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屋,劉邦見到他,又是一陣狂咳,剛剛包紮上的被血浸得透了。劉邦伏在榻邊,喘息了片刻,費力的揮了揮手:“你……先出去,我有話……和……和他說。”
起身,看了審食其一眼,悄悄退了出去。
門外,陳平負手背向木屋站着,似乎在眺望着黑沉沉的山巒,而樊則頗有些焦躁的在門前來回踱步。見我出來,忙湊到近前問道:“大姐,皇上怎麼樣了?”陳平也聞聲回過身來,看他的背影頗爲閒適安逸,及到轉過來後才發現原來眉宇間也是一片沉鬱。
“皇上他,不太好。”我皺眉,微嘆了一聲。
“那……皇上把老審喊進去做什麼?”樊噲有些莫名,在場的人中,論親密,得屬他這個連襟,論倚重,得屬陳平這個心腹謀臣,論哪兒都輪不上審食其啊。
“想是有什麼事情吩咐吧。”我掠過這個話題,問陳平:“營裡別的將軍呢?”
“皇上傷重之事非同小可,臣怕傳出去亂了軍心,所以一直只說皇上受了些輕重,需要安養,沒讓大家來探望。這營裡除了舞陽侯樊將軍,也只有籍孺和幾名貼身侍候的士卒知道此事。”陳平一臉凝重。
“這是持重之舉。”我點了點頭。確實,如今幾萬漢軍被困山中,缺衣少糧,萬一再知道皇上傷重不治,只怕立時就會亂了起來。跑路的必定有之,投降地亦會有之,肯定會影響到後面與匈奴的和談。所以陳平這種做法雖然是獨斷僭越了,但卻是目前唯一的法子。
正說着,只見籍孺小心翼翼的捧着只頭盔走了過來,到跟前默默施了一禮。我一眼瞟見那頭盔裡灰灰白白,像是盛着什麼湯水,便問道:“是給皇上熬的湯水?”隨即想到籍孺是個啞巴孩子上在裡面與人說話,你等一會兒再進去。”
籍孺又俯身施了一禮,悄沒聲息的退到了旁邊。
大家一時都沒再說話。我無意識地看着不遠處那一堆堆篝火,心裡卻也在想着。爲什麼劉邦會把審食其喊進去單獨說話。雖然審食其一直跟隨我左右,但他與劉邦打過的交道並不多,甚至,某種程度來說。他們兩人是相當陌生的。從劉邦剛剛和我說的那些話可以看出,他也知道自己時間不多,所以每句話都異常簡省,那麼他究竟還有什麼重要地事情一定要和審食其交待呢?
似乎過了很久。又似乎只過了短短的一瞬,木頭門“吱”的一聲響,審食其從裡面踏了出來。他臉色有些蒼白。先看了看我。然後纔看向陳平和樊噲。低聲道:“皇上……去了。”
“哐鐺”一聲,籍孺手中的頭盔滾落到了地上。那刺耳地響聲襯得此時的情境有種詭異的寂靜。
“三哥!”樊噲大叫。一把扒拉開審食其衝進了屋子,陳平也面無人色,疾步跟在後面奔了進去。片刻之後,屋裡便傳出樊噲的嚎啕大哭之聲。
我只覺整個人都木化了。雖然剛剛眼見着劉邦地傷情,知道他已是彌留之際,能說那麼多話不過是迴光返照而已,但此刻乍聽到死訊,仍然仿如被雷擊了一般。
劉邦,漢高祖,我的丈夫……已經死了。
從這一刻起,永遠的……從我的生活裡消失……
彷彿是胸口地一股氣突然泄掉了,支撐我站立的筋骨全部消失,就那麼控制不住的,軟軟地往地上倒去。
“小姐。”審食其急踏上兩步抱住了我。而我頭暈目眩,似乎四肢百骸都不再是自己地,伏在他地臂彎裡,喘息了好半天,才慢慢直起身:“他真的……死了?”
食其垂下眼簾:“皇上也沒說幾句話,突然喘不過氣來……就……”
我呆呆地望着木頭門,半晌才邁開沉重的雙腿向屋內走去。到門前,看見籍孺睜着一雙大大的眼睛,沒有焦點的,似乎在看着我們,又似乎什麼都沒有看。我掃了他一眼,便轉身推開了木門走了進去。只見劉邦仰躺在榻上,原本墊在背後的狼皮褥子被攤平鋪在了他的身上。樊跪伏在榻邊尤自在大哭,而陳平跪在一邊,也有些發呆。
我慢慢走到榻前,低頭端祥着劉邦,他的臉上尤自顯露着痛苦的神情,眼睛微睜,嘴巴也有些扭曲地張開着,看得人
寒。我伸出微微顫抖的手,將他的眼皮合上,又將狼皮褥子拉上來蓋住了他的臉,這才重重的在榻邊坐下。
樊噲響亮的哭聲一直在耳邊迴盪。
“別哭了。”我道。
樊噲仍然忘我的痛哭着,眼淚鼻涕滾滾落下。他和劉邦是幾十年的兄弟,雖然後來劉邦了皇帝,兄弟情淡了些,但人一走,這以前的往事便都勾了起來,也難怪他哭得如此痛快淋漓。
“別哭了!想把滿營的人都招來嗎?”我提起氣,厲聲喝道。
樊噲猛的一倒氣,氣噎住了,伏在地上猛咳了一聲,才擡起頭,紅眼睛腫鼻子,滿臉是淚的看着我。陳平也收回發呆的眼神,目光幽深的看着我。
“皇上去了……”我剛慢慢地說了四個字,見樊噲嘴一張似乎又要哭,便停下來,冷冷地看着他。樊抽了幾聲,到底還是沒有哭出來。
“皇上去了,就算再哭,這天也還是塌了。”我收回看向樊噲的目光,道:“天塌了怎麼辦?以前有皇上替咱們頂着,現在只能靠自己去頂。這屋子的外頭是大漢朝最能征善戰的騎兵和將軍們,皇上雖然去了,可大漢朝還在,我們還要把他們活着帶回長安。”
這下樊噲是真的不哭了,微張着嘴有些發呆,而陳平目光閃爍了一下,神情有些複雜的看着我。
“陳大人,以現在的情形,咱們該怎麼辦?”我問他。
陳平沉默了好久,然後俯身磕了一個頭:“臣斗膽,皇上的死訊,此時不宜泄漏出去。就算對營中的將軍們,咱們也只能說,皇上還在養傷,不能打擾。”
我盯着他,緩緩的點了點頭:“我也正是這麼想的。”
“大姐!”樊噲倒抽一口冷氣,道:“這……這怎麼可以,皇上得……得趕緊入殮啊,三哥他怎麼能就這麼……就這麼放在這裡。”
“你和皇上是多年的好兄弟,而我與皇上更是多年的夫妻,皇上這一去,若論傷心欲絕,大約也不會有人超得過我。”我嘆道,“難道這麼做,我心裡就不痛?”
跪在那裡的陳平微微擡起頭,若有所思的看了我一眼。
“可是眼前這形勢,卻逼得我們不得不這麼做。”我道:“咱們正在和匈奴談和議的事,如果這個節骨眼上傳出皇上駕崩的消息,這次的和議可能就會立刻談崩。一來,咱們這裡沒有了能做決定的人,匈奴人不會相信幾個領兵大將就敢籤這樣的條約。二來,他們極有可能趁着咱們皇上駕崩,國本動盪的時候,率兵直奔長安而去。要知道,長安城裡可只有一個未成年的太子和五萬步卒啊。”我嘆了一口氣:“還有那些諸侯王們,皇上若在,他們還能安份些,若是聽到皇上去了,咱們又被困在白登,還有不動歪心思的?所以咱們只能瞞,一直要瞞到大軍回到長安以後,才能給皇上入殮。所幸現在天氣嚴寒,皇上的身體……還不至短時間有太大變化。”
樊噲的嘴巴張了又合,合了又張:“但是,三哥他……三哥他……”
我垂下了眼簾,輕聲道:“呂雉對不起皇上,回到長安之後,呂雉自會去向列祖列宗長跪請罪。”聽我說到這裡,屋裡人都無言了。過了半晌,我才又道:“你們先出去吧,我想一個人和皇上待會兒。還有,樊噲你把眼淚擦擦,別讓人一眼就看出是剛哭過。”
抹了把臉,站在那裡憋了半天,才一低頭出去了。陳平嘆了口氣,也跟在後面走了出去。
審食其遲疑地問了一句:“小姐,你……你一個人?”
“你也先出去吧,我一個人靜靜。”我只覺身心俱疲,只希望立刻能找個沒人的地方躲起來,不要再面對眼前的一切。見他轉身出去,想了想,又道:“外面那個籍孺,你去關照一下,那也是個可憐的孩子。”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