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難道就這麼難以打破嗎?
我默然離開熊心的營帳,瓊瑩悄悄隨在我的身後。她適才一直守在帳外,並不知道我在裡面究竟談論了什麼,見我面色不善,也不敢打擾,只悄無聲息的隨行於後。
也不過轉過幾處營帳,只見呂臣正側身立在一個角落裡,眉鋒微鎖,似是在想些什麼,聽得腳步聲響,他擡起頭,俯身施了一禮,道:“見過王后。”
“原來是呂將軍。”我定住腳步,知道呂臣站在這個我回營必經的所在,必是有意想私下和我談什麼,心中不禁一動,呂臣看來跟隨熊心已經有些日子了,熊心落難至此,他還能不離不棄,也算得上了心腹之臣,也許從他這裡還能探得些消息。
昨晚小宴之時,曾與呂臣見過一面,但當時注意力都在熊心身上,於他也不過是匆匆一瞥,此時看來,頓時覺得呂臣比在臺之時憔悴了許多,兩邊鬢角竟然已經微現白絲,想起當日初遇時的那年青年英武的將軍,真是恍若隔世。
“這些時日當真是辛苦了呂將軍。”我由衷地道。
呂臣嘴角微抿,現出一絲嚴毅的線條,隨即微垂下頭,道:“不敢,護衛君主乃是人臣之責。”又道:“王后與我家大王談過了吧,大王他……”說着擡起頭,遲疑着頓住。
摸不清他的心思,只淡淡的應了一聲。
“王后大約覺得大王他變了很多吧。”呂臣苦笑了一聲,道:“這也難怪他。還是一個孩子,就要一個人撐着整個朝局,又……又碰到項羽這樣地人物。”
“到頭來不過是爲他人作了嫁衣裳。”我微嘆了一聲,點頭道:“他的感覺我也明白,只不過我一直以爲他對這些看得並不太重。當然既然已經放手,如今爲什麼又要出來一搏呢。”說到這裡,突然想起一事,問道:“對了,呂將軍。你率的蒼頭軍堪稱精銳,如今是否還在彭城?”
呂臣以蒼頭軍成名起家,在諸多勢力之中,這支軍隊算得是唯一忠於熊心的。所以被任命爲楚王的護衛軍,但現在呂臣隻身隨熊心而來,身後只見數名親隨,那足有萬人的蒼頭軍又在何處?
“蒼頭軍……”呂臣顯出一絲悵然之色。“蒼頭軍已經不存在了。當初大王既已決定歸隱山野,末將自當追隨。蒼頭軍既是由末將親手創建,也仍須由末將親手解散。當時末將也不曾預料得到項羽會做出那等弒主滅君之事,否則手中若有這萬餘兵力在。或許還可讓項羽忌憚一二。”
原來蒼頭軍已經散了,也就是說熊心和呂臣現在除了一個名頭,手下一點實力都沒有。看來這個呂臣忠心有餘。大概軍事上也不錯。但論到政治就弱得很了。在這個世道上。管你是誰,若不能掌握點實在的力量。又會有誰將你放在眼裡。呂臣當初若能想到這一點,只怕就不會輕易將蒼頭軍解散掉。但難道要帶着這一萬多人歸隱?卻又是笑話了。
大概他們真的沒有想到項羽會如此絕情寡義吧。而陳平就算想到了這一點,但熊心已經屬於被他放棄的人物,將其妥善安置好便算是仁至義盡,又何必操心這許多。
說起來,熊心和呂臣兩個此刻就如孤兒一般,若不是在名義上還有被利用地價值,誰還會正眼看一下他們。
熊心他們不會不知道這些,所以神色裡滲透着絲絲冷漠和嘲弄。
那麼,何必呢,何必再趟進這滾滾混水裡來。既然明知道這是一場不可能勝利的搏鬥。
我又嘆了一口氣,安慰道:“項羽所做的事,當今世上只怕無人可以阻止,就算多了這一萬多人,也改變不了什麼,可能只會讓爲此事而死的人更多。”雖是安慰,倒也是實話,在項羽地眼中,一萬多條人命又算得了什麼。
“王后說得是。”呂臣也嘆了一聲,道:“其實大王此次來漢營,末將是不贊成的。末將曾勸大王,既有意再度振作,可由末將出面重新召集舊部,待勢成之後再聯合各家諸侯與項羽周旋,勝負或者還能在五五之間。可是大王執意要來這裡,還瞞着末將通知了漢王。”
“是他主動給漢王遞的消息?”我有些詫異地問道,如此說來,倒是冤枉陳平了.
行動背後的意思,末將覺得……”他遲疑了一下,終於道:“末將覺得,大王似有求死之志。”
我大吃一驚,皺眉道:“什麼叫求死之志?”
呂臣嘆道:“王后試想,大王孤零零地一個人到了這裡,不管事成與否,都是送羊入……”說到這裡,他突然一頓,看了我一眼,停了一下,才又繼續道:“就算是再天真,也不會做出這種完全置自身於不顧的舉動,何況大王終歸也執掌大楚朝政許多時日,怎會想不透這一點。末將揣測大王的心意,大概是想以自身爲祭,把項羽給滅了。至於以後會如何,大王他……是完全不考慮了。”
我腦海中浮起熊心那陰譎而憤怒的神情,一顆心卻漸漸沉了下去。呂臣分析地未必沒有道理,熊心口中雖說,姓劉的姓項的都能爭得,我爲何爭不得,其實心裡可能沒有半點爭奪意思。他,真地是想死,但,就算是要死,也要拉着項羽一起。
那個活潑天真地牧羊孩子竟然變成了今天個樣子,怎不叫人心寒。
對於熊心來說,楚懷王地孫子,昌平君的兒子,這確實就是他地宿命,他嘗試過逃避,嘗試過放棄,但最終還是要走回這條路上來。只不過,熊心這次決心以另一種方式迎接自己的宿命,如果註定躲不開,那麼他就要拖着敵人一起毀滅。
呂臣見我半晌沒有作聲,低身道:“末將知道王后與大王素有舊誼,遍數漢營之中,如今能夠保全大王的,也只有王后一人。所以末將懇請王后能多加開導大王,不管將來世事如何,求王后能讓大王以後能過些安樂日子。大王他,並不是一個有野心的人,他還是個孩子。”
呂臣特地守在這裡等我,大概就是爲了說這幾句話。熊心的執意而爲,他無法勸阻,只好私下裡來尋我,想告訴我熊心其實對劉邦沒有半點威脅,以這種委屈示弱來從我這裡得到保全熊心的承諾。
他,是個忠臣。
呂臣告退之後,我站在原地半晌沒動。
心中一陣悲涼。
宿命,我第一次真正品嚐了這兩個字當中的苦澀。
子嬰如此、熊心如此,我,豈非也如此。
一邊想掙扎,一邊又恐懼着若是歷史當真改變,自己面對莫知的未來更加無力掌控。那預知而又未知,讓人充滿憂懼卻又不得不一步步走近的未來。總是不得不在矛盾中繼續踏上宿命的道路。
當年父親讓我嫁給劉邦時說,他家境不如你,年歲大於你,成親後肯定是要對你好的,你個性要強,而他的性格隨和,以後過日子,總是他讓着你,由着你做主,不致於讓你受多大委屈。這些雖是明面上的理由,但在我心裡,何嘗沒有宿命的沉淪之感呢。
而後焚家相隨,斬蛇起義,一步步將劉邦拱上了沛公的位置上。其實全沒有一件是我真心希望的,只是我心中永遠無法剋制對未來的恐懼,只有那些能夠掌握在手中的纔會讓我覺得安全。
於是,就這麼一步步走了下來,成了現在的漢王后。
原來,這也是我的宿命。我和子嬰、熊心一樣,都是宿命之下的可憐蟲。
突然很想大笑一場,穿越而來的我,不但沒有半點意氣風發,原來也是如此可憐,真是愧對了穿越這兩個字啊。
瓊瑩見我與呂臣談完,這才悄悄走到近前,低聲問道:“王后,可要回帳?”
我回身看看她,慢慢地道:“瓊瑩,知道嗎?你這一生會比你姐姐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