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子文離開F大時，只是簡單裹了家中細軟和路小曼，病未好，告別也沒有，逃一樣的趕上最近的一班列車，在F市無數個綿綿雨天中的一個裡，匆匆啓程。
“爸爸，我們這是去哪裡啊？”路小曼窩在父親的懷裡，有些不適應的看着車廂裡亂糟糟的陌生乘客。
“去海邊，咳咳。”路子文看着窗外，摟緊懷裡的孩子。雨色空濛，多年生活過的城市就在一片模糊中漸漸遠離自己。如果讓那個人知道，自己也會有這樣狼狽不堪的放下一切的一天，不知會作何感想。
“海邊？爲什麼要坐火車去？”
“不是這裡的海邊，那是個很美麗的地方，小曼，”路子文把他放到臥鋪上，清冷的臉上終於出現一抹暖色，“乖，睡一覺起來就到了，爸爸不離開你。”
“嗯，”爲趕火車嚴重缺覺的路小曼點點頭，他不曉得爲什麼突然要離開自己的家，更不曉得這一離開就將是許多年的時間，此時，他只是抓着自己父親的手，閉上眼睛就開始往睡夢中沉去——夢中是一片沒有邊際的大海，看到了爸爸媽媽，在海的中央對自己笑，還有哥哥，拉着自己的手，在沙灘上開心的跑，開心的跑……
“嗚嗚，爸爸……”剛到A市生活的小小曼，有一天哭着回了家。
“小曼，咳咳，你怎麼了？”路子文看到剛進家門的兒子，眼淚鼻涕流成一片，哭得渾身發顫，嚇了一跳，趕緊從牀上下來，禁不住又是一陣頭暈目眩。
“爸爸，你慢點，嗚嗚，我沒事了，嗚嗚……”路小曼擦着眼淚，還不忘上前扶住站不穩的父親。
路子文緩緩的坐到牀上，等眩暈的感覺過去了，纔開口說話，
“咳咳，怎麼回事，誰欺負你了？！”
“老，老師，嗚嗚。”小小曼委屈的向爸爸告狀。
“說！怎麼回事？”
“今天，我同桌上課的時候說話，張老師過來打了他一下，然後我，我就告訴老師，我爸爸說體罰孩子是不道德的，然後，然後，嗚嗚，他就……”小小曼想到傷心處，又忍不住開始抽泣。
路子文咳嗽兩聲，站起來就要往外走，路小曼看爸爸的神情有些不對，連忙上前扯住他，
“爸爸，爸爸你幹什麼去啊？”
病秧子路子文喘着粗氣，滿臉怒火，竹枝兒樣的手扶牆支撐住自己，“還等什麼，抄傢伙！小曼，跟爸爸走！！”
……
父子兩個走在傍晚的小路上，父親在前，有些佝僂着身體，不時的咳嗽，拖着個大掃把，氣勢很急，走得很慢，後面跟着兒子，一臉興沖沖的樣子，有時不小心踩到掃把上，父子兩個一起踉蹌一下。
終於走到小學門口，卻是鐵將軍把門，
“小曼，你們放學了是吧。”路子文看着鐵鎖，遲疑着說。
“是啊，放學我纔到了家的。”
“哦，那你老師應該也下班了……要不，咱們先回去吧。”路子文說罷，已經扭頭往回走了。
“好吧。”路小曼點點頭，不作他想，跟着爸爸屁股後面就又回了家。
父子倆後來再也沒有提起這件事。
但是其實，這件事極大的刺激了路子文。也就是從那一天開始，他的身體漸漸好了起來，有意的多到外面走走，多呼吸新鮮海邊空氣，發現自己有三天沒咳嗽了的時候，便馬上把自己F大畢業任教的學歷文憑個人檔案拍到該學校小學校長的桌子上，
校長戰戰兢兢的雙手奉還，“教授，我們不敢要您啊。”
“沒有關係，”恢復了健康的路子文很教授的擺擺手，“沒有關係，我只有一個要求，讓我兒子交着學費掛着學籍在家自學，OK？”說罷還近距離的對校長眨眨眼睛。
“O……K。”校長老頭在那凌厲的眼神中不自覺的點點頭，學校正好缺錢又缺人，冤大頭自己送上門來了……
……
從那以後，路小曼很快忘記了自己曾經有過一小段不那麼愉快的短暫的小學經歷，路子文則重上講臺，不過就是教室小了幾個號，黑板小了幾個號，底下坐着的學生小了幾個號……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從前。
一個寧靜的雨夜，路小曼着急的看着父親，“爸爸，快講故事啊。”
路子文埋頭於小學生的作業本中，勾勾叉叉畫得很認真，看來小學老師和大學老師還是有些區別的，
“等屋子安靜下來爸爸再講。”
“嗯，好。”路小曼馬上合上小嘴，眼巴巴的看着爸爸的背影，過了一會，昏黃的檯燈下，爸爸低頭的姿勢未變，自己都有些困了，怎麼還不講啊，路小曼忍不住，悄悄話樣的聲音問，
“爸爸，我很安靜了啊。”
路子文向兒子側側身，露出一個很誠懇的笑容，“可是還能聽得見雨聲啊，是吧？”
路小曼側耳聽了一會，果然有淅淅瀝瀝的聲音，點點頭，換個姿勢繼續等，直等到父親的身影漸漸模糊在睡鄉中……
“爸爸，又下雨了呢。”從海邊回來的父子倆被毛毛細雨攔住了。可是，只有一把很小的屬於小曼曼的小花傘。
父子倆站在人家的房檐下，路子文嘆了口氣，“小曼，爸爸很討厭淋雨啊……”
路小曼點點頭，“小曼也不喜歡。”
路子文沉吟一下，低頭看向寶貝兒子，“小曼，你知道小樹爲什麼可以長成大樹嗎？”
路小曼睜大眼，一時沒反應過來，路老師趕緊拍拍他的頭，
“因爲小樹經常淋雨，纔可以茁壯成長，小曼曼想長高，也要像小樹一樣多淋些毛毛雨，知道嗎？”
“知道了！！”路小曼馬上點頭，開心的把傘往爸爸手裡一放，笑嘻嘻的奔出去接受大自然的雨露了……
海邊，陰雨天，沒有海鷗，也沒有收網歸來的漁民。
“爸爸，”路小曼撐着小花傘，擡頭看看撐着大黑傘的父親，“你爲什麼老是來這裡看海呢？下雨了，我們回去吧。”
路子文把傘檐壓下，遮住自己的眼睛，嘴角微咧，“再等一會，再等一會。”
路小曼看不到爸爸的眼睛，卻聽得到聲音，他很不喜歡爸爸這樣的聲音，就好像又回到了剛來這裡的時候，總是生病的爸爸，和總是不安着的自己。
他突然緊張起來，
“爸爸，你怎麼了？”
路子文聽到小曼焦急的有些變調的聲音，緩緩低下身去，摟過他，
“沒怎麼，小曼，讓爸爸抱一會好不好？就一會。”頭擱在有些纖弱的肩膀上，路子文的聲音輕易的淹沒在海波的翻涌聲中。
海風嗚嗚的颳着，好像海平線的另一側，某種生靈在痛苦的嗚咽。
小小曼鬆開手裡的小花傘，兩隻胳膊也緊緊摟住父親，
“爸爸，不要難過了，小曼長大了，小曼來保護你！”路小曼感覺到父親微微顫抖的身體，馬上覺得自己真的長大了，面對大海與風浪，大聲的幾乎是喊出來。
沒有迴音，小小曼的豪言壯語很快的被風捲走，海天相連的闊大背景下，一對父子沉默的擁抱着，顯得那麼渺小，只有一隻海鳥在他們的上空，掙扎着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