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處於昏迷中的劉邦突然輕哼了一聲,手指微微抽*動一驚,頓時從傷感中清醒過來,俯近身子,輕輕喊了一聲:“皇上……”
他緩緩的睜開眼,目光呆滯的停留在粗陋的屋頂好久,才慢慢轉過來看着我。眼底似乎有點火星閃爍了一下,但立刻就熄滅了,又恢復了原先的那種混濁呆滯。
“是你嗎?”他含糊不清地說了三個字。
可是我突然懷疑他說的這個“你”究竟指的是誰。畢竟是傷重垂死昏迷了這麼久,也許他眼裡看到的,和心中想到的並不是一個人。也許,他說的“你”指的是戚懿,或者籍孺。但我只是頓了頓,便伸手握住了他的,輕聲道:“是我。”
他又歇了好久,才又道:“想喝酒啊。”
“哦,好好。”我直起身,把屋裡看了一遍,見火堆邊斜靠着只皮囊,取過來打開一看,果然是酒。忙又回到榻邊,用力把劉邦扶了起來,將皮囊湊近他的口邊。劉邦已經不太能協調自己的身體了,過了好半天才將嘴巴微微張開,讓酒水淌了進去。
按理說身中箭創,尤其是還在發作階段是萬萬不宜飲酒的,但劉邦此刻已經離死不遠,喝與不喝已經沒有什麼區別,他一生好酒,這時候倒不如讓他喝上一些,就算走,也不至於過於難過。
也不知是不是酒精刺激的,幾口酒下肚。劉邦地精神明顯好了一些。我剛想把皮囊移走,他卻費力的搖了搖頭,道:“還要。”我遲疑了一下,只好繼續喂他。就這麼一口一口,不知不覺竟已把小半囊都喝了下去。劉邦這才喘了口氣,突然往後一靠,說了聲:“好快活。”
我一時不防,差點被他帶倒,忙隨手把那皮囊扔到了一邊。又撐着找了條狼皮褥子捲起墊在他的背後,這才緩過來,輕輕地又問了句:“皇上?”
他閉着眼睛,過了好半天似乎養蓄了些精力。慢慢的睜開眼,道:“你來了。”
我觀察着他的神智似乎還是比較清醒,大約並沒有認錯人,便點頭道:“是。”
劉邦並沒有問我是怎麼進到白登山中的。他只是看着我,然後慢慢地道:“我要……死了。”我心裡一緊,勉強笑道:“皇上不要胡思亂想,安心養傷纔是。哪那麼容易就死呢。”
然而劉邦似乎漸漸有了精神。只是搖頭道:“我自己知道……要死了。”他直勾勾地盯着我,“我死之後,你怎麼辦?”
我一滯。卻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
他又閉上了眼睛。慢慢地道:“我死之後。韓信必反,能殺就殺掉……就算不殺也不要給他帶兵的機會……”他頓了頓。又道:“如意繼位,不要吝嗇爵位財物,可以再封賞一批……諸侯王,暫時不要放他們歸國……實在不聽話的,殺掉幾個,不要手軟……至於你的兩個哥哥……”劉邦睜開眼看着我:“雖然能夠幫你,可也不能讓他們太過強勢,否則……否則……”他有些喘氣,吃力地道:“你和如意危殆。”
我怔怔地看着他,剛剛地傷感又席捲而來,點頭道:“好。”
劉邦閉上眼,微微鬆了口氣,道:“如意太小,你又是女子,要忍。退到一邊,讓他們鬥去,等如意長大了,再收拾他們。”
“他們?”我輕輕地問了一聲。
“他們!”劉邦又說了一句。
他們——我猜劉邦指的是大漢朝的功臣集團和各路諸侯王以及以我們呂家爲首的外戚。劉邦死後,如意還是個沒長大地孩子,我又是深宮婦人,一時間由最強大的變成了最弱小的。想要生存下去,就必須讓這幾方勢力取得一個平衡,互相顧忌,互相制衡,以給如意留下成長的空間。
在絕對地利益面前,什麼父子兄妹都是假的,不管被哪一方勢力取得了決定權,都意味着我和如意的路走到頭了。
劉邦的這句話讓我悚然而驚,第一次用另一種眼光看待我地丈夫,這個無賴出身的開國皇帝。就算他不曾有過多少學識,但他無疑天生便具有政治家的敏感。而平衡,正是他最擅長地東西。在他地麾下,新臣與舊臣、功臣與降臣,嫡系隊伍與諸侯王們,法家、儒家與道家都有自己地位置,並且都處於一種微妙的平衡狀態
而所有地這一切都是在劉邦
之中,人們都只當他是一個踩到狗屎運,其實啥也不帝,卻不知他早已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而且不斷用着最不易使人察覺的手段調配着這其間的平衡。就連我,若不是今天聽到他說出的這幾句話,也不可能知道原來他心裡還有這麼沉深的心計。
但不管如何,劉邦在瀕亡之際考慮的還是我和如意,這讓我突然有些感動起來,微有些苦澀的嘆了一聲:“皇上,您別再費心了,好好休息休息吧。”
“不說,來不及了。”他重重喘了幾聲,“大喪之後,讓如意……只需……守孝三十日,然後……大婚。把蕭何的女兒……娶過來。”
“好。”
“齊國路遠,就不要讓……肥兒回長安了,望闕守孝……便是。”
“好。”
“小懿……沒有孩子,可憐……你……你……多照顧她些個。”
“好。”
“籍孺……籍孺也是個可憐孩子,你……放他出宮吧。”
“好。”
我知道劉邦是趁着自己還留有一口氣,儘量把後事交代下來。他讓如意及早大婚,是爲了穩定以蕭何爲首的功臣。他不讓劉肥回長安,一則是怕劉肥有奪位之心,二則也怕我下手害死了這個庶長子。而後來交代的戚懿和籍孺,在他眼裡都是極弱勢的,他若活在世上一日,還能護着,他若撒手一走,只怕這兩人就活不長了,因此也特意交代出來。
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劉邦自己也沒有想到自己這麼快就要離開人世,所以種種不能放心的人和事都要在嚥氣前一一和我交代清楚。可是他心中究竟是信任我,還是不得不託付給我呢?這卻是我不能肯定的,見他不再說了,便溫言道:“皇上說的,臣妾都記下了。皇上放心就是。”
劉邦猛的咳了兩聲,胸膛裡發出一種沉悶的呼嚕聲,好半天定了喘,睜着眼睛看我,又費力的抓住了我的手,道:“苦了你了。”
我任由他用力抓着,輕聲道:“臣妾不苦。”
“我一走,如意年幼……下面是一幫強臣悍將,旁邊是諸侯們虎視眈眈,外面……外面還有匈奴人……”劉邦枯黃的臉微微有些漲紅,竭力搖了搖我的手:“苦了你了。”
我心裡微微一酸,低下了頭:“皇上,臣妾不苦。”
“你……自嫁了我以後,沒有……沒有過過……過幾天好日子。我本想消停些以後,能和你……各處走走,看來……看來是不成的了。你嫁我之前,天南……海北都去得,嫁了我之後,委屈……委屈……啊。我……何嘗不知。”劉邦似乎又有了點精神,說了好幾句話,才停下來猛烈的咳嗽。
我忙替他輕輕拍擊後背,連聲問道:“可好些了?咳得這麼厲害就別說話了,你看看,這傷口又崩裂了,我讓籍孺再進來替你包紮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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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邦一邊撕心裂肺地猛咳,一面搖頭:“不說……沒時間了。”摸索着又握住了我的手:“雉兒,我……我心裡始終是喜歡你的。你……你別和小懿爭,她……她是個孩子,你纔是……我的女人。”他說着,怔怔看着我:“我……我想對你……對你好的,可是你……你心裡的人……不是我。”
我心裡驚了一下,又覺得眼眶有些發酸,似乎有要流淚的前兆,忙垂下眼簾,勉強笑了一下:“皇上,您傷得太重,說話也糊塗了。”
“罷罷罷……”劉邦嘆了一口氣,似乎想擡起手,但終是沒有做到,身體向後一倒,吃力地道:“去把闢陽……侯喚進來,他……他該是跟在你身邊……的吧。”
…………
寫到這一章,其實東園心裡也有些傷感。
東園一直不想把劉邦給模式化,平面化。幾十萬字下來,也不知道做到了沒有。不管怎麼樣,老劉是快要嚥氣了。這一章算是他最後一次爆發式的表演。
關於老劉的番外,我會在近期找個機會把它續完。呵呵。蓋棺定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