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二章 相托
項羽的到來,讓我又想起了子嬰。這些日子待在咸陽,原本有大把的機會去看他,但不知爲什麼,想到他那清矍冷淡的眉眼,微聳的顴骨,我就有些怯意,這時候也許讓他獨自安靜的待着,纔是真正的安慰。
但是項羽來了,他的到來使得子嬰的死亡變得近在咫尺。想到那樣一個人就要化爲一具無知無覺的屍骨,我便覺得心中有些難過。除了剷除趙高一黨,他幾乎沒有傷害過任何人,如果舉頭三尺真有神明,那麼在神明的眼中,子嬰也該是清白無辜的,可是這樣一個清白無辜的人卻要爲別人的罪孽而去死。
又讓蕭尚去秦王宮走了一圈,看了看子嬰的情況。蕭尚回報說子嬰一切尚好,雖困在偏殿裡不很自由,但看守的衛卒也不曾委屈他,食用俱是照顧得好好的。說罷又低聲道:“公子,子嬰公子私下對小人道,他想見見公子,請公子若有空閒便去宮中一次。”
我大是詫異,子嬰這時候究竟有什麼事來找我呢,莫非他有意遠走,想請我援手相助?心裡這麼想着,不由思量起如何讓子嬰遁走的法子來。其實倒也不是沒有,如今秦王宮內外都是劉邦的人,只要能尋得一身形相貌與子嬰相似的死士,行李代桃僵之計,子嬰脫身而去也並非難事。畢竟項羽初進關中,他以及手下的一干人並未見過子嬰的真容,未必就能認出這個子嬰是假的。
就這麼帶着疑惑和盤算進了秦王宮,又一次見到了子嬰。他越發地瘦了,一件寬大的黑袍穿在身上飄飄蕩蕩的,毫無生氣。
“劉夫人,請坐。”子嬰坐於庭上,微擺袍袖,依舊氣度雍容。我在下首跪坐下去,猶未開言,便聽得他問道:“舜兒這幾日可好?”
“很好,前幾日有些不習慣,每天早上都哭鬧了一陣子,現在慢慢好些了。”我微笑道。
“那就好。”子嬰輕嘆了一聲:“小孩子忘得快,再過些日子,想必舜兒就不會記得我了。”雖是這麼說,眼神裡卻有着一絲絲的失落,過了片刻,方道:“我請劉夫人來此,實是有要事相托。”
“公子請講,小女子必盡力而爲。”我微微俯了俯身。
“我在這宮裡呆着,也不知道外面究竟怎麼樣了,但算來項羽也該入關了吧。”子嬰沉聲道:“這幾日我日日做夢都見到項羽坑我秦卒的慘景,心如刀割,幾乎夜不能寐。”
“往者已矣,思之無益。但我這做秦王的,只要還有一口氣,也要爲活着的人打算啊。”他微嘆了一聲:“想必劉夫人已經知道我在焦慮着什麼了,我所慮的就是還在蟯關的五萬秦軍。”
“他們不是已經降了嗎?”我有些遲疑地問道。子嬰投降後,位於曉關的五萬秦軍也自然跟着這位秦王一起降了。我聽審食其說過此事,似乎劉邦也派了人過去整編這隻隊伍,但因爲蟯關路遠,所以一直還沒有消息傳回來。
“降了也未必能保住性命,新安前車之鑑歷歷在目,二十萬大軍他都能一夜坑之,何況這區區五萬人。”子嬰道:“這五萬士卒都是我大秦的好男兒,若是戰死沙場,想來沒有一個人會有怨言,但若因爲我而無辜送命,豈非太過冤枉,子嬰又豈能忍心。”
“子嬰,不能做第二個章邯啊。”他喟嘆一聲,眼中滿是憂傷。
我不禁動容,心裡雖然知道項羽進咸陽後並無坑俘的舉動,卻也找不出什麼理由來安慰他。以項羽的前科,想必相信他會大開殺戒的不在少數。只得道:“公子,事情未必如此,你也不要太過擔心了。”
子嬰搖了搖頭,道:“當日夫人來見我,我只想着將舜兒託付給你,卻沒想到舜兒只是一條命,而蟯關卻有五萬條命。舜兒再是金貴總也及不上這五萬人,可我那時卻根本沒有想着他們。子嬰,嘿,果然不夠資格做一個秦王。這五萬人爲我而捨命奔赴蟯關,我卻將他們忘之腦後了。”
“子嬰爲舜兒懇求過夫人一次,今日,要爲這五萬士卒再次懇求夫人,”他深深地俯下了身:“請夫人盡力保全他們的身家性命,莫要讓他們……被無辜坑殺。”
這是子嬰第二次在我面前俯下身子,第一次爲扶蘇的女兒,第二次爲蟯關的五萬秦卒。他說自己不夠資格做一個秦王,但有這般悲憫情懷的人,如果能給他一個機會,他會不會做一個好皇帝,親手結束這天下人的苦難呢?
可是我們已經永遠不可能知道,屬於子嬰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公子請起,只要有一線希望,小女子一定竭盡所能,保住這些士卒的性命。”我心中感慨着,凝視着子嬰的眼睛,許下承諾。
子嬰點點頭,慢慢從腰間解下一塊墨色佩玉,放在案几之上。“大秦調兵俱用虎符。虎符之外,這塊由歷代秦王傳承的虎形墨玉也可當調兵軍令使用,這件事,非近臣不能得知。蟯關的領兵大將姓呂,就是你那日晚間在我府中見到的那名將領。呂將軍性格堅忍,未必肯真心歸降。但他也知悉此玉,只要劉夫人令人向他出示,呂將軍必俯首聽命,再無二言。”
他嘆道:“子嬰只望劉夫人能善待他們,莫要視人命如草芥。”說罷,他起身拿着那枚墨玉,慢慢走到我身前,輕輕放在案几之上,然後長揖到地。“拜託夫人了。”
“公子莫要如此。”我忙站起身,俯身回禮。
子嬰卻不再說話,只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後垂下眼簾,默默地向殿後走去,背影顯得單薄而寂寞。我楞了一會,才明白今天與子嬰的見面已經結束。子嬰甚至都沒有說送客或好走,對他來說,所謂禮儀已經沒有一點意義了。
輕輕地撫摸着這塊虎形墨玉。這塊玉色如黑夜,大約是被人佩得久了,爲人氣所養,觸手溫潤光滑。表面浮雕出一隻栩栩如生的黑虎,看上去陰森而冷酷。想來歷代秦王當初在摸着這塊玉的時候考慮的都是如何進攻和侵奪,但子嬰今日卻爲了懇求敵人對大秦最後一隻武裝手下留情而取下此玉,他的心中該是怎樣一種滋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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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着子嬰的佩玉回到了府中,用完晚飯之後,照例問了問審食其移民的情況。這件事倒比較順利。如今咸陽亂得很,每日都有人離城外逃,少這麼幾千戶人家也並不很惹人注目。只是再次吩咐審食其安排他們往蜀中而去的這一路,定要做極度隱秘。若是日後被范增那個老狐狸嗅出了味道,只怕他未必肯把蜀中封給劉邦,若真是如此,歷史又不知變成什麼樣子了。
心裡一直覺得,到目前爲止,歷史還是按照它本來的樣子發展纔好,就算要變,也要等着項羽敗亡,大局已定,一切重新走上正軌之後。否則裹挾在這滾滾的時代大潮中,若再喪失了這點歷史的預知能力,我都不知道自己將會是個什麼下場了。
將那塊佩玉取出來交給了審食其,囑咐他秘密派遣心腹急速趕往蟯關聯絡那隻秦軍。“以這塊玉爲令,命秦軍的將領目前仍要配合沛公的整編,但若日後此玉再出,他們就只能聽從執玉人的命令。還有,千萬注意別和夫君派去的人碰上。”
我原有一支呂家訓出來的騎兵,後來給了劉邦。這年頭,手頭無兵心裡便無底,劉邦如今這般情狀,我心裡也灰了八分,盤算着還得暗中給自己留點軍事力量才行,否則,萬一某日和他翻臉,我只怕自保而逃的力量都沒有,當真是人爲刀俎,我則任其魚肉了。
審食其應喏出去安排,我在屋裡轉了兩圈,總覺得心裡有件事擱着,一直放不下,轉眼看見樊噲送來的那份家書,微微一怔,頓時想到一件事,忙回到案几之前取過絹帛寫了三封書信。待審食其再進屋回覆的時候,將三塊絹帛折起來遞給了他:“食其,馬上令人日夜兼程趕往彭城,一封交給陳平大人,一封交給妹妹,還有一封交給虞姬姑娘。這件事急得很,一定要以最快地速度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