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琴琴已經記不清,這是她第幾次從噩夢中醒來,此時的她,雙眼茫然,臉色發白,額頭上滲滿汗珠,身上微微發抖。
下意識地,她的手撫在小腹上,感受到腹中若有若無的波動,她的心才漸漸平復。
“寶貝真乖,可惜媽媽不能陪你長大了,你以後要聽奶奶和外公外婆的話,做一個乖乖的勇敢的小寶貝,我們龍潭,這一代開始,再不是蠻荒之地,我們龍潭人,從這一代起,再不是蠻荒之人……”
喃喃自語間,她忽然笑了,那精緻而蒼白的臉,瞬時間,榮光煥發,一如黑夜後的晨曦,一如寒冬中的傲梅,一如初春裡的桃花,絕代風華。
強撐着疲憊的身子,琴琴坐起身來,雙手一託,秀髮垂落。
她的頭上,此時竟沒有一絲頭髮,滿目瘡痍,似經過了無數的風吹雨打,盡是傷疤, 她輕撫着,輕撫着手中的假髮,拿起梳子,仔細地梳理整齊,而後,重新戴在頭上。
“哎!”
輕嘆一聲,她的眼神不禁一黯。
來醫院數月,卻感覺過了千百個世紀,她知道,自己已經時日無多。
腦中的腫瘤,無時無刻吞噬着她的生命,一次又一次的化療,讓她生不如死,每一次,她都默默地念着那個人的名字,她都挺過來了,但她太累了,身心疲憊,她不知道能挺到什麼時候,也許是明天,也許是明天的明天,也許,下一刻她就要離開這個世界,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一點,一定要把孩子生下來。
琴琴打開塵封多年的日記本,想寫些什麼,可剛拿起筆,便愣住了,一時間,竟不知道要從何寫起。
用力甩甩頭,許久,她在日記本上,寫下一段淺淺的文字:莫問前程花似錦,只留一舞葬平生……庚寅年,臘月初五。
她想跳舞了。
撐着身子,她用盡全身力氣,終於走下牀,託着隆起的肚子,一步步走到窗口,她拉開窗簾,打開了窗,一瞬間,她的眼睛亮了,閃現出明媚的光芒。
下雪了!
外面,銀裝素裹,白茫茫的一片,籠罩千百里山川。
冷風襲來,吹亂了她的長髮,她閉上眼睛,伸出瑩白如玉的手。
雪很大,輕飄飄地落在她的手掌上,很冰,很涼。
呼!
聽到了,她聽到了,她聽到了風的歡呼聲,仿似千百首動聽的奏鳴曲。
她睜開眼,面容一喜,在窗口輕輕地踩着熟悉而又似乎有些陌生的舞步,臃腫的身材完全不影響她身姿的靈動,大雪紛飛,她變成了一隻百靈鳥,在雲中漫步,步入久遠的過去之中。
那一年,油菜花開得正好,她揹着姐姐留下的馬頭琴,走下村寨落座的山巔,來到田野中,癡癡地望着那座孤零零的石拱橋,曾經,姐姐就在那橋上消失,不見蹤影,她希望有奇蹟,姐姐的身影會重新出現。
然而,她又一次失望了。
“姐,你什麼時候才能回來,我好想你!哪怕你罵我也好啊,我只想你回來!”
琴琴低聲呼喊着,滿眼噙着淚水,不知過了多久,她邁開了腳步,第一次,來到石橋之上。
舉目茫茫,除了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她什麼也沒有找着。
“姐,我拿獎了,我跳舞拿了一等獎,我跳給你看!”
她動了,青衫飄動,長髮飛舞,這一刻,她像是一隻小精靈,藉着風,似把家鄉的油菜花隱藏的心事,傳到千萬裡之外。
一舞終了,當琴琴睜開眼睛時,大吃一驚。
她看到,一張黝黑如碳的臉。
這是一個青年,高大英武,揹負着雙手,卻似笑非笑,湊到她身前,不停地打量着她。
“小丫頭,一個人來河邊,不怕遇到色狼啊!”
“你!”琴琴臉色一紅,不由得後退幾步,“你……你是誰?”
“喲喲!”青年搓着手,湊前一步,意味深長地說道,“真有意思,臉紅了!”
琴琴怯怯地看了青年一眼,揚起小拳頭,說道:“你……你要幹嘛,我告訴你,我家就在附近,你要是敢亂來,當心吃不了兜着走,哼!”
“哈哈!”青年大笑起來,“小丫頭,你要怎麼讓我兜着走啊!嘿嘿,我們試試看?”
“混蛋,流氓!”琴琴咬牙切齒,瞪了青年一眼,一道煙跑開了。
輾轉奔跑了好幾里路,她覺得有些累了,剛停下腳步,回頭一望,只見那個可惡的青年不緊不慢地跟來,驚呼一聲,她繼續往前奔跑,過了許久,她再次回頭,那個人依舊跟在身後,不近不遠。
“你到底要幹嘛?”琴琴把心一橫,驀然轉身,大聲喝道。
“我只想和你交個朋友!”青年胸膛一挺,收斂了玩世不恭,一本正經,“我叫吳邦龍!”
“啊?”琴琴睜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說道,“你就是龍潭寨那個混蛋流氓加痞子惡棍的吳邦龍?”
吳邦龍聞聲,原本很黝黑的臉,變得更加黑了。
“小丫頭,這是什麼話?我可是好人!”
“咯咯咯!”琴琴嬌笑起來。
不知爲何,現在她一點也不害怕他了。
閃爍着大眼睛,她笑吟吟地說道:“你是好人?鬼才信你!”
“你!”吳邦龍急了,正色道,“你不信可以到龍潭打聽打聽,我做的好事多了去了,別聽不知情的人亂說,我真的想和你做朋友!”
琴琴聞言,忽然擡起頭來,雙目之中,光彩奪目。
她看着他,輕聲問道:“你真想和我做朋友?”
吳邦龍急忙點頭。
“好,不過你要答應我幾件事!”琴琴目光一轉,露出亮晶晶的小虎牙。
她說道:“第一,不準再打架,到處欺負人……”
“啊?我沒有啊,我……”
“哼,你答不答應,不答應那我走了……”
“好,下一件事!”
“以後不准你這麼痞裡痞氣的,特別對女孩子,要斯文點,你看你現在成什麼樣子了?我們寨裡連七八歲的小女孩聽到你的名字都會被嚇哭,以後不能這樣!”
“你!好,我忍!”
“最後一件,以後做什麼事情,都必須和我商量,而且大多時候,都必須聽我的,永遠不能欺負我!”
“啊呀呀!小丫頭,你真狠,還說我欺負你,你這明擺着欺負我嘛!”
“那你聽還是不聽?”
她盯着他,大眼睛一眨不眨,小虎牙不時閃耀着,像是吃定了他一般。
“好!我再忍!”他咬牙切齒地說道。
看到他這番模樣,她忍不住偷笑。
“我叫伍琴琴,我家就在虎頭山上,以後記得常來找我呀!”
她輕笑一聲,揹着馬頭琴,如同百靈鳥一般,蹦蹦跳跳,穿過漫山遍野的油菜花,消失在風裡……
醫院,窗口,不知何時起,琴琴已然停了舞步,一個人,看着漫天飛雪,笑容滿面。
那個男人,雖然有很多心事,但始終不離不棄,一直在她身邊,守護着她。
他真的做到了,特別是最近幾個月,她很多要求,近乎蠻不講理,他都依了,她還有什麼不滿足?
忽然之間,小腹傳來陣陣劇痛,琴琴強忍着,回到牀上,伸手往下探去,瞬時間,萬分驚喜。
“阿龍,龍哥!”她大聲呼喊。
霎時間,門開了,一個高大魁梧的男子走了進來,第一時間來到身邊,拉住她的手,緊張問道:“怎麼了?小琴,你怎麼了?哪裡不舒服了?”
看着她黝黑的臉,鬍渣滿面,她心裡不由一痛,有些想哭。
她病魔纏身,時時刻刻飽受折磨,可他,又曾有過好過?這數月以來,她何曾睡過一個好覺?原本才二十出頭的他,此時看上去竟像是四五十歲的中年男子,一身憔悴,她又何嘗不知,這幾個月以來,他爲她,做得太多太多了。
“別擔心!”她淺淺一笑,撫着他的臉,輕聲說道,“羊水破了,去叫醫生來!我要生了!”
“啊?嗷!”吳邦龍一愣,而後低吼一聲,衝出病房。
不多時,數名醫護人員來了,很快便準備就緒。
雪還在下,且越來越大,伴隨着狂風,夾渣着稀碎的冰渣,不斷拍打着窗。
產房,她緊緊抓着他的手,強忍着一陣陣撕裂的痛,她喊叫着,喊叫着,隨着一聲啼哭迴盪,她心神一鬆,躺在牀上,奄奄一息。
“救人,快他媽的救人啊!”吳邦龍大吼,滿目血紅。
“不!”琴琴不知何時已經坐起身來,她的聲音很低,卻堅定有力,“我要看看我的孩子,快!”
“小琴!”這一刻,吳邦龍哭了,茫然無措。
“快,我要看看我的孩子!”琴琴低喝。
醫護人員終於把孩子抱到身前,她接過孩子,一直笑着,一直笑着。
“個頭真大,最起碼有九斤多,阿龍,這點像你,這眼睛漂亮,想黑寶石一樣,像我……”
琴琴細細地看着,看着懷中啼哭的孩子,眸中滿是不捨,最終,她還是將孩子交給了一個醫護人員。
“阿龍,把窗戶打開,我透一口氣,我要和你說說話!”
他默然點頭,重新把窗戶打開,飛速回到她身邊。
她伸出手來,撫着她滿是鬍渣的臉。
“真是看不夠,想永遠看下去……可惜,可惜……你答應過我的,要聽我的話的,幫我照顧好我爹媽,把我們的孩子撫養長大,讓他乖乖的,乖乖的……”
話剛說完,她的手無力垂下,那張蒼白的臉,始終掛着淺淺的笑容,卻已經沒有了呼吸。
“不!”
吳邦龍悲吼,一下子,將她緊緊抱在懷裡。
“砰!”突然,窗外傳來一聲槍響。
一顆金色的子彈,在寒風中極速旋轉,撕裂了所有的悲情,噗的一聲,穿過吳邦龍的眉心。
挺拔的身影,驀然一僵。
他看着她,眼睛一眨不眨,如當時他們相識時,她的模樣一般。
“我叫伍琴琴,我家就在虎頭山上,記得常來找我呀!”
他笑了。
狂風暴雪隨着吳邦龍的死亡戛然而止,代表黔中大地上的最後一個蠻荒之人,終於在身軀被子彈擊中後緩緩倒下,世界彷彿歸於沉寂,除了慌亂的腳步聲不斷的迴響。
當所有人推開產房的大門,空曠的房間裡,似乎只容得下那一對緊緊擁抱着的身影,夫妻二人躺在被鮮血侵溼的牀榻上,面容安詳,他們像是都完成了各自的使命,他們一生信奉的秩序隨着心臟停止跳動而回歸塵土,悲切的哭聲在歷經短暫歲月侵蝕的雪花中反覆跳躍,整個世界彷彿旋轉起來,只有牀榻上那道魁梧的身軀依舊巋然不動,他曾經將命運踩在腳底,睥睨天下,他似乎贏了。
殘缺的陽光終於衝破了黑壓壓的雲層,她孤獨地穿行於茫茫雪原,越過高山湖泊,踏過億萬裡星河,在那兩個緊緊擁抱的身影上,停下腳步,她彷彿找到了世界的盡頭,溼漉漉的窗在微風中輕輕地晃動着,那被鮮血染紅了的牀單,形成一個觸目驚心的圖案,仿似一朵驕傲的梅花,寒風裡,她極致綻放。
此時此刻,全世界,只剩下一個嬰兒的啼哭聲。
……
(附言:親愛的朋友們,《蠻荒故事》到此就完結了,本來是打算寫三卷的,但很多事情往往不以人的意志而轉移,收尾有些倉促,有些坑沒有填,雖有些遺憾,但對於這本書,我向來都保持着熱忱,從未敷衍,一直認真寫的,說實話,寫完後,心裡空蕩蕩的,有些想哭,非常感謝支持我的朋友,願大家安好,快樂每一天)
(本書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