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宮唯一一座三層亭臺上,目送着如意那騎在戰馬上一點一點消失在遠方,相聚不過數日,我又一次親手送走了他。雖然目的地只是駐紮在陽遠郊的騎兵營,但畢竟也是一次離開。
他還是個孩子啊。想着如意臨行前緊閉着嘴脣,又脆弱又堅強的神情,就覺得一陣心疼。別人家的孩子,這麼大的時候還在野地裡撒着歡呢,而他的肩上卻已經壓上了太多的負擔和責任。
就因爲他是漢王的嫡子,大漢的太子殿下,未來的皇帝,所以他就必須向成爲一個極其優秀的領袖去努力,必須不斷的學習再學習,錘鍊再錘鍊,所以他自然就沒有那麼多時間去享受父母的溺愛和童年的自由。
因爲他的人生並不只是他自己的。
那一瞬間突然想起了另一個在山坡上放羊的孩子,那個少年熊心,那一雙純淨的眼睛。
投胎成爲我的兒子,成爲大漢的太子,究竟是你的幸還是不幸?
我輕嘆一聲,不過至少蕭尚是會盡心竭力照料如意的,因爲他的身上同樣肩負着蕭氏一族的未來,爲了整個蕭家,就算犧牲掉自己的性命,他也會把如意保護得週週全全,也讓我能稍稍放心一些。
亭臺風寒,我站了一會兒,在瓊瑩的陪伴下慢慢兒走下樓去。侍立在樓下的呂默走進幾步,低聲道:“回娘娘,幾位夫人已經在等着見您了。”
我皺了皺眉。道:“下次和她們說,沒事不用天天過來了。”嘆了口氣道:“如意雖然走了,我這裡卻還有一大堆的事,哪裡有心情天天應付她們。”
呂默輕聲問道:“那今天要不要讓她們先回去?”
“算了。”我想了想,道:“終究不好讓她們白跑一趟,我去見一見吧。”
回陽後地這些日子,戚懿因爲病弱,所以天天只在屋裡養着,趙姬剛剛生產。不便見風,而薄青臨盆在即也不敢稍動,剩下的幾個人倒還天天照規矩每天早晨到我這偏殿來。聚在一處也沒多少話說,再加上彼此間總歸還有幾分戒心。所以每每拉聒幾句冷暖、首飾之類也就相對無言了。
自劉邦少到我這裡來之後,我是越發的由着自己性子的散漫,有時一個人看書直到半夜才睡,早上自然便想睡個懶覺。結果因爲她們每天早上這麼準時準點的一鬧,不得不按時爬起來梳妝更衣嚴陣以待,真是累得慌。
回到偏殿,見小趙夫人、管夫人幾個果然在。都不是正當紅的人,扯了幾句閒篇不知怎麼就說到趙姬剛產下的那個兒子身上,明面上大家自然都說好。但言來語去。總還還着幾分酸意。也難怪。趙姬算是修成正果了,她們卻還有得熬呢。
徐夫人突然笑着說:“聽說薄妹妹也就在這一兩日了。也不知生下個公子還是個小姐。”
“就算是個小姐也不錯,大王如今就只有秀公主一個女兒呢。”小趙夫人看了看我。
管夫人有些出神,突然輕嘆了一聲,道:“原來她纔是有福的。”
幾個人突然都沉默了下去。
“我看你們也都是有福之相啊。”我含笑道。
小趙夫人眨了眨眼,掩住脣笑道:“說到有福,咱們自然都比不上王后您,前些日子妾身看到了太子殿下,好聰明俊俏的一個人兒,大王歡喜得跟心尖似地,一提起來,開心得嘴都合不攏呢。”
我淡淡一笑,正欲說話,忽見立在廊下的呂言有些臉色異樣的向屋內探了探頭,問道:“什麼事?”
呂言忙小步入內稟道:“回王后,呂澤大人有急事求見。”
四位夫人忙站起身,道:“呂大人有事回奏,妾身等就回避了。”都是識趣的人,我心裡疑慮呂澤究竟有什麼急事尋我,也不想多留,讓呂言將幾人送出了偏殿。
這邊幾人剛剛轉出角門,那邊便傳來了一陣急促地腳步之聲,呂澤幾步跨了進來,臉色青青白白的,見了面,叫了一聲“妹子”,竟噎得說不出話來了。
“怎麼了?哥,你莫急,慢慢說。”我心裡撲嗵一跳,呂澤也是久經戰陣的人,大場面看了不知多少,若不是大事,怎麼是現在這副模樣。
“妹子,爹,爹他……去
來。
“什麼?”那一瞬間,我有些茫然,但很快就省覺呂澤說的究意是什麼意思。
我地父親,呂公,去世了。
像是口鼻間被人突然捂住,又像是筋骨被人突然抽了個乾淨,我身子一軟,坐倒在席上。然後眼淚就有些控制不住的滾落了下來,越是忍着,越是落得厲害。
作爲一個帶着前世的記憶來到這個世間的人,與這一世地父母之間總有一種隱約的隔闔。他們是愛着我的,這毫無疑問,而我卻不能以同樣地愛去回報,於是這隔闔之中便又有了三分地愧疚和負罪,而因着這愧疚和負罪,我與他們總是不很親近。但此刻父親地死訊傳來的時候,我卻突然發現,那些愧疚和負罪不過是些無謂地心理障礙罷了。在內心深處,我對他們的愛其實並不比呂澤、呂釋之和呂嬃少一分一毫。
回想到嫁給劉邦之前,父親那夜在書房裡那麼小心謹慎地對我說:“一來,你嫁與他也算結髮之妻,二來,他家境不如你,年歲大於你,成親後肯定是要對你好的,三來,你個性要強,而他的性格隨和,以後過日子,總是他讓着你,由着你做主,不致於讓你受多大委屈。”
那時我以爲自己嫁給劉邦是一種犧牲,卻沒體會到父親的一片苦心,他之所以挑選劉邦,不過是不想讓我委屈而已。以我當時的獨行特立,除了這個年紀老大,性子散漫的劉季,又有哪個男人肯容得下如此有個性的老婆。
直到自己做了母親才能體會到父母的愛才是天義下最無私的。可是,還沒有等到我有能力回報他們,父親就悄悄的走了。
這世上,真正愛我的人又少了一個。
我捂住嘴,嗚咽的哭聲還是從指間透了出來。
“妹子,你要哭就哭吧,別忍着了。”呂澤抱住了我的肩,聲音裡也帶着哭腔。
我靠在大哥呂澤的懷裡,低低的哭了好一會兒,才勉強控制住情緒,擡起頭哽咽着問道:“大哥,爹他是什麼時候走的?”
“四天前。”呂澤道:“家裡派人快馬送來的消息,說爹他,他晚上睡覺的時候還好好的,早上就發現人……走了。娘當時就哭暈過去了。”
“那娘現在的身體怎麼樣了?”我一驚,忙問道。
“救回來了,請大夫看過,說暫時應該無恙。釋之送信來說,打算在蜀中停靈四十九日,然後再遷回老家安葬。到時他和娘、秀兒一起扶樞回單縣。”
“大哥,那我帶着如意也回單縣。”我道。
呂澤卻皺起了眉:“如意現在是太子,身份已經不同了,你帶他回去只怕不太妥當。”
我怔了一下,咬牙道:“太子又如何,難道他是石頭裡蹦出來的?沒有爹就沒有我,沒有我哪有他,去替自己的外公披麻戴孝有什麼不應當的?”
呂澤看了看我,站起身在屋裡踱了幾步,似乎有些猶豫不決,終於還是停下,道:“妹子,不是我不孝順,可父親現在這一去,實在有些不是時候。你也知道,漢王如今在籌建新朝,論功行賞封候拜將的事兒在這段時間都要定下來,大哥不是想要爭什麼,可咱們呂家也不能吃虧不是。”
“大哥的意思是?”我的頭腦漸漸冷靜了下來。
“你也看到漢王對付齊王的手段了,簡簡單單就把他的幾萬兵馬弄了過去。這要是在咱們身上也用一回,那是輕鬆之極的事。如今他不動手,一則是有你在,不好馬上撕破臉,二來是大哥我平日韜光隱晦,諸事不太出頭,他也抓不到我的什麼岔子。可若在這當口我回鄉守孝,少則三月,多則三年,事情可就說不準了。”
我瞅着他,心裡突然冷冰冰地,半晌才道:“那大哥是不打算回單縣了?”
“不回怎麼可以,父喪不奔,豈不被天下人罵死。”呂澤皺眉,心事重重地說道:“可軍裡這頭我也放不下啊,幾年功夫打死打活纔給咱們呂家掙得一點家底,只怕這一走,就全玩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