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路小曼吃過飯，搬了馬紮坐在租住屋的門口消食。涼爽的風夾着海氣迎面吹來，帶着一股淺淡的腥味。屋裡傳出“嘩嘩”洗碗的水聲, 黎風的側影映在高而窄的玻璃窗上, 幾乎一動不動。路小曼背對着窗口, 單手托腮, 呆呆的望着天邊一抹熾麗如火的雲彩出神, 眼睛偶爾眨動，眼睫在秀氣的面龐上遮下一片晃動的陰影。
“小曼，進屋吧, ”不知什麼時候水聲停了，黎風站到他身後, 腰上還繫着個圍裙, 溫雅的笑容一如從前, “你的手續辦的差不多了，過來看看吧。”
“哦, 好。”路小曼起身，經過黎風時，順手從後面把他的圍裙解開，拿着整了整便向屋裡走，一回頭, 發現人還站在原處,
“哥哥？”
黎風彷彿一下子回神, 笑着說, “都放在牀上了, 你自己去看吧。”屋中光線不足，從這裡望出去, 他此刻眼神明亮得仿若天空中剛剛升起的啓明星，小曼有些侷促的低下頭，把一沓紙翻得“嘩嘩”作響，沒看幾頁，心裡煩亂起來，站起身，
“哥哥，我想出去走走。”
黎風點點頭，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走吧，我陪你。”
“不用，我……我就去樓下的網吧一趟。自己，自己就好。”
黎風看着他，小曼趕緊說，“沒關係的哥哥，這裡治安很好，我很快就回來。你，你先休息吧。”
路小曼說話間已經帶上了懇求的神色，黎風拿着衣服的手慢慢垂下去，輕輕的應了一聲，便背過身走到一邊去。
路小曼交上押金，在煙霧繚繞的網吧找了個座位坐下。
他沒有非要上網的理由，只是在那間小而簡陋的租住屋裡憋悶的厲害，想着出來透透氣，沒想到這裡嗆得更痛苦。
他嘆了口氣，漫無目的的瀏覽着網頁，忽然，光標停在桌面上那隻扎着紅圍巾的胖企鵝身上。
好久沒聊Q了……他自嘲的笑笑，號應該早就被盜了吧……
路小曼這樣想着，卻還是信手點開了登陸的界面，居然……登上了！！他一下子激動得心跳加速，又立刻陷入不安中，屏幕上顯示着好友列表……“鯊魚”，灰色的，個性簽名是更淺的灰色字體：（想用一切換回，一個人曾經的笑顏。）
路小曼看着那個沒有生氣的頭標，愣愣的，總覺得下一刻就要變出色彩來，等了一會兒，腦中不可遏制的閃過一幅幅畫面，曾經說過的話，發生的一切，噴涌而出，卻已恍若隔世。
他的眼前漸漸模糊起來，心裡面有一處，彷彿是被人硬生生挖去似的疼……
爸爸說過的，時間是最好的傷藥，所以只要還有時間，就不必怕受傷，可以勇往直前。可是爸爸，時間到底什麼時候才能起效，心裡面好疼，難道要疼死了才能去忘記，可是一想到要忘記的種種，卻是更加的難過。
要怎樣，才能忘記？
又爲什麼，要忘記？
□□郵箱裡顯示有新郵件，小曼擦了擦眼睛，點開，然後，整個人像是被定住。
上百封的郵件，列了好幾頁，這些信，日期從後至前，全部來自同一個人。
“老闆……”路小曼喃喃的，從第一封信開始看起。
“小曼，聽說你快要出國了，這應該是最後一封信了，希望你能看到，但實際上，也許，你永遠都不會看到的吧。
最後了，該說點什麼呢？
祝你快樂，希望你能忘記過去所有的不愉快，也許很難，如果真的無法釋懷，就把過去的一切連着快樂的事都忘了吧。開開心心做你的廣告，相信總有一天你會成功，這也是我，最希望看到的事。
一直沒有對你說過，你的夢想，也是我曾經的夢想，請不要像我這樣放棄它，可以讓我相信嗎，我愛的人終於守住了我的夢想。
現在總是想起第一次遇見你時的場景，你排在面試隊伍的最後，來一個人，便主動站在後面，然後又跑去看櫥窗，那個時候的你真的很可愛啊，一般新人看到那個櫥窗都是一副羨慕的表情，剛開始你也是的，後來，小臉慢慢的癟了下去，好像很受挫，最後，竟又一下子鮮活起來，還示威似的衝櫥窗裡我們三個人的照片揮拳頭，呵呵，那個時候我就想，這個小孩還挺有意思的，再後來，你見到我總是怕得不得了的樣子，說話也是結結巴巴的，巴不得趕緊走掉。那時對我來說，逗你玩是件很有趣的事啊，然而到了最後，其實我們都變了，你變得不再怕我，我也，面對你時，也不再是曾經那樣的心情。
……
我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最想要的，卻眼睜睜的失去。
祝你幸福。就這樣吧，再見。”
楊和軒
“白茹自殺了，雖然她殺了我最好的朋友，雖然她很早就瘋了，可是今天，看到她的遺體時，我還是感到痛苦，我想我會受報應。
無法再寫下去了，希望你永遠也不要知道這件事。
……
你想要出國？我不希望你走，無法接受再也不能見到你這件事，但我明白我已沒有資格對你說這句話。
其實你走了也好，因爲白茹的事，我現在名聲不佳，而這些都不是你應當面對的，時間可以淡化一切，去了外面，也許，會忘得更快些吧。
……
可是，不要走了，好不好。
……
最近過得不太好，你呢？”
楊和軒
“在我小的時候，我父親告訴我無論什麼樣的事，只要已經發生，無法改變，就不值得再浪費時間去後悔。可是現在，我真的後悔了，如果時間能倒退，該有多好。
你還記得嗎，在海邊的那段時間，你看到我的時候並不怎麼開心，呵呵，我很明白這一點，可還是無法控制的想要接近你，陪着你。
每一次，看着你一瘸一拐的走路，我的胸口就像卡上了什麼東西，難過的幾乎無法呼吸，可是，你臉上的笑容畢竟慢慢多起來了，你也許沒有發現，於是我想，我會在以後的日子彌補過去的一切，讓你獲得幸福，我們一起努力……
直到你知道了那件事。
我才明白，這不過是自己的一廂情願。
我想要得到你，這句話是埋在心裡的，連我自己都沒有完全的意識到。只是一念之間，我想着就算你哭着離開黎風也好……只是沒想到，會給你造成這樣大的傷害。
前段日子，能陪着你，我真的很高興，然而，又一直爲此不安着，我在猶豫要不要告訴你真相……害怕告訴了你，對你而言又是一次傷害，我真的不想再令你傷心了。
也許，我是應該主動告訴你的，小烏龜，原諒我吧，就這一次，以後再不會讓你傷心。
阿衛說我不能再去刺激你了，小烏龜，我該怎麼辦。”
楊和軒
路小曼抖着手，一封一封的接連打開。
“剛剛飛回來，就開始想你了，你在做什麼，有沒有好好吃飯？
從你離開的那天起，每當我吃到哪個酒店哪個大廚的手藝，就想着等你回來了一定也要把你領過來嚐嚐，你肯定會吃得很開心，吃相很糟糕……這樣想着，自己也終於有了些食慾。
小曼，我剛剛給你們送飯的那幾天，你對着我，連五星級酒店的飯菜都吃不下去，你知不知道，當時我有多難受，可是還得笑着哄你吃下去。你太瘦了，多吃些吧，等你回來了，我一定要把你養成個小胖子，呵呵。
……”
楊和軒
“我準備常住你身邊了，你所在的城市，正在天實地產開發的下一步計劃中，這是不是說明我們之間還有緣分，我也，還有挽回你的機會？
記得很早以前，你說你喜歡海邊。在那裡，更容易忘記過去不愉快的事吧。我知道自己很自私，明知道你看到我便會想起過去，卻還是一定要去找你。
我只是，沒有辦法讓你一個人孤單的生活，我也已經無法忍受沒有你在身邊的生活了……
……
小烏龜，總有一天，能再看到你開懷的笑容吧。
……”
楊和軒
“今天你那裡下雨了，爲什麼要住在沿海的城市，腿不疼嗎？你能不能看到我的信，看到了，就回一封吧，一句話也好。
我還不能去看你，不能再給你帶去一絲一毫的傷害，不過，應該就快可以了，快了，雖然還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你……
小曼，你一直是個堅強的孩子，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堅強……
……”
楊和軒
“阿衛說你已經開始復健了，我知道很疼，可是，一定要堅持下去！
……
我昨天夢到你，你在艱難的扶着欄杆走路，摔倒了，趴在地上哭，我衝上去想要扶你，就要碰到你時，你卻突然消失了……我一下子就醒了，兩手空空的坐在牀上，很久都無法入睡……
……
我從沒有這樣痛恨過自己，我的生活已經完全混亂，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小烏龜，不要恨我，再給我一點點時間……”
楊和軒
路小曼捂着嘴，跌跌撞撞的跑出網吧。
“喂！回來！找錢啊！”網吧老闆在他後面大叫，眼看着人幾下子跑遠了，又晃晃頭坐下，
“這年頭，半大的孩子都來裝大款了，唉！”
路小曼跑回家，鞋子也不脫的矇頭倒在牀上。
一旁的黎風緊張的拍拍他，
“小曼，你怎麼了？”
路小曼在被子裡動也不動，死死的抓住背角，過了一會，飲泣的聲音傳出來，黎風好不容易把被子掀開，把他的頭扳起來，眼神沉沉的問，
“你怎麼了，遇到什麼事了？”
路小曼眼角掛着淚，眼神慌亂無措，使勁的搖頭，
“哥哥，我的胸口好疼，我要出國，我要到新的地方去，我不想再回頭了！！我要過正常人的生活，我不要再這樣下去了，不要了……”
黎風凝視着他，半晌，把人摟到自己懷裡，環抱的柔軟身體仍在顫動，黎風聽見自己的聲音輕輕的響起，
“不必回頭，不必再想了……小曼，我們，都不往回看了，好不好？”
黎風睡眠一向很淺，半夜的時候，他突然被一陣窸窣的聲音驚醒。
睜開眼，一個纖細的黑影直直的立在自己面前，好像還在低頭仔細看自己的臉。
他嚇了一跳，待看清後，
“小……小曼？”
路小曼沒有動，也沒有回答他，黎風稍稍坐起一些，
“你怎麼了？睡不着？”
路小曼整個人像是僵立的雕塑，迎着光的臉慘白，兩隻胳膊垂在身體兩側，雙脣微合露出一絲縫隙，
“哥哥……”聲音似在夢裡，眼睛半睜半眯，“哥哥……”
黎風緊張起來，又有些好笑，怎麼以前沒發現，小傢伙還會夢遊的？他站起身，小心的扶住他胳膊，“小曼，過來，躺下睡吧。”
路小曼沒有動，還是一副癡癡的表情，一會兒，眼角有淚水緩緩淌下，迎着月光，在光滑的肌膚上留下兩條瑩亮的痕跡，他薄脣微動，聲音顯得飄忽不定，
“哥哥，爲什麼要騙我？”
黎風的笑容慢慢散掉，過了一會，他有些艱難的看着他，“小曼，對不起，你，你還是無法釋懷嗎？”
路小曼沒有回答，擡起一隻手捂住自己的心口，歪過頭自顧自的說，
“我這裡總是很疼，那一天，哥哥你揪着我的頭髮說你不過是在耍一個白癡的樣子，我怎麼也忘不了，每次想起來，就覺得好難過，心口疼得好厲害……”
小曼的聲音輕飄飄的，夢中的話語沒有悲喜，黎風臉上已是一片死灰，
“對不起，那，我其實不是真心的，我……”
“爸爸也難過，我從沒見過那樣的爸爸，這都是爲什麼呢？我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我們，做錯了什麼嗎？”
“我一直以爲，哥哥是真的喜歡我，我還開心了好久……原來，都是假的。”小曼低下頭，眼淚大顆大顆的打在手背上，他的聲音也低了下去，
“老闆也很難過，我不想看他難過了，可是，好像已經沒有辦法再回去了……”他說完，兩步走到牀邊，翻了個身，竟是又睡過去了。
銀白色的月光如輕紗鋪下，屋中靜謐得令人悵惘，黎風沒有動，揹着光，消瘦的身形有些孤獨的立着。一旁的小曼已經睡熟，小嘴微張，眉頭微微蹙着。
黎風看着他，眼神裡彷彿有夜色，顯得柔和而深沉。他彎下腰，輕輕的把小曼的眉頭捋平，又摸了摸他的頭，收回手坐到他的身旁。
一坐便是一夜。
……
第二天，路小曼一覺睡到自來醒，在牀上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心滿意足的看向牆上的時鐘，
“啊！！怎麼這麼晚了！完了，完了，哥哥，你在哪啊？”路小曼想着小薇發火的模樣，一下從牀上躍起，開始忙亂的穿衣服。
沒有迴音，屋子裡顯得空蕩蕩的。
“哥哥？”小曼停下動作，又喊了一聲，還是沒有回聲，他看了看四周，突然覺得哪裡不對勁。
好像是，少了什麼……哥哥的東西都不見了！
路小曼連忙走下牀，就看到屋子裡唯一的那張矮桌上，擺着一頁白紙。
拿起來，是黎風的筆跡，他小聲的讀起來：
小曼，
我走了，對不起，爲今天的不辭而別，也是爲了過去我對你的傷害。
其實我一直在自私的幻想着，我們還能回到過去那樣的生活，簡單的生活，相互喜歡，相互陪伴。我會用我的全部去愛你。
可是，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明白自己毀掉的是什麼，我把我唯一幸福的機會給毀了。
失去了，便永遠也無法再得回。這是我應得的懲罰。
你和我在一起，是永遠也不會真正開心的，可是，這樣話，你卻說不出口，你就是這樣的人，小傻瓜。
我想我不該再打擾你的生活，再見了，小曼，儘快的忘掉哥哥吧，快點開心起來！
祝，早日實現你的夢想。
黎風
PS：你是喜歡楊和軒的吧，相信等你醒來不久，就能見到他了。
路小曼捧着信，反覆的讀着，鼻子一酸，眼眶裡積蓄的淚水再也忍不住的掉了下去。
記憶中的身影模糊的涌上來，十幾年前，那個穿着素雅襯衫的白皙少年，一臉無奈笑意的看向自己，“小曼，我怎麼就惹上了你這麼個愛哭鬼啊！唉，別哭了別哭了，來……”清朗的聲音依稀仍在耳邊，又漸漸的遠去。
路小曼抱着信，擡頭看向窗外，陽光四射，映入眼簾，遠方的天空一片澄明。他笑着流淚，
“哥哥，你也要，幸福。”
午後，W市的一片海灘上，路小曼坐在離海不遠的地方，正癡癡的看着沙灘上的一隻海龜出神。
這片沙灘只有他一人，他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嘴邊還帶着一抹不易察覺的淡淡笑容。明媚的陽光下，他的肌膚白淨得幾乎透明，黑亮的眼睛微微眯起，神態帶着七分清秀三分稚拙。
“怎麼還不來？”過了一會，小曼動了動，抓起一把沙子，握起來，又呆呆的看着沙子從指縫間滑下，“是不是，不想來了？”他自言自語着，好看的眉毛苦惱的皺起來，
“海龜爬得好慢，等它爬到海里，老闆還不來，我，我就不等了吧！”
他一邊喃喃的，一邊更加專注的看向那隻大海龜。
海龜似乎是感到了某種壓迫性的目光，終於爬得快了一點，只是一點點，路小曼的眉毛皺得更緊了，沒有察覺到背後一個西裝筆挺的身影正慢慢的走向他。
過了一會，一隻手提包輕輕的放到他的身側，小曼余光中瞥到，身體顫了一下，卻沒有回頭。
身後的人伸出胳膊，遲緩而堅定的從後面摟住他，頭輕壓在他的肩上，熱熱的氣息縈繞在耳側，聲音低沉帶着迷人的磁性，
“在看什麼？”
路小曼嚥了口唾沫，手一指，嘴邊綻出一個俏皮的笑容，
“看，那有隻大海龜呢。”
離他們幾米遠的地方，一隻海龜正笨拙而執著的向大海爬去，它的四肢如槳，撐在沙灘上，費力的一起一伏，前後用力。
兩個人安靜的看着，似乎是過了很久，海龜終於爬到了有海水的沙上，靜靜的等待着。
一波海浪涌上來，退回去時，大海帶走了海龜。
“真少見呢，在這裡居然能看到活的海龜。”路小曼看着沒有了海龜的沙灘，輕聲感嘆着。
“是啊，真少見。”男人附和他，摟得更緊些，輪廓分明的臉帶上了寵溺的笑容。
沒有人知道那隻海龜從哪裡來，爬了多久，多遠，有過怎樣的歷險與艱難，才終於找到了屬於自己的溫暖海域。
海龜爬過的沙灘，留下了一條長長下凹的明亮痕跡，通向大海。對它來說，這無疑是一條艱難而幸運的道路。在這條通往幸福的路上，海龜回到了大海，陽光依然在上面跳躍。
在這條路上，慢慢爬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