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章 彭城
周勃遲疑了一下,低聲道:“項將軍喝醉了。”
我感覺身邊的虞姬微微地抖了一下,忙伸手輕輕拍了拍她,道:“怎麼會醉了,各位將軍都在這裡迎接懷王,怎麼項將軍卻醉了。”
周勃皺着眉道:“項將軍知道武信君之事後,十分激動,他力氣又大,幾個人都按不住。沛公怕他在懷王面前亂來,昨晚特地喊了幾個兄弟陪他喝酒,把項將軍給灌醉了。現在樊噲還在營裡守着呢,也就他還能擋項將軍一會兒。”
虞姬忽的緊緊抓住了我的手,低聲道:“姐姐,我要去看他。”
我心裡暗歎了一聲,柔聲道:“妹妹,我知道你的心思。不過如今大楚局勢危急,我們婦道人家這個時候往軍營裡跑總是不好,等晚上,我讓七夜替你把項將軍叫來好不好?”
虞姬咬着脣,一副心慌意亂的樣子,終於點了點頭,道:“好,我聽姐姐的。”
剛把虞姬勸住,就聽得站在車邊的一名士卒‘咦’了一聲,道:“怎麼……怎麼項將軍來了?”
幾人都大吃一驚,順着聲音望去,只見項羽衣飾散亂,騎在他那匹烏錐馬上,一路煙塵,向府衙狂奔而來。到得門前,跳下馬來,也不拴馬,只將繮繩一丟,一按腰間佩劍便向裡走。
門口的士卒攔住了他的去路,道:“項將軍,請解劍……入內。”說到入內兩個字的時候,聲音不由小了下來,因爲項羽瞪視着他的眼睛竟是紅色的,像是浸在血裡。那一雙重瞳原先不過是略顯得目中無人而已,這一刻卻寒意凜凜、殺氣逼人。
項羽低哼了一聲,伸出手將那士卒向旁邊一撥。他的力氣何等之大,只輕輕一個動作,那士卒就踉踉蹌蹌跌出了兩米遠,捂着屁股爬起來,再也不敢近他身去。而項羽只冷冷的看了他一眼,便欲按劍昂首而入。
“阿籍!”我身邊的虞姬突然跳下了馬車,大聲叫道。
項羽一震,緩緩地轉過了身子。看見了虞姬,他的神色似乎平靜了些,殺氣也沒那麼濃烈了,但悲痛之色卻浮了出來,讓我有一剎那的錯覺,以爲他會流淚。
“阿籍”!虞姬撩起衣裙向項羽跑去。
項羽挺立未動。
“阿籍,”虞姬站在項羽的面前,擡起頭含着眼淚望着他:“阿籍,你要好好的。”
項羽沉默,過了半晌,終於慢慢的點點頭,後轉過身,大步走進了府衙。行動之間,那股殺氣不覺已經消淡了許多。
這世上,唯一能讓項羽這段百鍊鋼化爲繞指柔的,可能就是虞姬了。我不禁暗自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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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達彭城後,因一時也沒有足夠的宅院,我和虞姬便帶着思紅、思玉幾個丫環就和景大娘擠在一個小院子裡,而葉小七等幾名士卒則在府外露天搭了營帳。其餘各位官員的侍從短兵多有在露天搭營帳的,所以倒也不覺得奇怪。
在那間小小的側屋裡,虞姬坐在那裡發呆,而我則坐立不安,忍不住站起在屋裡來回走動。
現在幾乎又到了大楚生死存亡的關頭。隨着項梁的死,原本脆弱的平衡被突然打破。原本就心有不甘的故楚舊臣、蠢蠢欲動的各方勢力、尚未建立威信的君王,以及以及項羽爲代表,一心要爲項梁報仇的項家軍……貌似沉悶的局勢之下隱藏着無數的變數,每一個爆發出來都有可能讓新生的大楚徹底傾覆。
我在屋裡踱步的這一刻,想必熊心正處於水深火熱之中吧。真是難爲了這個孩子。
原本是讓周勃通知劉邦我已經到達彭城的消息,但夜至三更,仍不見劉邦的蹤影。我和虞姬都毫無睡意,叫起葉小七,讓他再去府衙打探。過了大半個時辰,葉小七回報說府衙的軍議還沒結束,向侍從打探了,估計到明天早晨也完不了。
我和虞姬對視了一眼,都看見了彼此眼中的焦慮。我勉強笑了一下,道:“既如此,我們也不等了。妹妹,早些睡吧,也許早上一睜眼你就能看到項將軍了。”虞姬沉默了一下,點了點頭。思紅和思玉幾個丫頭也困得不行,一直在旁邊撐着,好容易見到主子有睡意,忙上前幫着梳洗更衣睡下,自己也悄悄地退了出去。
燭火熄滅,我躺在黑暗之中,閉目想睡,卻心思繁亂怎麼也睡不着,便又睜開了眼睛,茫然地望着麻布帳頂。
“姐姐,還沒睡嗎?”與我同牀而臥的虞姬忽的輕聲說。
我輕輕地嗯了一聲。
“姐姐,我心裡很害怕。”
“別怕,秦軍打不過來的。”我安慰地拍拍她的手。
“我不是怕秦軍,”虞姬幽幽地說,“我是怕阿籍,他……變得和以前不一樣了。”
“我認識阿籍的時候,他大概十七八歲,”虞姬的聲音在黑暗裡細細的迴盪,“就像是我的大哥哥一樣。雖然後來找到了子期哥哥,但我心裡,阿籍纔是最重要的。”她頓了好久,才道:“可是後來,他……殺過人……就不一樣了,人會變。殺的人越多,變得越多。”
“我今天看到他的時候,覺得他……變得很可怕,姐姐,”虞姬低聲道:“我覺得阿籍他……心裡有團火,我怕他控制不住……亂殺人。”
我一凜,猛地想起項羽似乎不久以後就會一刀殺掉宋義,然後是破釜沉舟的鉅鹿之戰,然後坑秦卒20萬人。20萬,怎樣一個恐怖的數字。然而我此刻靜靜地躺在黑暗中,只能說一句:“那你以後還要多勸勸項將軍少殺人,殺多了……總是不好。”
姬似有若無的嗯了一聲,然後就沒有再說話。
一夜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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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城這場最高級別的軍議居然延續了兩天兩夜,大楚的臣武將都吃住在府衙,累了就臨時散會,大家隨便找個偏廳睡一會兒,過兩個時辰再爬起來商議、爭論。
好在秦將章邯在定陶大勝後,覺得楚國主力已去,剩下的也不過是些殘兵敗將而已,再無可慮,竟未趁勝追擊,而是抽兵去攻趙國。與趙國將軍陳餘打個不亦樂乎,給新楚留下了一絲喘息之機。
兩天後,這場關係着楚國的前途與各方勢力利益的軍議終於結束。結果基本令各方滿意,當然這其中不包括項羽。
與盱臺那次相反,這一次最大的贏家是楚王熊心。正如陳平事前所言,大王身在前方,雖有風險,卻也是整兵的絕好之機,趁着項梁身亡,項家軍羣龍無首之機,熊心順順當當的把項家剩下的軍隊抓到了自己手裡,與原本就已基本被他掌握的呂臣軍合爲一處,自任統帥。
爲補償項羽和呂臣,懷王封呂臣爲司徒,又封呂臣的父親呂青爲令尹。呂青只是個普通儒生而已,能擠掉一大堆故楚老臣坐上這個位置,完全是因爲他有個好兒子,因爲他兒子手裡有幾萬頗有戰鬥力的蒼頭軍。這種安排因爲明顯得幾乎讓人一眼即知,反倒沒什麼人反對了。
而項羽則被封爲長安侯,號魯公。和沛公一樣,長安侯和魯公都是沒什麼意義的封號,在軍權、封邑上都沒有什麼具體安排。甚至,他的這個長安侯還不如劉邦被新封的武安侯。至少,熊心並沒有動劉邦的軍權,反而補充了他相當一部分兵力,並授其爲碭郡長,繼續留駐碭郡,坐實了他在碭郡地方以及軍中的位置。
長安侯,這個名稱似乎微妙的傳遞了懷王熊心隱秘的心願,那就是希望項羽從此能夠安安穩穩,不要再給他找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