概是因爲身爲女子,楚軍並沒有難爲我,倒是審食其倒剪雙臂捆綁了起來,然後被粗暴的扔到一匹馬上。他並沒有多麼驚怒,只是目光急切的看着我,眼神裡是不要我替他擔心的意思。
“請上馬吧,劉夫人。”爲首的那名將領走上前來,神色之間仍然有些帶笑不笑。我面無表情的騎上士卒牽過的一匹馬,但繮繩仍牽在一個楚軍騎軍的手裡,如此一來就算我手足自由也沒辦法逃脫。
那名楚軍將領一聲呦喝之下,一衆楚軍紛紛上馬,隊伍緩緩向彭城的方向行去。
我最後回頭看了一眼那個茅屋。依舊是那麼悽悽落落的一間屋子,看在眼裡卻充滿了溫情。閉上眼,回過頭去。心裡忽然想起以前讀到的所謂悲劇的概念——悲劇就將人生的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而喜劇則是將那無價值的撕破給人看。
呂雉的一生,難道永遠就是個悲劇嗎?
……
隊伍一路往回,到晚間竟然依舊宿在我和劉邦重逢的那個小村落裡。
有楚軍士卒丟過來幾塊乾糧,又端來一陶碗涼水。這已經是因爲我的身份而特別優待的了,審食其則被隨意的扔在屋角,他雙手只是被鬆開了一小陣子,便又依舊捆了起來,因怕逃脫,腳上又加了兩道繩子,只能斜斜的歪倒在地上。
我端着那碗涼水走過去托起他的頭,喂他喝下去。那楚軍將領在一旁冷眼看着。倒也沒有阻止。
“小姐……”審食其勉強喝了兩口水,“你自己喝吧,別管我。”
“讓你別再叫我小姐了。”我微嘆了一聲。“食其,我心裡聽着難過。”
審食其眼裡閃過一絲溫軟,接着迅速瞟了一眼四周地楚軍,低聲道:“我在路上留了幾處暗記,那幾只鳥兒剛剛都飛走了,這一兩天想必還會飛回來,只要看了暗記。自然就能跟上咱們,到時尋個好機會,也未必不能逃脫。”
不動聲色的輕輕應了一聲,掰了幾小塊乾糧喂到了審食其的口中。低聲道:“我不會有什麼事,你一定要先保護自己。若沒有你……只怕我這輩子也逃不出去了。”就目前的情況來看,這支追擊劉邦的楚軍顯然並沒有抓到他,那麼。作爲漢王后,我的身份就重要起來,至少在他們眼裡也是一個可以要脅的籌碼,所以應該不會輕易就要了我的小命。但審食其就難說了。這次楚軍想必俘獲無數,審食其也不過是其中之一罷了。項羽素有殺俘的習慣,也不知能不能放過他們。
身邊突然腳步聲響。那名楚軍將領立到了身邊。冷冷地道:“劉夫人。這話也說夠了罷。”
我默默站起身,最後看了一眼滿臉憂色地審食其。轉身走回自己原先的角落裡屈膝坐下。人在矮檐下,怎能不低頭,這名楚軍將領待我們已經算是相當客氣,倒也沒必要爲一點小事惹惱了他。
這次楚軍是輕裝追擊,所以只隨身攜帶了一些乾糧,此刻除了執勤哨守的士卒外,人人都合衣睡在地上。我心思煩亂毫無睡意,靠着牆壁只是發呆。過了一會兒,耳邊突然若有若無的飄來幾句低語,隱隱似乎有“漢王”兩個字。
只聽一人低聲道:“這次丁將軍私放漢王地事,你們回去可莫要多嘴。若有一字一句漏出去,咱們全都得人頭落地。”
另一人咕噥了幾句,似乎在說什麼女人什麼的。
當先一人便道:“你們知道什麼,咱們這回出來也不能空手回去,這個女人……”後面聲音低了下去,再也聽不清楚說的是什麼。
但這話中之意,劉邦竟是安然逃脫了。我微微鬆了口氣,劉邦既然脫險,那麼劉邦同車的如意應該也安全無恙。只要他能安全,我自己是生是死倒無所謂了。想到這裡,不禁又看向斜歪在地上地審食其。昨夜精神幾乎要崩潰的我,死死的抓住了審食其這最後一根稻草。可一旦和他的關係發生了質地變化,心裡卻惶然無措起來。
雖然並不曾後悔過昨夜所經歷的一切,但未來在那一刻卻開始變得模糊不清。
將來會怎樣?
繼續做漢王后?還是,跟審食其遠走天涯?
……
腦子裡顛來倒去,到後
慢慢閤眼睡去,天剛亮的時候便又被叫起,依舊如前着往彭城而去。
越靠近彭城,路上屍首就越多,有東征軍地,也有楚軍地。因死得人太多,楚軍大部隊又都仍在追擊途中,所以沒有什麼人來收斂這些屍首。天氣原本就暖,兩三天置放下來,蠅蟲亂飛,惡臭橫溢,整個空氣裡都迷漫着一股中人慾嘔地腥臭之氣。
就常識而言,我知道這些屍首若不趕快清理,不但影響空氣,而且將影響水源,嚴重點甚至會引發瘟疫。但此刻身爲楚囚,又哪有資格在這種問題上置喙,就算說了,只怕也只會讓人疑我別有用心,便只能視而不見,置若無睹。
進了彭城,情況稍好了些,街上有零星楚軍在收拾屍體,不過因爲死的人太多,這活看來一兩天暫時還幹不完,至於路上地那些血跡,更加沒人去管了,大片大片的暗紅,讓人看得心中陣陣發寒。
審食其被帶去了城內一個臨時軍營,而我則被一路帶向了楚王宮。
數日之前,我沿着同樣一條道路走向楚王宮,那時我剛剛成爲彭城的所有者,而僅僅數日之後,我再次踏上這條道路,身份卻已經變成了階下之囚。
一路入宮,滿目悽慘,劉邦東征軍進城時死了一批人,項羽進城時又死了更多的人,如今楚宮之中幾乎看不到人影,一片死氣沉沉。
那楚軍將領進去通報不久,便有人過來將我帶到外殿的一間陰黑的角屋裡,過了很久,突然聽到外面值守的士卒嘩啦啦身着戎裝行禮之聲,有人拉長嗓音喝道:“王后駕到……”。
門嘩的被向兩邊拉開,突然而來的光線讓我不禁眯了眯眼,模糊中看到幾個女子走了進來。
“姐姐,我們又見面了。”最前面的那個女子立在我的面前,淡淡地道。
我擡頭看去,竟然是虞姬。
她的臉上無喜無悲,就那麼看着我,像是看着一個陌生人一般。
相對無語。
過了好一會,虞姬轉過身對身後的幾個女子道:“你們先出去吧。”那幾個女子貌似她的侍婢,低頭諾了一聲,悄悄退了出去。
虞姬這纔回頭又看了看我,淡淡地道:“不過幾日不見,姐姐你似乎瘦了很多。”
我看着她依舊絕世的容顏,突然心中感慨,微嘆一聲道:“虞姬妹妹,這人生真像是一場鬧劇。”
“鬧劇?鬧劇是什麼東西?”她冷冷地笑了一下:“我只知道姐姐當日來見我的時候必然想不到還會有今天吧。”
這年頭確實沒有“戲劇”這個東西。我一時微怔,過了片刻,才慢慢地道:“那晚……漢王他有沒有……”
“有什麼?姐姐很想知道嗎?”虞姬目光陰森的看着我。那種眼神配在她桃花般的容顏上,竟有種詭異的味道,讓我心頭抖然一凜。
虞姬慢慢地垂下眼簾,似是隨意地在案几之後坐下,淡淡地道:“說起來,妹子我還真得謝謝姐姐你呢,若不是你當日送了我一柄短劍,只怕今日你我就得在地下相見了。”說着,她從袖裡摸出那柄短劍,手裡在劍鞘上輕輕撫摸着:“它被漢王的衛卒搶去之後,我原以後再也見不到了,怎知道你們卻還將它留在了宮中。”說到這裡,突然笑了一下,道:“不會是姐姐想留給我做個記念吧。”
我只是看着她的笑,燦爛卻冰冷的笑容。
虞姬擡起頭看着我,微笑道:“不過剛剛看到姐姐的時候,我突然有了個新的想法。姐姐你把這短劍送我,自然是愛我護我,既然如此,那爲何轉手便將妹子送到了漢王手裡?莫非姐姐真正的心意是想借着妹子我的手,藉着這把短劍做點自己想做卻不能做的事?”她的目光銳利起來,一字字慢慢道:“姐姐你,早就想殺漢王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