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八章 相得
我不禁大喜,連聲道:“是他,你可上前與張先生見過?”
審其食搖搖頭,道:“張先生隨行之人皆內藏兵刃,恐有私隱之事不欲爲外人得知,其食不敢冒然上前見禮。”
劉邦在旁聽得真切,驅馬走了過來,問道:“夫人,前方究竟是何方人馬。”
我沉吟了一會兒,還是想不出歷史上的張良現在到底在辦什麼要緊的事,不禁搖搖頭,正色對劉邦道:“夫君,妾身想問您一句話。”
劉邦詫異地看看我,道:“夫人請說。”
“不知夫君之志爲何?”我看着他。“一郡之守,一方之霸,抑或天下之主?”
劉邦猛地睜大眼睛,目光炯炯地凝視着我:“夫人此言何意?”
“前方道上之人乃是天下大賢,有管仲、樂毅之才。若夫君之志爲一郡之守,請以朋友之禮待之,若夫君之志爲一方之霸,請以兄弟之禮待之。”我頓了頓,凝視着劉邦那雙忽然變得無比明亮和銳利的眼睛道:“若夫君之志爲天下之主,請以父師之禮待之。”
劉邦面色變幻,沉默了半晌,忽爾哈哈一笑:“有如此大賢在此,便是執弟子之禮又有何妨?”翻身下馬,回身向衆人喝道:“全部下馬,隨我步行往見這位張良先生。”衆人應喏,紛紛跳下馬背,牽着馬匹跟在劉邦身後向張良處走去。
唯有那八百騎軍仍騎在馬上巋然不動。軍馬是騎兵的生命,是他們最親密的戰友,若無軍令,沒有人能讓他們與自己的馬匹分開,這個意識是在訓練騎兵之初,我便令審食其反覆向他們灌輸的,現在看來,確實已經在他們的心裡根深蒂固了。而劉邦也只看了一眼,並沒有說什麼,便腳步匆匆地向前趕去。
剛剛走近,前方那一行人便有所警覺,紛紛站立起來,手搭在了最易於抽出兵刃的位置。劉邦見狀忙轉身令騎兵停下,自己帶着十餘人步行向前,邊走邊拱手爲禮,大聲道:“可是張良先生在前,沛縣小令劉季在此有禮。”
只見一位白衣人穿衆而出,拱手回禮道:“不敢,正是張某在此。”
我緊步跟在劉邦身後,眯着眼看着已有八、九年未見的張良。昔日的一絲青澀早已消失不見,代之的是沉鬱剛毅之色,笑容雖仍然溫柔和,但目光卻更加清冷無波。
劉邦幾步搶上前去,長揖到地,道:“沛縣小令劉季見過張良先生。”
張良忙扶起劉邦,帶着幾分詫異地道:“不敢,劉沛公怎的知道在下之名?”張良隱居下邳多年,雖才華橫溢但卻聲名不顯,人多不知其人。他多年旁觀天下之事,對各路義軍均有知聞,知曉劉邦並不奇怪,但劉邦居然也知道他這個鄉間隱士,且如此恭敬,以大禮大待,不免令他奇怪了。
我微笑着斂衽爲禮,道:“不知張先生可還記得當日於下邳所遇的一名呂姓女子。”
張良看看我,略略思索了片刻,轉眼看見了站在我身後的審食其,不由驚喜道:“原來竟是呂姑娘。”當年我初遇張良之時只有十四歲,身量未成,且常以面紗覆面,想必張良對我面容的記憶相當模糊,直到見到了變化不大的審食其,才認出我來。
我微笑道:“多年不見,先生風采更勝當年。”
張良也微笑着看着我,道:“姑娘詩才,爲良生平僅見。可惜當日姑娘匆匆而別,未及深談,每每想起,均深以爲憾。”
我的笑容頓時凝滯,心道,他該不會還記着那首《觀滄海》吧,若張良突然詩興大發,我可怎麼應付。不由尷尬地笑道:“先生高贊。”轉眼瞟見劉邦正眼巴巴地看着我們對答,忙道:“小女子如今嫁入劉家爲婦,這詩詞之道,已是極少涉及了。”
“噢,可惜,可惜。”張良顯出一絲悵然之色,看看劉邦,卻又笑着拱拱手道:“可喜,可喜。”
劉邦笑笑,繞開了這個話題,道:“不知張先生欲往何處去?”
“正欲前往留縣,面見楚王。”張良坦然道:“昔日河東六國,已有五國重建,唯我韓國未立。良先祖五世相韓,於此時怎可不盡心力,故我欲前往面見楚王,以求楚王之助,尋找韓王后裔,早日復立韓國。”
劉邦似是有些失望,但隨即又笑道:“原來先生與我竟是一路。不瞞先生,我於沛縣起兵,數月間已攻取了周邊數縣,但可恨魏國周市欺我,部下雍齒負我,竟趁我回軍之際偷取了豐邑。劉季力所不及,打了幾仗,也是大敗虧輸,此時無路可走,也只得去投楚王了。”他哈哈一笑:“怎知路上竟遇到先生,這幾仗敗得也不算沒有價值。”說罷,拉住了張良的手道:“先生大才,劉季實有無數的問題需要當面請教啊。”
打了敗仗,原是丟臉之事,但他此時坦然道來,卻似已經毫不爲意,胸襟之坦蕩,連張良也不禁動容,開始認真打量起劉邦,竟沒有注意到自己已經被劉邦拉到路邊的一棵大樹下,兩人盤坐在地,居然就這麼聊了起來,完全視衆人於無物。
蕭何走到我的身後,皺着眉低聲道:“三嫂,這張良究竟是何許人也?我還從未見過三哥這副樣子。”
我只淡淡地笑了笑,遠遠地注視着他們。
自古君臣相得,從沒有超過劉邦與張良這一對的。我一直以爲張良跟隨劉邦至少應該在劉邦少有成就之後,卻沒料到如此天差地遠的兩人竟然這麼早便相遇相識了。
這,真是一種奇妙的緣份。
“無妨。”我微笑着對蕭何道:“讓他們談吧,能遇到這位張先生,是夫君天大的福份。”
蕭何目光中顯出瞭然之色,點了點頭,徑自回去招呼已慢慢跟過來的那些騎兵紮下營寨。跟隨張良的那一二百青年等了一陣,見兩人談興極濃,也不便前去打擾,商量了一陣,也在旁邊支起了營帳。
天漸漸黑了下來,兵卒們紛紛火造飯。我令人在劉邦與張良的旁邊起篝火,又讓審食其帶着幾個人去打了幾隻野雞,仿着當年在下邳的樣子燒烤起來,此時燒烤物具大多不全,但總勝於那些乾巴巴的麪餅,不多時,燒烤的濃香便嫋嫋地散了開來。
張良正在說着話,忽然頓住,喉頭動了動,道:“是烤雞!”
我笑道:“原來先生還記得。”用幾片洗淨的樹葉,託着已被分割成大塊的烤野雞走到了這兩人的身邊。
張良讚歎地看着焦黃油亮的雞塊,道:“怎麼可能忘記。劉夫人除詩才絕世之外,烹飪之才也獨步天下,當年那隻雞直令人三年不思肉味呢。”說着,也不客氣,伸手取了一隻雞腿吃了起來。
劉邦看看雞,又看了看我,道:“我倒是沾了先生的光,她嫁我這麼多年,可從來也沒有在家做過菜。”雖是抱怨着,卻也飛快地伸手取了另一隻雞腿。
我笑了笑,用樹枝將火堆又撥得旺了一些,道:“張先生,不知項先生和虞姬妹妹可好?”
“前些日子江東項氏起兵,項兄原是項梁堂兄,帶着虞姬投奔項家軍去了。”張良到底是世家子弟出身,見我詢問,雖有點捨不得,還是放下了雞肉擦淨嘴巴,這纔回答我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