隻大黑狗忽然低聲吠了兩聲,這隻狗是心兒自小養的,高大威猛。有它陪着,心兒牧羊即使走得遠一些,屈老爹他們也能放心。
心兒跳了起來,踮着腳向狗呔的方向眺望了一眼,臉上露出了喜色,隨手拍了拍黑狗的頭喝道:“叫什麼叫,範爺爺都來過幾次了,還不認得。”那狗嗚咽兩聲,乖乖地伏了下去。
“範爺爺是老爹的好朋友,每年都要來看望我們。”心兒笑着地對我道:“他最喜歡我了,每次都給我帶好多吃的玩的呢。”說着,又擡手齊眉向遠處眺望,似乎想看清那個範爺爺這次又帶了什麼東西來。
我也起身望去,只見遠處山道上一個白髮白鬚的老者騎着一匹青馬向這邊慢慢走來。山道崎嶇,待得他走到面前,只怕也要小半個時辰以後。
可是心兒這孩子已經等不及了,呼哨了一聲,已經笑着衝下了山,大黑狗猛地躥起,汪了一聲,跟在他的身後衝了出去。羊羣一時有些騷動,我忙學着心兒素日的語調叱了幾聲,這才讓羊羣慢慢平靜下來。
過不多久,心兒已經陪着那位老者走了過來。這位範爺爺約有六旬左右的年紀,身材瘦削,面色紅潤,鬚髮皆白,兩縷壽眉束入鬢角,望之仙風道骨,仿如神仙中人一般。
“呂姐姐。”心兒遠遠地向我揮揮手,黑狗也跟着吠了一聲。那位範爺爺看了我一眼,似是極爲詫異,俯身向蹦蹦跳跳跟在馬邊的心兒說了幾句話,心兒也仰頭回了幾句,大約是回覆他關於我的情況。那範爺爺點了點頭,又仔細看了我一眼,卻目光冷冽,始終不釋狐疑之色。
屈老爹看到這位範老先生卻未顯出多大的歡喜,只淡淡地寒喧了幾句,隨即吩咐景大娘整治幾個小菜招待客人。而那位範老先生也並無不悅,相反還隱有喜容,似乎屈老爹已經給了他相當大的面子。
晚間用餐時,我與審食其也算是客,便陪坐在下側,景大娘和心兒卻只在竈間用餐。我有些坐立不安,但拘於禮節,又不便就走,只得強自忍耐,聽着兩個六十多歲的老爺子說些沒什麼味道的場面話。他們便是有什麼要緊話想說,只怕也礙着我和審食其在場,不會說出口。過得片刻,兩人漸漸便聊到了養生之道方面,也對,歲數都不小了,對這方面是該關心些。
我聽得愈加無聊,正欲託詞告退,突聽得屈老爹問了一聲:“範公,我去年爲你配製的藥丸,服用之後,背疾可見好轉?”
範老先生笑着點了點頭,道:“正要多謝屈先生,蒙先生賜藥,今年以來,背疽已經大爲好轉,瘡口漸有複合之象。”
背疽?我將這個詞默唸了一遍,心念電轉,手中的竹筷突然滑落到桌上。
我已經知道坐在眼前的這位六旬多的老者究竟是何人了。
范增,他應該就是范增!
項羽的亞父范增!
聽到竹筷滑落桌面的聲音,那兩人都轉過頭看向我。我只得勉強笑了一下,道:“屈先生,範先生,小女子身有不適,要失禮告退了。”
屈老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卻也不說什麼,回過頭對范增道:“背疽之症,尤忌溼熱,忌躁怒,難以根治,又極易復發,切不可掉以輕心。我近日無事,又制了些內服外敷之藥,當夠你近二三年之用。總之,只要一切小心,這病雖然磨人,卻也算不得什麼。”
范增大喜,躬身謝道:“如此,多謝屈先生了。”這一躬到地,實是真心真意。而屈老爹也不作虛讓,居然就怡然承受了這一躬。
我悄悄地退了出去。退到屋外,被冷風一激,才發現自己後頸之中滿是冷汗。
范增,這個在有生之日無時無刻不想着殺死劉邦,令劉邦最爲忌憚的敵人,不是應該死於背疽發作嗎?我心思混亂地想,如果真的有藥治他,如果他不死,那死的會不會是劉邦?
這是真的歷史事實,還是還是所謂的蝴蝶效應,是因爲我的存在而使歷史產生的改變?我猛的停下了腳步,突然想到,連范增都如此恭敬相待,屈老爹,又會是什麼人呢?
夜風幽幽的撫過,我怔怔地看着眼前這幾座簡易的茅屋,忽然覺得其中無比幽深,似乎隱藏着無限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