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想必你已有了打算。”張良一邊慢慢啜着粟笑看着我。他裝病多日,幾乎沒有進食,好在是辟穀之術已有小成,倒還支撐得過去。
我一陣慚愧,心知自己並沒有什麼高明的見事之能,不過是知道一點歷史而已,含糊道:“也沒想到什麼太好的主意,不知道師兄是怎麼想的?”
張良笑了笑,將陶盞遞給我,起身下榻,隨意舒展了一下筋骨,道:“其實也不是什麼多難的事,不過是漢王自己過不了這個坎罷了,不如你我同時說出來,怎樣?”說罷,回頭看着我,慢慢地道:“齊王……”
“韓信。”我說道,與他相視一笑。
…………
劉邦出營應戰,被項羽率兵衝殺了一場,忙又退了回來,很是窩了一肚子邪火。我從張良那裡回到營帳,恰便看到他正和一名士卒說着話,擡頭見我進來,擡大腳便把那個士卒踹出了帳去。那士卒踉蹌着差點趴到了地上,見我走過來,忙爬了起來,一溜煙跑了。
我不動聲色的走進帳去,見劉邦轉過身費力的脫身上的甲冑,便上去替他把盔甲卸了下來,道:“剛纔那人眼生的很,倒沒在夫君身邊見過。”
劉邦正在解皮質絆扣的手頓了一下,道:“從陽來的,說小懿身子又不好了,我走的時候還能不時的下榻轉轉,到這兩天就只能躺着。也不吃也不喝,寫了信過來,求我趕緊回去。”他咬了咬牙,腮幫上鼓出幾根粗粗的肌肉,道:“可我現在哪能走得了,項羽就在前面盯着呢,我只要一撤,他再乘勝一追,興許能把咱們趕回關中去。”
“小懿妹妹花朵似地人兒。又嬌又弱,這會兒病成這樣,身邊又沒一個可依靠的男人,自然難過。不如這樣。我捎封信回去,把這裡的情況說說,再讓薄妹妹她們多去陪陪她,有人在一旁說話解悶。總好一些。”我含笑道。
“也只能這樣了。”他嘆道,又問:“你剛剛去看張先生,他可好些沒有?”
“似乎好些,醒過來喝了點湯水。又睡了,聽醫官說,張先生已經好多了。只是若要痊癒還得了月餘的清養。”
“偏這個時候張先生病了。真是不巧。”劉邦皺眉道。
我回身將甲冑整理妥當。再逐件掛好,淡淡地道:“若夫君是爲了項羽煩惱。那倒是大可不必,楚軍如今糧秣將近,和我們也耗不了多久,可要一鼓作氣盡數殲之卻決非易事。若是被項羽走脫,讓他緩過這口氣來,那纔是……”我搖了搖頭,沒有說下去。
“我正是爲此煩心呢。”劉邦坐到了案几後面,伸手在一旁拍了拍,道:“別忙了,過來坐。我正有事問你。”
“夫君要問什麼?”我在一旁跪坐下去。
他看着我,眼神漸漸幽深了下去:“夫人,我和項羽這一戰,究竟有無勝望?”
我靜了一下,慢慢道:“所謂結果,也不過是此刻的選擇。”
劉邦又皺起了眉:“你別跟我說得這麼懸乎,一句話,項羽死不死得了?”
“那要看夫君想不想他死。”我輕聲道。
他的眼睛突然發亮,閃着銳利的光,連呼吸也急促了起來:“當然是……想!”
“那麼在大王的心中,項羽與齊王兩人之中,究竟上誰能讓你感到如頭懸利劍,夜不能寐?”我凝視着他。
劉邦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過了一會才道:“可日後若是出了第二個項羽呢?”
我微然一笑:“夫君,齊王地想法,向來難以捉摸,不妨此次就試他一試。你以楚地相許,若齊王肯來,那麼他的心胸也許不過是區區一介藩王而已,若他不肯來,反倒是要小心了,顯見得應是存了坐山觀虎鬥的意思,將來必成心腹大患。”
劉邦沉吟了片刻,終於點頭道:“倒也是。”接着又皺眉道:“可若是齊王當真起了不忠不義的心思,將所有麾下精銳盡數帶來,這……”沒說出口地話是,如果齊王趁機把他給敲掉,自己坐上大位,然後纔去和已是疲憊之師的項羽大打出手,以他的武
有可能盡滅楚軍,那麼這天下可就從此要姓韓了。
“夫君既然請了齊王,自然也不能拉下彭越、英布兩位將軍。”我淡淡地道:“彭將軍是夫君的老朋友了,自魏王豹死後,他名雖爲魏相,實已是魏王,倒不如索性趁此時機替他正了名。彭將軍想必歡喜,定能全心全意護持夫君。還有英布將軍,項羽不死,他也睡不安穩,未必不想借這次大戰取點軍功。他們兩位都是一方之雄,齊王就算真有什麼見不得人地想法,礙着這兩位,暫時也就只能想想罷了。”
其實我只是考慮到必須將韓信調過來,沒了他,那十面埋伏也就沒戲了。其餘於關於彭越、英布的那些,都是張良剛剛和我提起的。他的大局觀無人可與之匹敵,正所謂指點江山如數家珍。只不過現在存了隱退地心思,便刻意收斂鋒芒,不再多出頭,轉而在背後支持我的上位。
“也好。老彭倒是信得過。”劉邦一拍案几,但喜色一閃便逝,嘆道:“想得倒是不錯,可是夫人,韓信此人,我如今也難支使得動他。萬一他不來……”
“可以請張先生寫封信給他。韓信此人心重,記仇,卻也記恩。先生當初推薦他到漢營,纔有今天的齊王,他欠張先生一份情。再說,雖然韓信現在獨佔齊地,自領一軍,但說到根兒上,還是夫君地屬臣,如果沒有特別重要地原因,於情於理,他都該領軍前來。”我略略沉吟了一下,又道:“我從前地那個侍女如今是齊王后,一會兒我也寫封信去,悄悄遞給她,讓她探探韓信的口氣,順帶着勸說勸說他。”
“噢,那個叫……什麼英地,對了,我倒是記起來了。”劉邦連連點頭,喜道:“夫人,虧得有你,此事若成,你替我多賞些寶貝給她,這枕邊風可是比什麼都強啊。”說着,讒着臉過來拉住我的手,笑道:“你瞧,我可不就是隻聽你的嗎?”
我垂下眼簾,微然一笑:“所以夫君現在煩惱的不該是項羽屢戰不敗,而是能有什麼法子把楚軍留下來。萬一他要察覺出不對,匆匆忙忙拔營回楚,僅憑我們的力量,可未必就能把他留下來呢。”
劉邦大笑道:“這個你便放心就是。項羽此人心高氣傲,最受不得撩撥。從明日起,我一邊堅守營寨,一邊派人至軍前罵戰,咱們罵得越是兇,他便越是氣惱得要和我們決一死戰不可,要是被我們罵回了彭城,他楚霸王以後可就沒臉見人了。”說着站起身,笑着走出帳蓬:“我這就去安排,管教項羽那廝憋悶得吐血。”
“那妾身就在此提前預祝夫君大敗楚軍,一戰功成了。”我在他的身後含笑道,看着他快步走進了不遠處的中軍大帳。沒過片刻,聚將鼓起,營中頓時響起一片盔甲相撞的聲音,幾十名武將甲冑整齊,匆匆忙忙鑽進了中軍帳內。
項羽此劫應是難逃了。我透過挑起了帳簾望着肅穆無聲的中軍帳,突然想起在臺初見項羽時,那一個乾淨、俊朗又驕傲的大男孩。
歲月過得真是快啊。轉眼間,這個大男孩便走過了他人生輝煌的頂點,踏上了末路。
這不是一個英雄的時代。
這個時代不適合項羽這樣的人存在。
正在出神,只聽腳步聲響,一個士卒託着一碗湯藥立在門邊,輕聲道:“回王后,藥熬好了,不知王后可要服用?”
“審將軍呢?”我微微挑起了眉,有些疑惑。
“回王后,審將軍現在中軍議事,他把藥方交給小人,讓小人以後每日按方熬藥給王后服用。”那士卒恭瑾地應道。
我沉默了一會兒,方道:“知道了。拿進來吧。”那士卒喏了一聲,俯身進帳,將藥碗放在我面前的案几之上,又施了一禮,方退了出去。
避嫌。
我靜靜坐在那裡,看着眼前這碗繚燒着熱氣的藥汁,想着這兩個字。直到熱氣散盡,藥汁冷透了,才慢慢伸手過去,一口一口把它飲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