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路諸侯在彭城外停軍兩日,終於陸陸續續的開進城去。當然,小小的彭城是不可能一下子裝進五十多萬人的,能進城的都是那些諸侯王們的隨身精銳,而大部隊依舊停在城外。被五十多萬人圍在四周保護着,這些諸侯們絲毫也不擔心項羽會對他們有什麼威脅。遠征在外的項王最多隻有不到十萬的軍隊,就算盡數殺來,這五十多萬人怎麼着也能抵擋一陣,以五敵一,耗也能把項家軍給耗死。
對於現在的他們來說,項羽已是黃昏的落日,就算威名仍在,也明亮不了幾天,眼下更需要防範的,反而是身邊的其它諸侯王。昔日的戰友,通常轉身就變成生死的仇敵,這沒什麼奇怪的。自陳勝、吳廣揭竿之後,各路起義軍峰起雲涌,其中生生死死,沉沉浮浮,混到今天仍能保住自己的勢力的他們,沒有哪一個人是好相與的,以已度人,自然也對別人充滿了警惕和算計。
彭城畢竟做了數年的王城,城中有不少官宦富商的宅邸,此刻連城池都已易手,這些官宅、民府自然也換了主人,各路諸侯紛紛挑了自己看得上眼的住了進去。商賈之家倒還好些,他們一般頭腦比較精明,且又沒正面得罪過各路諸侯,所以在知趣讓出家宅以後,倒也沒有受到多少刁難。可憐的是那些官眷們,運氣好些的,只不過是被趕出門去,運氣差點的。便被捕進了獄中,若有誰家有一、二血氣方剛地小夥子敢反抗,那更加是惹了禍,一般都被毫不留情的格殺了。
而這其中,就有很多遷來彭城不久的項氏族人,他們是遭遇最悲慘的,一日之間,便從天堂墜入了地獄。諸侯們面對項羽時雖然不敢仰視,但面對這些手無寸鐵的家眷卻是膽氣壯得很。青壯男子通通被立刻剿殺了。而大批女眷幼子則被賣爲官奴,受盡了凌辱。
對於這個時代來說,這是慣例。戰勝者成爲主人,而戰敗者則變成戰利品。而且。必須說,佔領軍做得並不十分過分,至少,他們報復的對象還基本只限於項氏族人。而項羽對於他的敵人,通常是雞犬不留,以屠城來終結的。
我帶着如意坐着馬車隨漢王的車駕之後進城,一路不停地遇到押解戰俘、奴隸地隊伍。負責押解的士卒見到車駕到來。便喝令那些戰俘和奴隸伏跪於地,不得仰視。而那些人也都表情木然,沉默順從的伏跪於道路兩旁。
如意掀開車簾看着車外。過了好久。才道:“母后。他們犯了什麼錯。好可憐啊。”他自稍稍懂事起,父親就是一支起義軍的領袖。後來更成了漢王,在優越安逸地環境里長大,哪裡見過這個,乍看到這些麻木的奴隸和戰俘,便忍不住替他們擔憂起來。
我沉默了一會兒,伸手將車簾放下,然後把如意輕輕抱在了懷裡,“如意,他們是失敗者。被你父王打敗了,所以纔會變成這樣。如果哪一天打敗的人是你父王,那麼跪在外面的人就是母后和你。”
如意睜大眼睛看着我,眼神裡流露出一絲憂懼。他大概是在擔憂着自己會不會也成爲外面那樣地人。
我微嘆了一聲,道:“這是失敗者必須付出的代價。如意,你現在可以可憐他們,但你要記住,這世上最可憐的事,是自己成爲了失敗者,被別人可憐着。”不知道如意是不是能夠聽懂話中的意思,但我希望他至少能記住。
在這個殘酷地時代裡,絕對不能夠做一個失敗者。
……
作爲諸侯王們實際上的盟主,劉邦得到了最好的待遇,和熊心一起搬進了項王宮中。熊心和呂臣不過是兩個人,能佔多少空間,所以實際上,項王宮是被劉邦及其心腹親信佔了下來。我和如意自然也佔了內宮裡最好地一座院落。
踏進這裡,我才發現居然便是那日虞姬所待地院子,不禁皺了皺眉。與虞姬同屋地幾人被我下令處理掉了,雖然讓他們手腳乾淨些,不要見血,但畢竟是剛剛死過人,而且是同時死了好幾個,總讓人心裡有些不舒服。但轉念一想,那幾人也算是死在我的手裡,若當真夜化厲鬼前來報復也是該當地,我既然做了,又何必心虛。
於是腳步邁動,徑往當日虞姬所在
而去。瓊瑩當前推開門,只聽得木樞發出吱的一聲,酸。屋裡原本門窗緊閉,這一刻只覺得陰氣逼人而來,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吩咐瓊瑩道:“先把門窗都打開透風,淨塵,薰香,榻上木枕墊毯也全部都換掉。”
瓊瑩喏了一聲,和姐妹在屋裡忙活開來。我看着她們在屋內細細擦洗,知道全部收拾乾淨至少還要一個多時辰,自己和如意站在這裡也無用,倒是礙手礙腳,讓她們幹得不爽利。便拉着如意的手在宮裡四處閒走起來。如意雖在彭城住地,但那時還小,且又沒到過項王宮,此時看什麼都新鮮,一路上指指點點,問東問西,我便也隨意應答着。
走不多遠,忽見前面岔路的盡頭站着兩個人,一瞥之下已經認出正是義帝熊心和呂臣。兩個人對着牆角立着,也不知在看什麼。自那日呂臣向我剖析熊心的心事之後,我便一直沒有見過熊心。或許是不自覺的閃避,總覺得每每看見他,心中便一陣憂傷,就像着面對着冥冥中一股不可抗的無情力量。
呂臣畢竟是武將出身,耳目敏銳,聽到腳步聲回頭望了一眼。我腳步頓了一下,既被他看見,再逃避也沒意思,便牽着如意的手慢慢走了過去。到得近前,向熊心正在看的東西瞟了一眼,見到是半截打入地下的木樁,並不很粗,也不高,估計不是用來練功夫的那種道具。
熊心這時也聽到聲音,側臉看了一眼,然後微微點頭,道:“哦,原來是劉夫人。”
聽他語氣客氣,我微微一窒,隨即微笑道:“和如意各處走走,見陛下立在這裡,便過來看看。這木樁是……”
“沒什麼,一件小東西。”熊心輕吁了一口氣,轉過身道:“離開這兒有段時間了,現在看着什麼都親切得很。”
他語氣輕淡,讓人聽着卻有種濃濃的悵然之意。想着熊心這短短几年的遭遇,起起落落,生生死死,走到過世人的頂端,卻又一下子沉入地底,親朋盡歿,只剩呂臣一個孤臣始終跟着他。熊心雖還是個剛剛人生黃金期的青年,但心境估計已經蒼涼如垂垂老者了。
面對這樣的熊心,我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沉默了一會兒,眼睛掃到老老實實立了我身邊的如意,心中一動,微笑道:“這彭城我也曾住過,現在想起來,還覺得那段日子令人回味不已。可惜如意當時還小,只怕記不得了。我正想帶他上街去瞧瞧呢,不知陛下可有興致同去?”
帶他出去走走,也許能舒解一下心胸,我這麼想着。
“這……”熊心神色一動,卻有些遲疑。
我知道他有些意動,若當真不想出去,只需隨口拒絕就是。如今這樣,顯然只是想到自己身份敏感,只怕引來什麼事端而已。便笑道:“陛下放心,我們換上便裝出去,身邊帶一兩個隨從便是,也不會引人注意。如今滿城都是咱們的人,就算真有什麼麻煩,只要陛下……或我亮一下身份,自然沒人敢動我們。”
熊心沉吟了一下,大約是覺得現在自己已經算是無用之物,就算做什麼,也多少人會真正在意,終於展顏微笑了一下,道:“也好。”隨即當先走在了前面。他在宮中住得最久,自然對路徑極其熟悉。
我牽着如意和呂臣緊隨在他的後面,如意知道帶他出去玩,早就歡喜得要跳起來,只不過還懂得不要失禮,便笑嘻嘻一蹦一跳的跟在我身邊。
“呂大人,那木樁是……”我走了一段路,終於還是忍不住低聲問道。
“大王以前在宮裡曾養過一隻羊,就是用那木樁拴着的。”呂臣一直緘默地走着,過了好一會,才輕輕說了一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