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撲面而來,只見屋中間的地上挖了個淺坑,燒着火倒挑着只銅頭盔。頭盔裡不斷冒着熱氣,大約是燒着熱水之類。靠裡面的地方放着一張用幾根粗木拼出來的板榻,劉邦便仰躺在榻上,籍孺正跪在他身邊不停的忙活。走近了纔看清,原來正在用酒和着溫水替劉邦擦傷口。
劉邦的傷口位於右頸之下,鎖骨之上,大約只有拳頭大小,但似乎很深。傷口周圍已經有些腐爛了,腫起半寸多高,不斷的流着濃水。籍孺便不斷的用布沾酒和水混合的液體替他清洗,但是膿水還是不停的在往外流淌。劉邦便閉着眼躺在榻上,臉色灰白,看着一絲生氣也無。
陳平和樊噲跟了進來,兩個都是一臉的愁容。陳平道:“娘娘,皇上這箭中得太是不巧。若是傷着胳膊或腿,至多狠狠心,剜肉療傷,說不定倒能好了。可這個位置……軍中又缺藥,把幾千人都搜遍了,也只找出兩包創藥,可敷上去沒片刻便被血水給沖掉了,竟是一點用也沒起。”
正常情況下,迎面來的箭矢最多會將肩膀扎穿,形成一個穿透傷,劉邦身披盔甲,肩部被護住了,受傷的可能性並不大。可當時箭是從頭頂傾泄下來的,好巧不巧其中一支就射進了他的頸根部。
我站在那時半晌沒作聲。看劉邦的狀況,最糟糕的一種可能是箭頭從鎖骨上方的軟組織紮了進去後感染了胸腔。陳平說得沒說,若是傷在四肢。最多壯士斷腕,可若是胸腔內部感染了,在這個時代幾乎便是致命地傷害。
我慢慢走到榻邊,坐了下來。籍孺看到我,眼神閃爍了一下,手上加快了速度,儘可能將濃水擠盡了以後,用乾淨的白麻布將傷口包紮了起來,然後無聲地退了出去。
輕輕摸了摸劉邦的手。倒還是溫熱的。我靜靜的看了他半晌,轉頭問陳平:“皇上一直都沒醒嗎?”
“前兩天醒過,後來就常說胡話,不像是完全清醒。到了今天,就……就一直沒睜過眼。”陳平低聲道。
“那麼,和匈奴議和之事究竟是誰出的主意?皇上知道不知道?”我淡淡地問。
屋裡靜了片刻,陳平撩袍跪了下來:“回娘娘。是臣的主意。皇上傷勢如此之重,山中又缺衣少藥沒有糧食,連弄點熱水都艱難得要命。再拖下去,只怕皇上就有危險了。因而臣和幾位侯爺商議了。派人出山與匈奴議和。唯其儘快談妥和議之事,讓匈奴人撤兵,皇上才能搶回一線生機。至於復仇血恨。那是以後的事。可徐徐圖之。但皇上的傷卻是等不了了。”
“那麼,皇上到底知不知道?”我又問。
陳平突然磕了一個頭。直起身子道:“事急從權。臣確已將此事稟報過皇上,可皇上當時神智昏沉,言語含糊,臣等也只能當是皇上已經同意此事了。”
我看向明顯有些不安地樊噲:“那就是說,舞陽侯也同意把你的還不到十五歲的侄女嫁到匈奴去了?”
樊噲緊張地撓撓頭:“大姐,嗯……陳大人說可以在宗室裡找個女孩子嫁過去,未必……未必就一定要是秀兒。再說……我們後來讓人悄悄地許給匈奴單于的女人不少金子,讓她在她男人耳邊吹吹風,陳大人說,那女人怕再來一個中原女子與她爭寵,必不肯讓單于再納新人。所以咱們說雖說,做卻未必做。”
“是嗎?你們果然是想得好辦法。有財有色,還怕那個匈奴人不點頭?”我冷笑一聲:“陳大人,你好生精明啊,可你偏偏不記得匈奴冒頓年輕地時候,能夠眼睛都不眨的把自己最喜歡的女人送給東胡,對這樣的人來說,女人能算什麼,難道一個寵姬地幾句糊塗混帳話就能說動得了他?若他堅持要秀兒嫁過去怎麼辦?冊封個假公主?你以爲他是傻子嗎?”
陳平臉色有些發白,半天沒有說話。
“若我沒有自己跑來一趟,只怕大漢朝的公主就真的被你們做了人情賣了。”我冷冷地道:“陳大人,最該慶幸的人是你纔對,如果秀兒真地嫁去了匈奴,對不起,你家的妻兒老小也一起跟着去吧,好生侍侯公主,也免得秀兒在匈奴那苦寒之地看不到一個故鄉的人過於寂寞。”
陳平看了我一眼,俯身在地:“娘娘,是臣大膽僭越了,還請娘。”
“原來你倒還知道自己是大膽僭越。”我淡淡地道,“陳大人能言善辯,向來都是有理地,能聽見大人自承錯誤,還真是難得啊。”
屋裡地氣氛一時有些緊張,陳平俯在地上垂頭不語,樊噲搓着手,神情緊張地看着我,而審食其立在門邊,面無表情。
“起來吧,那地上涼得很呢。”我嘆了口氣,話風一轉:“其實陳大人的心情我也能體會,皇上如今傷勢這麼重,正如大人所說,事急從權,別地都顧不得了,先救了皇上的命要緊。好在我來此之前去了匈奴大營,和那個冒頓單于又談了談和議的事,他已經答應不要漢朝公主下嫁了。具體條款我帶了來,待會兒陳大人拿去看看,行的話就趕緊辦了。”
“是,臣謝娘娘不罪之恩。”陳平磕了個頭,站起了身,下意識的試了試額角,其實他的額角一絲汗水也無。
“陳大人,你看皇上他……可還有救?”我回過頭看着仍然昏迷不醒的劉邦,慢慢問道。
陳平剛剛站起身,一聽這話,撲嗵又跪了下去:“臣不敢說。”
“你還有什麼不敢說的?”我看了他一眼,從當年李代桃僵換義帝,至現在哄着劉邦賣女兒,陳平不敢做的事可還真不多。
“臣實實在在是不敢說。”陳平俯下頭道。
“你這‘不敢說’三個字便是說了。”我微嘆了一聲,輕聲道:“皇上他……大概是熬不過這關了吧。”
陳平磕了一個頭,卻並不說話。
“行了,你們都出去吧。我一個人陪陪皇上。”我慢慢地道。
個人諾了一聲,悄悄退了出去,屋裡便只剩下我和昏迷中的劉邦。
原本在來的路上,我只要想起劉邦爲了向匈奴求和竟把秀兒給賣掉了,就恨得牙根都癢,盤算着看到他以後先一個耳括子打過去,再問問他配不配做人父親。可是這會兒看見劉邦那張枯黃憔悴平添了不少皺紋的臉,心裡的恨意突然淡了很多。
或許把秀兒嫁去匈奴並不是他的意思,他都已經傷成這樣子,也許根本都不知道外面究竟發生了什麼。就算是一夜夫妻也有百日恩,何況我和他相處了這麼多年。不管是情是怨還是恨,他都已經成爲我感情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而他對我一生所形成的影響更是永遠也無法抹去。
現在,他快死了。
我輕輕握住他的手,想起他當年對我也是好的,至少在成親的前幾年,大家在沛縣鄉下過小日子,我剛生下秀兒,一家三口,不說十分恩愛,卻也沒有多少矛盾。我知道那幾年他確實對我不錯,畢竟是過了四十才成的親,而且他的心裡或許多少有那麼些自卑,雖然他在我面前從來不表現出來。
那時候的劉邦沒有天下,只有一個小家。所以儘管好酒無賴的脾性改不了,可對這個家總還是珍惜的。可是後來他有了天下。家天下,家天下。古來皇帝都是以天下爲家的,他有了天下那麼大的一個家,原來的一個小家自然便不再放在他心中了。
長安城,長樂宮,長信殿,世上至爲高貴奢華的地方,但是,卻不是我的家。
劉邦,我的丈夫,漢高祖,走到了世上權力顛峰的男人,但是,卻不是我想要的那一個。
他活着的時候,心裡或許有怨有恨,可他若真的死了,我又有何樂趣可言。
我把頭深深的埋進了雙手之中,面對着瀕死的劉邦,突然感到無限的傷感,不僅僅是因爲他的生命正在我的面前一點點的流失,也是爲了自己那過去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