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其仍在昏迷狀態,冒頓便讓我和審食其分別在一座歇息,跟隨我們來的漢騎則在帳外守侯。過了片刻,有兩個衣着鮮豔的匈奴少女拿着兩個陶碟和一個陶碗踏進帳來,碟中盛着一些粟米麪的點心。其中一個女子用相當生硬的漢話說道:“單于說,你吃不慣大肉,拿這個,給你。”
我有些驚訝,“你會說中原話?”
那女子雙眉一挑,驕傲地道:“我們,伺侯大單于,都會說。”
我點了點頭,匈奴現在還是隻有語言沒有字的階段,冒頓自己的漢語說得就相當好,閒時可能也看些中原的書藉,他身邊的侍女會一些簡單的漢話也不奇怪。
自己清晨便出營,到現在已過午時,確實有些餓了,便隨手拿了塊餅子嚼吃。雖然粗糙,倒還有種天然的粟米的香味。再看那陶碗,只是一碗清水而已。心道冒頓還算是心細的,那些烤得半生不熟的牛羊肉還有**就算拿來我也吃不下去,當真不如這些粗餅子和清水合胃口。
一邊吃,一邊有心想向那兩個女子打聽匈奴大營的情況,但她們也不知是漢語掌握的程度還不夠,還是被人吩咐過謹言慎行,竟是不肯再說話,我少少試探了幾句也只罷了。
三個人在帳裡枯坐了大半個時辰,正等着有些不耐煩,騎卒來報審食其已經醒了,話未說完。便聽到審食其在帳外說話:“末將求見呂將軍。”
我起身出了營帳,見他立在帳外,臉色有些微白,但整個人的狀態還不算糟糕,這才微微放下心來,問道:“頭可還疼不疼?”
“末將已經無礙了。”他道,“呂將軍,我們還是速速起程離開這裡纔是,匈奴人心性殘野。萬一要對將軍不利……”話沒說完,瞟見一名匈奴將官匆匆騎馬走了過來,便沒再說。
那匈奴將官走到跟前,下馬先施了一禮。接着用漢話說道:“兩位將軍,我家單于有封書信在此,請兩位將軍帶與漢皇。”說着從懷裡取出封帛書遞了過來。
我接過帛書剛想順手打開,掃見那名匈奴將官正盯着我。手頓了頓,還是將那帛書放進了懷裡。這些人可不知道我地真正身份,若是見到一個小小使節居然敢拆匈奴單于給漢朝皇帝的信,保不準有什麼反應呢。
匈奴將官見我將帛書收了起來。神情才稍微輕鬆了一些,笑道:“大單于吩咐我將你們送進山去,山上原有小路。只是太過險峻。所以單于剛剛讓人去扒開封堵山口的石頭。請兩位將軍隨我前往,這會兒功夫應該已經挖得差不多了。”
“勞煩了。”我點點頭。看了一眼審食其,然後牽過拴在帳外的戰馬,攀鞍上馬,隨那匈奴將官慢慢走出了大營。這一路上,依舊有無數匈奴人在圍觀,但看到前面領路的那個將官,便沒有人敢再向前湊。
出了大營,繼續向北。冒頓的主營紮在離白登山口近十里的地方,只有一條崎嶇不平的小路相通,馬走起來也相當的費力。走着走着,天漸漸暗了下來,又過了小半個時辰,竟飄飄灑灑地落下了雪末子。四下裡少有人際,不片刻,路上便積起了薄薄地一層。
前面領路的匈奴人不時擡頭看看天,嘴裡低低的咕濃了幾句。
我策馬進前幾步綴上他,道:“看這天氣似要下大雪了,今天冬天倒是寒得早。”
他側過頭見是我,忙笑道:“這位將軍說得是。”
“你的中原話說得很好。”我微笑道。
“小人曾隨我家單于去中原遊歷過,所以略通中原話。”他道。
我只作不在意他說地話,看了看四周,道:“這場雪一下,馬可比人遭罪,只能隨便嚼些乾草渡日了。”
“將軍說得是,我家單于也防備着呢,軍中的草料早就備下了。”他呵呵笑着,似乎很憨厚老實的樣子,偏偏一點口風也不露出來。
我笑了笑,便不再和他說話,放緩馬的步伐,候着審食其等人跟上來。
“小姐,咱們這是要馬上進山?”審食其低聲問道。
微微點頭,冷笑一聲道:“我若是不去,只怕秀兒就要被人賣了。這回我就坐在那裡,倒要看看誰敢再在我面前提和親之事。”
審食其輕輕嘆了一.
公主和親的,而他更知道秀兒和如意就是我的命根子,誰動了這兩個孩子,我就能和誰拼命。所以也是無言以對,過了半晌才道:“這雪一下,山裡更冷,怕是難捱了。”
我哼了一聲。
一行人默默走了一個多時辰,終於到了白登山口。一眼看去,只見兩側俱是重重山巒,只有一條足可兩馬並騎的小道直通山中,現在這條路被無數大大小小地石頭給堆死了,一兩百名匈奴士卒如工蜂般聚在那裡,正努力把石頭給搬開。封路容易開路難,那些石頭沉重難移,加之下雪之後十分溼滑,這一百多人幹得滿頭冒熱氣,卻只堪堪挪開了只供一人通過的一個隙口。
帶路匈奴將官上去問了問情況,回來稟道:“兩位將軍,前面路挪開了些,只夠一個人一個人地通過,這馬是一時過不去了。兩位將軍若是急着進山,不如先將馬留在外面,小人替兩位將軍看管好就是。”
我擡頭觀察了一下,情況果然如此,略略遲疑了一下,點頭道:鞍下馬,將馬匹交給了那名將官。審食其等人也將隨身物品帶好,然後將馬交給了那人。
走到扒開的隙口處,最外面還能容得兩三人並行,到裡面便只能讓一個人側行了,身體肥壯一點地甚至必須把甲冑去除,只餘一件內袍才能擠得過去。越往裡面越是寒冷,氣侯固然是其中地一個原因,不斷看到從山石縫間露出地雜肢碎肉和大片大片血漬則是讓人心生寒氣的另一個原因。當時匈奴人在山頂推落大量地石塊,還滯留在山口的漢軍因此死傷無數,屍體被壓在石下至今無法清理,幸好天氣很冷,屍體一時還沒有腐爛,否則光山口這一段就要瘴氣橫溢不能踏足了。
看着那些漢軍士卒的屍體,我們一行人都默然無語,只是加快了前進了速度,以求儘快脫離這段雖只有幾十米,卻仿如地獄般的山口。
好容易從亂石堆裡鑽了出來,向外一看,所有人都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只見山道以及兩邊的山崖下方密密麻麻插得全是箭矢,也數不清究竟有多少漢軍騎卒和戰馬死在這裡,鮮血仿如小溪般沿着地勢低窪流淌匯聚,經過幾日冷風嚴寒,凝固一大塊一大塊暗紅的血潭淤在那裡,刺得人眼睛生疼。
大家並非沒有見過戰場,但以前所見的基本都是互有死傷,屍體也不會如此集中,可眼前的這一切,簡直不能稱爲戰爭了,而只能被稱爲單方面的屠殺。可以想像,當身後巨石轟然落下,漢軍裡馬嘶人驚,一片混亂的時候,頭頂無數箭支突然如傾盆暴雨般泄落下來。對於箭雨中只穿着皮甲的漢軍來說,所謂世界末日也就是那一刻吧。
我默立了片刻,嘆了口氣道:“走吧。”
於是一行人繼續前進,踏着屍山血海向山中行去。
雪越下越大了,我們沿着漢軍逃亡時留下的痕跡深一腳淺一腳的奮力走着,離開大營時沒有考慮到傍晚會下雪,只回套了件皮甲就出門了,這會兒又冷又餓,忍不住後悔沒有把冒頓送來的那兩碟粟米餅帶在身邊,那東西雖粗,多少總能墊一墊。
審食其趕到我的身邊,微微喘息着道:“要不要歇一歇,起堆火暖一暖,弄點吃的再走吧。”
我站住,向前面看了看,搖了搖頭:“還得繼續走,天快黑了,雪又大,要是這些痕跡都被蓋住了,這麼大的白登山,咱們上哪兒找他們去。要是找不到他們,咱們這十幾個人困在山裡,那可是死路一條呢。”
他皺着眉,低聲道:“那……你的身體?”
“過了這段就好了。”我忍不住咳了兩聲,“都走到了這裡,撐不下去也得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