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有“小教（覺）皇”之稱的路小曼這一天晚上遲遲沒有入睡。
他本可以明天開開心心的見到父親，後天再和一堆人快快樂樂的過他的18歲生日，如果，那件事沒有發生的話。
可是現在，路小曼在牀上翻來覆去，頭腦裡不受控制的回放白天的鏡頭，他發現，最讓自己難過的不是江指導的指責，也不是白茹淡然的否定，而是老闆過程中一直沉默不語的面孔。
公事公辦嗎，哥哥說的太講道理的人？
講道理沒有錯，做人都應該講道理。可是爲什麼，一邊這樣安慰着自己，一邊心裡還是很失落的感覺？
路小曼煩躁的翻了個身，在黑暗裡睜大眼睛，又想到哥哥微笑的說會永遠相信他時的樣子，終於抱起枕頭，躡手躡腳的下牀向另一個臥室走去。
月光越窗而來，屋中清輝一片。
路小曼慢慢走近熟睡中的黎風，看着他安詳舒雅的睡容，突然很後悔小時候沒有跟爸爸學作詩。
路子文曾告訴他好詩要興之所至方成，從小爲背詩所苦的路小曼很乾脆的回答自己永遠也不會有那個“興”，可是現在，他看着那張籠在清冷月光下的臉，胸口就開始不明所以的飄渺起來，這就是所謂的“興”吧，只可惜就是抒發不出來。
路小曼更不想睡了，輕輕的走上前，蹲到黎風臉前仔細觀察着，過了一會，還伸出手蹭蹭他的眼睫毛，看人毫無反應，漸漸生出玩心，迎着月光開始做手影，黎風的臉上立刻風雲變幻起來，一會一隻孔雀開屏，一會一隻老鷹振翅，再不然就是一把簡易□□揮來舞去。
終於，一個聲音幽幽響起，
“小曼，你今天很興奮嗎？”
路小曼發現把人弄醒了，迴避着那夜色裡越發望不到底的眼神，不好意思的吐吐舌頭，抱着枕頭就跳上牀往被窩裡鑽。
黎風嘆了口氣翻身轉向他，又把被子再放過去一些，
“怎麼了？”
路小曼大大方方的摸摸黎風的臉，覺得手感很不錯，
“哥哥你長得真好看，我一看到你的臉，就想作詩。”
黎風顫了一下，繼續平靜的問，
“是嗎，作出什麼詩來了？”
路小曼收回調戲的右手，羞赧的搖搖頭，“還沒，倒是想到了一個詞——月光仙子！哈哈。”
黎風默了半晌，認命的合上眼睛，
“不得不承認，小曼在某些方面真的很有天賦。”
“哥哥，”過了一會，心情放鬆一些的路小曼輕聲的開口。
黎風一睜開眼，就是一張凝眸望向自己的天真臉孔，黑潤潤的眼睛裡，彷彿映入一片遠天暗灑的純淨月光，眼波流轉，混和着稚意的靈秀竟讓他的心瞬間酥癢難耐起來。
黎風把涌上來的某種東西自虐般的按捺下去，小曼還是未成年，不過很快就不是了，他黎風最優秀的品格之一便是忍耐，不過還好不用忍太久。
“還在擔心明天的事？”
路小曼看着哥哥似笑非笑的樣子，突然覺得自己很沒用，便很小聲的“嗯”了一下。
黎風在一旁淡淡的說，
“明天事情就會水落石出了。”
“不可能吧。”
黎風突然靠近路小曼，兩人的呼吸交纏在一處，路小曼傻傻的看着哥哥俊美的臉，深邃的眼，目光專注得令他有些不安，
“小曼，不開心就離開這裡，哥哥可以介紹你到國外的廣告公司去工作，比天實還要優秀的廣告公司，怎麼樣？”
“這……，可是……”
黎風輕笑一聲，稍稍拉開距離，
“沒什麼，我只是看不得你心事重重的樣子，其實沒必要爲那些事情煩惱，因爲還有哥哥在，知道嗎？”
路小曼點點頭，垂下的眼睫毛遮住了靈動的眸子，聲音悶悶的，
“哥哥，好奇怪，小的時候總希望自己快點長大，長大了又想如果還是從前，什麼都沒有發生過該多好，唉。”
黎風聽着那像模像樣的哀嘆聲，覺得有些好笑，
“小曼，等事情解決了你就不會這麼難過了，快睡吧。”
說完摟過他的肩膀，拍拍他的背，感覺到胸口安穩下來的暖暖呼吸，也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月光依然，睡夢已恬。
路小曼是跑着奔進公司的，因爲昨晚失覺，起牀的時候已經快十點了，最可惡的是哥哥早起來了卻沒叫他，還說實在不行乾脆炒了楊和軒跟他去國外。
姐姐們碰見他還是照舊的一番愛撫，可是小曼這次卻覺得有些不是滋味，那件事一定是還沒有外傳，如果大家都知道了，也會像哥哥和Lisa師父那樣無條件的相信自己麼？
亂想着推開門，不由一怔。
屋子裡已經或站或坐了好幾個人，老闆，Lisa師父，Edison，江指導，白茹，還有一個……
李老師！！
小曼傻眼的看着李老師手裡抱着一摞試卷，對他露出淺笑，
“小曼，出了事情爲什麼不來找老師，怎麼一實習就變得生分了？”李曉紅教授面帶嗔意的說。
抄襲在廣告界是個大忌諱，一旦傳出去，永遠都不可能再有立足的一天。
所以雖然昨天晚上那通電話把自己吵起來，是有些不爽，不過聽了對方的緣由，扣下電話，便馬上又打到教務科負責人自己以前的一個學生那裡，拜託明天十點之前把整個廣告班當年的那份考卷拿出來。
雖然是更晚的時間吵人睡覺，雖然這麼做有違管理規定，但顯然那個學生也是個尊師重教之人，忙不迭的應承下來。
楊和軒看到當事人到場，對着他們點點頭，目光似有似無的聚在路小曼臉上，
“天實廣告公司從未出現過抄襲事件，這次的事很令我意外，所以一定要調查清楚，慎重處理。”
接着看向李教授，對方會意，把試卷放到辦公桌上，
“這是路小曼大二那年整個班文案寫作的考試卷，上面蓋了F大教務科的印，”然後又翻到其中一張，幾個人湊過去，
“這是小曼當時的試卷，喏，就是這道題，”李老師在紙上指給大家看，又擡起頭給了小曼一個笑容，
果然，除了品牌名字，內容情節幾乎完全一致。
有意思的是小曼當時還臨場發揮，用筆做了個小稿，爲突出效果，另一張圖裡轉過臉來的老太婆真的十分的老太婆，已有惡搞之嫌。
因爲不是她的課，李老師從前也沒有看到過這份試卷，這個時候看到了，臉上不由自主的黑了一大塊。
楊和軒波瀾不驚的點點頭，似乎早已料到，擡頭看向白茹，
“考試時間是在一年半前，你還有什麼解釋的嗎？”
白茹抿起嘴脣，臉有些發白。自從知道得到的這份文案的真正主人後，她心裡就涼了，一定要撐到最後，一定要來這裡自取其辱，不過是對和軒還抱着最後一絲希望，她不肯相信，楊和軒真的對自己一點憐惜都沒有了。
江葛易的聲音有些不穩的插進來，
“不可能的，怎麼會這樣？”
屋子裡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他身上，他的表情越發慌亂起來，
“也許，說不定就是想到一起去了呢，”
Lisa在旁冷哼一聲，“想到一起去，廣告的內容那麼複雜，怎麼會想得完全一樣了去，上百年的廣告史也沒聽說什麼人想到一起去。”
Edison也助威的狠點兩下頭。
楊和軒看向江葛易，
“老江，我今天剛上班就接到一個電話，裡面的人說你夫人已經內定進入市財政局，是真的麼？”
江葛易一下子呆住，站在旁邊的白茹不明顯的抖了一下。
“她……本來就是財政系統的。”
“但是市級與區級，差得太多了，一個小辦事員短時間內升遷，本沒什麼，只是，太巧了。”
楊和軒說完，銳利的眼光盯住江葛易的眼睛，果斷決絕，不怒而威，即便是不心虛的人，也難不會有種被審視的侷促感。
江葛易的腦門上已經冒汗了，開始口不擇言起來，
“可是，我是說，不管怎樣，白小姐是老總您的未婚妻啊，難道您不相信她，反而去相信個外人？”
楊和軒眼神一稟，李教授在旁怒氣衝衝，
“哼，我還是你們老總他爹的未婚妻呢，不是什麼外人！！”
路小曼驚喜的轉頭看她，
“真的？李老師你要嫁人了？怎麼不早告訴我？”
李曉紅察覺出剛剛自己說的話實在有失知識分子的含蓄，面帶羞色的對小曼使個眼色，
“以後再說，先解決你的問題。”
“沒什麼好解決的了，”白茹看着別人臉上的歡喜，面無表情的冷聲開口，
“江指導妻子的事是我找父親幫的忙，不過是一句話的事，希望他以後多關照我在天實的發展，呵，不過現在看來，是沒有必要了。”
“白小姐，你怎麼可以這樣？”江葛易幾乎失聲叫出來。
“我就是這樣的，”白茹撇開頭，看着楊和軒，聲音發顫，“和軒，你是不是很開心，終於可以擺脫我了，讓我再沒有臉面纏着你。”
“喂喂喂，”Lisa抱着胸，十分不憐香惜玉的開口，“我們現在討論的是抄襲事件，不是你們的私事，而且，我聽說你們其實沒有婚約的吧，也不知是什麼人一直在外面說啊說的，老闆只不過不好否定罷了。”
說完還冷笑兩聲，她身旁的Edison有些尷尬的別過頭去。
白茹依然看着楊和軒，只是眼中已經隱隱出現了恨意。
路小曼也看着老闆，不知道爲什麼，他覺得白茹姐姐有些可憐，而老闆現在冷漠的樣子就像戲裡唱的那個當了駙馬扔了糟糠妻的小白臉負心人，嗯，不，應該是黑臉纔對。
“楊總，我承認，我受人之託，忽略路小曼的文案，可是，但我並沒有……”
“沒有什麼？”Lisa刀子嘴一刀切，“昨天的話反過來說，你可以解釋爲什麼白茹能拿到小曼的文案嗎？”
江葛易頓住，表情很難堪，慢慢轉過臉，
“Lisa，我們也共事這麼多年了，想不到你翻起臉來眼睛都不帶眨的，你這種女人，也，也難怪沒有人肯要！”
Lisa不在意的搖搖頭，臉上的笑容突然燦爛起來，
“老江，你說錯了，我這個人不是愛翻臉，只是眼睛容不得沙子，還有，誰說我沒人要，如果不是你要離開天實了，過兩天我和Edison還要給你送婚禮請柬呢。”
“啊，師父你也要結婚？！”路小曼小聲喊出來，立刻陷入小小的鬱悶中，爲什麼大家都要結婚，而且都不告訴他呢。
楊和軒的姿勢一直沒有變過，開口依然是上位者聽不出感情的聲音，
“白茹，我們的事情按說早已解決了，你父親也知道的，不是麼？天實不能容忍你和老江的這種行爲，因爲你還是新人，老江爲了公司也付出過不少，你們主動請辭吧，也希望在場的人不要把這件事傳揚出去。”
所有人都點點頭，除了Lisa大姐抱着胸不屑的把臉轉到一邊嘟囔，
“那還得看我的心情。”
沒有繼續下去的必要了。
江葛易身形不穩晃盪的走出去，白茹視線中所有人都恢復了笑容，只有她的心裡是從未有過的冰冷，她努力鎮定自己，擡起頭，眼中已有淚光在閃，她看着楊和軒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的說，
“和軒，我真的很不甘心，可是我只恨你。”
“你想開始時便開始，想結束時就結束，我在你面前，一直都努力展現自己最好的一面，可是，原來你從沒放在心上過……”
“我真的，從沒有這樣恨過，你這種人，不會有好結果的！！”
說完扔下手裡的東西，低着頭快步離開。
在場的人不約而同的沉默着，路小曼對白茹來天實的情景記憶猶新，甚至是有些沒有道理的鮮明，現在看着她離開，心裡覺得很不舒服。
一下子看到站在一邊的李老師，又馬上忽略不計，衝上前抓住人的胳膊，
“李老師，你你你你怎麼會到這來，我知道了，是鯊魚找的你，對不對？”
“鯊魚？”李曉紅探究的看向坐在老闆椅上的某人，
楊和軒在小曼身後不動聲色的輕搖頭，李曉紅會意，
“嗯，鯊魚，沒錯，不過還真挺像的……”
接着又彈彈他的腦門，
“你這個孩子，哪來的那麼多顧慮，老師又不是外人，以後遇到問題不管多晚都可以打電話，知道嗎？”
路小曼癟癟嘴，答應了一聲。
兩天之內情緒大落大起，此時他的眼圈已經不自覺的有些泛紅，爸爸說的沒錯，世上果然還是好人多，所以當個好人不吃虧，嗚嗚。
李老師要回去了，臨走前，看着小曼未染世故的天真面容，心情一時複雜，嘆了口氣，回過頭去，
“小軒，你父親讓我轉告你一聲，談戀愛可以，但不能耽誤掙錢，天實下半年的業績要是不理想的話，哼哼，你就等着回去挨板子吧。”
字正腔圓的一番轉告，屋子裡十分靜默，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看着楊和軒。
只見他咳嗽兩聲，十分鎮定的開口，
“李老師，我父親，他真的是這麼說的？”
“沒有，沒有，”李曉紅哈哈一笑連忙擺手，“你爸那個人，無趣到極點了，說個話就跟念語錄似的，我給他生動了一下，不過意思是不變的。啊，小軒，你努力吧！”
拍拍路小曼的肩膀，扭過頭在其餘人等敬佩的目光中，走了。
路小曼羨慕的回味着李老師那句“小軒”，自己哪天要是也可以那樣大無畏就好了。
事情解決得還算圓滿，善惡有別，但人心沒有正負，有人沉冤得雪，有人難以釋懷。
路小曼放鬆之餘，心裡面總覺得有個地方空落落的，想到白茹經過自己時臉上落下的淚水，還有老闆那句硬幫幫的“調查清楚，慎重處理”，魔音一樣頑固，總在腦中不斷盤旋。
這一天他的腦子很鈍，什麼也想不出來，楊和軒出去了，他就一個人坐在電腦前，看着屏幕發呆。
想到昨天哥哥的話，想到自己明天就要過成人生日，更想到今天傍晚就可以見到父親了！！路小曼終於振奮了些，站起來去翻櫃子裡的書，然後就繼續託着腮發呆，
落日將大片的雲朵染的緋紅，黃昏的光線，落寞而溫和。
楊和軒覺得路小曼今天很悶很奇怪，若按往常，他應該激動的說一路話纔對啊。終於，他減速將車靠在路邊。
“怎麼了？”
路小曼一直低着頭，沒精打采的。
一隻大手覆上額頭，
“不舒服嗎？”
路小曼擡起眼睛，眼波清冽明亮，毫不隱瞞的透露着少年人的純真與心事，看得楊和軒心裡一動，
“到底怎麼了？”
路小曼差一點就脫口問出“你爲什麼不像哥哥那樣相信我”，後來又覺得太可笑，老闆本來就不是哥哥，當然……
“嗯，白茹姐姐走的時候，我看到她哭了。”
楊和軒微微錯愣，
“是麼？”
路小曼的聲音突然變得很輕，
“我爸爸說，讓女人傷心的男人會遭報應的。”
簡單一句話，楊和軒立刻被狠狠觸痛了，心裡竟有些發涼，自己爲他做了那麼多事，他竟然只看到那個女人的幾滴眼淚？
想發火又發不出來，坐正回去，聲音帶上了冷氣，
“是麼，可是我父親告訴我，一個人如果顧慮太多，就永遠得不到他真正想要的。”
路小曼不明白，但他真的很不喜歡這似曾相識的語氣，小哼一聲，
“我爸爸還說，對這個世界的姿態越低，他能得到的就越多，如果總是傲慢的站在頂端，那就只能觀看腳下的世界，自己卻一無所獲。”
路小曼說完覺得有些得意，比爸爸說的話嗎，那肯定自己比較厲害。
楊和軒放棄的靠在座位上，閉口不言，啓動車子，只等見到那個強大的路爸爸。
冬天日落早，沉默間，天色也漸漸暗下來。
這個時候，路小曼的手機響了，
“喂，喂，啊爸爸？！你怎麼在飛機上打電話？啊！！你說什麼！！你被黑社會綁架了？！！老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