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兼一身風塵疲憊,靳長恭安排好莫父與莫巫白後,便回到養生殿梳洗沐浴,她入浴一般不假手於宮中奴僕,也不喜好鋪展浪費,在水中注牛乳,撒花瓣,放香精之類的,通通鄙棄,基本上親力親爲地簡單清洗。
此刻她身着一件質地輕軟,垂感極好的雪綢裡衣,傾瀉而下的墨發微溼披於肩上,諾大的寢宮已摒退宮人,她赤裸着雙腳,踏在狐絨地氈上走向牀畔。
殿中煨散暖香撲面而來,迎面牆上一張羊皮紙的地圖,泛黃微舊,細紗雪紡的角落錫鼎裡有嫋嫋的沈香青煙升騰起來,房裡極靜。
焚香薰衣,靳長恭在鏡架上取下平鋪懸掛的金絲盤龍黑袍,下一秒,卻不期然被衣架子後乍現的一張臉給嚇愣了一下。
“你怎麼在這裡?”
靳長恭心肝直跳,嘴角一抽。
一時沒有心理準備,光線晦暗中猛一眼看到一張與自已長得一模一樣的臉,MD!這還真是一種極大的心理考驗。
此時,一直靜佇在鏡架後的暗帝,身穿一襲平日裡靳長恭慣穿的黑鎏錦金寬袍,肩披一件絳紫羽縐毛緞鶴氅,微着馥粉的面容,瞧着不似他原本皮膚的青白。
他眉目五官稍作修整,本就有七分像的他們倆,如今一對比,一左一右面面對立,從側邊猛一眼瞧過去,那簡直就是一對分毫不差的雙胞胎。
“我爲何不能在這裡?”暗帝面無表情,語氣薄涼帶着些許壓迫。
靳長恭眨了一下眼睛,很是不能理解他語氣中的理所當然。
“當然是因爲這是寡人的寢宮。”她笑嗤了一聲。
暗帝沒有理她,他走到浴池中,將臉上的妝容洗淨後,拿起她的絹巾擦拭,然後斜依在她特意置辦夏暑納涼的竹嵌紫檀木躺椅,優哉遊哉。
而靳長恭則瞪直了眼,什麼時候這丫的用她的,洗她的,睡她的,還這般無所顧及了?
“你到底來寡人寢宮幹嘛?”
靳長恭蹙眉不耐煩,忍住一掌將他拍飛出去的強烈衝動。
“這一趟出宮你倒是風流,聽聞除了帶回那個四大男寵之一的蓮謹之,連那個神秘富賈的八歧塢公冶少主,也一併將人給帶回來了,瞧看看這身邊還有着一個惡虎似狼的花公公,你倒是連男人那一套安享齊人之福的本事也學個十足了。”
暗帝原本毫無感情的眸光微冷,殷紅妖異的紅脣輕掀吐字如冰。
靳長恭一聽這話,腦子與別人的構造不同,她第一時間想的卻是——“你派人跟蹤寡人?”
她面露不猶豫,微微眯睫,她前一刻纔剛返回到宮中,論理這些事情根本不可能這麼快就傳進他的耳中,除了他一開始便一直派人嚴加監視她的行動,不作它想。
“你就是這麼想我的?”暗帝聞言,黑眸猩光一閃,臉刷地一下便陰沉似溺水黑潭。
靳長恭抄起雙臂,俯睨地冷哼一聲:“寡人還能怎麼想你?難不成你還想要說,你這是關心寡人,一路上特地派人保護寡人不成?”
暗帝一窒。
——他一開始的確是這麼想的……可被她這麼先聲奪人,他再講出來就顯得有些假惺惺作態了。
——憋屈。
當然,也不可否認,他更深層的想法就是秘密解決掉她身邊那些礙眼的一個個男人們!
“阿恭,你累了。長途返朝先歇息一會兒吧。”
暗帝腦中想起了蟒對他的叮囑:女人是需要耐心哄的。
他收斂起針鋒相對的怒顏,眉目清秀無雙,斜睨她一眼,下巴微微擡起,衣襟微敞,露出一截雪白的肌膚,下頜與頸子間形成了一個完美的曲線,延伸向下,隱沒在那白衣立聳的黑領之中……
靳長恭獰眉:“那你還不走?”
那語氣絕對稱不上一個好字,實則靳長恭有點看不懂暗帝了,他弄得那副抽筋的表情,妖里妖氣地動作,這是在搞什麼明堂啊?
吃錯藥了嗎?還是病情更嚴重了!
而暗帝看靳長恭面露怪異,並且極度鄙夷反感的神情時,面色一僵,暗地裡兩排銀牙磨得死緊死緊的!
這該死的女人!他真的很想吸乾她的血!
“一起睡!”
他憤然而起,清瘦似青竹無肉的身軀帶着黯美的華服微微顫悚,他拂袖幾步落差便熟車就路地躺在了她的睡牀之上。
靳長恭微微瞠大眼睛,暗吸一口氣:剛纔她說錯了,他不僅要用她的,洗她的,睡她的,更還想要睡她?!
“滾!”她指着門口方向,危險地喝道。
暗帝羽睫黑如漆,微微眯緊,一道逼迫攝人的危險光芒瞬逝劃過。
“你、想、反、悔?”
他一字一句道。
靳長恭聞言卻是一愣,腦子中間卡帶:反悔?
她反什麼悔,她——等等,靳長恭驀地醒起一件事情了,然後姣好的俊美面容有片刻就地扭曲,緊接着再極力平復,直至一片平靜。
“哦。”
她明顯在粉飾太平。
暗帝聽着這個“哦”字卻不滿了,這就跟他你激動八百地說了一大堆狗血熱情拋頭顱灑熱血的真心話,等了半晌,她就給你拋來一個明顯是敷衍的“哦”字。
他眸沉潛肅殺之氣,用力地拍了一掌牀塌:“哦什麼?你是不是想要反悔?”
靳長恭一怔,這得有多嚴重的事情啊,用得着如此認真,還直接給她飆殺氣了?
“當然——不是。寡人只是想要等到確認,你這一段當政期間內有沒有給寡人捅什麼大簍子,再根據你的表情,方決定是不是能夠如常履行而已。”
她義正言辭,絕不露半點心虛。
暗帝呼吸沉重,譏笑一聲:“若真有什麼紕漏,你那狗奴才花公公會不第一時間跟你稟報?”
什麼狗奴才!這話靳長恭額頭青筋冒着十字。
靳長恭怒了:“眼前的且不說,那之前你對靳國所做那一切破壞性形爲,還有公冶那邊,你知不知道,因爲你擠兌排擠打壓八歧塢,差點就導致了整個靳國商業癱瘓,哦,不對,是直接已經導致了。你看你捅下的這一大堆臭簍子!”
暗帝也怒了:“我白白送給你一個靳國,甚至連名字都送給你了。如今我隱姓埋名,住不得正宮,住在那偏遠冰冷的宗祀石棺當中,你卻埋怨我之前做的那些事情,你這女人,簡直就是得了便宜又賣乖!”
靳長恭聽着聽着,雙眸直冒火星,兩拳頭直握緊顫抖,此時,她真的很想揍他一頓。
但是——可惡!他說的話她竟反駁不了!
“……”憋屈死她了!
兩人一站,一躺,睡牀上秋水色熟羅帳子順服垂下,隱隱約約地透出一團一團極淺的海棠春睡的花紋,一飄一拂,更顯安靜空蕩。
“睡不睡?”
許久,暗帝雙眸射向她,似一汪幽潭,生凜生冷,硬繃繃的。
靳長恭僵在那裡脖子都硬了,想着無論以前怎麼樣,反正從此之處這靳國,這靳宮都是她的了,以前的老帳扯不清咬一咬牙,揭過去算了。
“呯”地一聲她躺在牀上,四肢呈大字型。
“睡!怎麼不睡!”她冷哼一聲。
暗帝擡擡眼皮,不鹹不淡地看了她一眼,便挨在她的身邊躺下。
腦子再理智,也抗不住靳長恭心底那股子怒意,於是暗帝只要稍微一靠近,她就挪着屁股往裡邊兒移,他再靠,她再挪,他還靠,她接着挪——最後,撞牆了。
“喂,我說你擠什麼擠啊,這麼大一張牀,敞開睡七八個人都不成問題,你嫌不夠熱是不是,總往寡人身上靠什麼?”靳長恭眸皮一睜,猛地坐了起來,兇巴巴道。
此時,暗帝散垂的黑髮撒在白雲蘭花人絲綢被子上,白與黑形成鮮明對比,幾無雜色,細長精緻的眉毛,微微削尖的下鄂,此時的他沒有刻意的僞裝,與靳長恭就似兩個完全不一樣的人。
細瘦的手腕,纖長的臂,單薄的肩,優美的脖,枯槁蒼白的面容,膚色白得有些不正常,而那魅惑的脣又紅得不正常,整個人正如那深潤幽幽寒谷漸融的冰雪,不塵人間任何生氣,靜水流深。
“你離太遠,我會睡不着。這樣一來便不算陪我睡了,或者,你願意以後天天這樣陪我一起耗着。”
他貼近她,神色平淡地道。
無恥!靳長恭扯過被子,直接再躺下去,闔眸。
而暗帝則慢慢挨近她,伸出手隔着被子攬住了她的腰間,那冰雪之氣侵襲而來,令靳長恭不適地動了動。
嘶~這男的一定是雪男託世,冷得她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好在,她曾經練過浴血魔功這種陰寒的武功,否則實抗還真有些受不了他!
靳長恭這一段時間的確忙碌累心累身,躺着不久她也顧不得暗帝在旁,神智一半入睡,一半提防着。
幽幽微光當中,她穿著單薄的裡衣,修長的雙腿如同孩童一般蜷縮著。
身體傾斜向一側,就像在母腹中的姿態,抱着被子夾着。絲緞長髮如水一般鋪在榻上,身體的曲線柔和曼妙,裸露在外的光滑肌膚於淡淡光線下,反射著白玉一樣的光輝。
緊閉的眼瞼之下,纖長細密的睫毛在兩頰上投射出陰影,紅潤的雙脣微微張開,彷彿含羞欲綻的春花,連輕輕呼出的氣體都彷彿有一種馨香綿長的香味。
暗帝看着眸光一陣暗沈。
“阿恭……”
靳長恭輕柔地呼吸着,充耳不聞。
“阿恭。”
她蹙了蹙眉,感覺那低啞的聲音騷擾着她睡眠,繼續充耳不聞。
“阿恭——”
聽不見,聽不見!她裹緊被子想朝腦袋上蓋去。
他的目光流連在她的一雙玉足上,一雙纖細優美的腳,圓潤的腳趾排成優美的弧。指甲晶瑩光潔,透著微微的粉紅色,說不出的可愛。
“阿恭!”
此刻,聲音的主人聲調已突然改變了,靳長恭頓感一種危險似熱浪一般的氣息向她不斷襲來。
他終於忍不住伸腳去觸摸,他一碰,靳長恭的腳就自動的縮一下,但觸碰到的軟綿嬌潤的觸感讓他心中一顫,忍不住他想伸手去拉住她纖細的腳踝,另一隻手輕輕撫上她棉軟的腳掌……
“喚魂啊?!”
靳長恭紅着血絲睜開眼睛,卻看到暗帝逮住了她的腳掌,細細摩挲,就像在把玩什麼珍稀玉物。
咦!咦?!她是被偷襲了!
她眥着牙擡起腳,但暗帝狡猾地手腳並用利索地纏上她的手與腳,壓在她身上,相貼着彼此的每一個地方。
他們面面相覷,近在咫尺,一暖一冷的氣息交錯,交雜,曖昧叢生。
“你,你,犯規!我們的交易作廢!”
靳長恭瞪着眼,鼻子直噴氣,分明說好他們只是睡覺,現在哪裡睡覺,分明是想做“運功”!
“我就親親。”
暗帝挨近她,獨屬於她的體香滑入他的鼻間,黑眸漸漸迷離,卻一腔正經道。
靳長恭睫毛一抖,嘴在下一刻被堵得嚴實,感覺到他的舌頭要探入她的脣內,她緊咬著牙關,不讓他進來。
他卻使力捏住她下顎,讓她的抵抗化爲無形,嘴巴不得不張開來,他便順利的長驅直入,入迷一般地恣意品味著她的脣舌,讓她漸漸呼吸困難。
“親你老——”
MU字這句粗話並沒有噴出來,因爲她換了一口氣後,再次被狠狠地賭上!
此時,靳長恭體內沒有與暗帝同宗的陰寒之氣,所以他親她不會再跟從前一樣,受寒誘發舊疾,也就是說,只要他有本事,他就可以對她肆無忌憚。
當然,這得他有強過靳長恭的本事才行。
如果,他沒有的話,下場就是——
靳長恭眸光一凜厲,一腳腿在暗帝放鬆欲行不軌之事時,一屈頂住他的腹部,趁他受痛,反身作主將他壓於身上。
憤力一拳便揍去,將他打趴在牀上,這一拳拳打得虎虎生風,她舔了舔嘴角,再呸一聲,看着險些沒被打死的暗帝,就翻身要下牀。
看着靳長恭想要走,暗帝不顧被揍得一身是傷,便起身追,那眼中不怕死的志在必得,看得靳長恭一陣蛋痛!
她隨手抄起燭臺便給他砸過去。
“你追什麼啊?!”她瞪着他。
麻辣個巴子,還真有不怕死,欠虐的人存在!她算服了他了!
暗帝一愣,殷紅似血的薄脣抿緊。
“那你跑什麼?”
靳長恭被他幽怨的指腔弄得一頭黑線。
裝的吧?再不跑她估計在他嘴裡連渣都不剩了吧?
“你別過來,否則寡人就打死你!”
靳長恭指着他,凶神惡煞地叫囂道。
“那你就打死我吧,反正我也活不長了。”
他陰陰一笑,堅決地一步一步朝她走過來……
從養生殿一口氣跑出來的靳長恭,在看到殿門宮衛那怪疑的表情時,她這才醒悟過來——可惡!她爲什麼要跑,那可是她的寢宮,要跑也是將那肆廝賊人打跑纔對啊?!
靳長恭懊惱,悔不當初,並且發她決定她要回去了!
但方踏出一步,她便頓住了,心產猶豫。
萬她這次真回去了,那腦子有病的暗帝又叫她陪他睡,她指不定真的會失去理智在暴怒中將他打死!
這種結果,是她要的嗎?
她想了想,如果真把他打死了,想來想去,對她來說都並沒有什麼實質的好處,反正那貨也聲稱他活不長了,想着這一次有他幫襯穩定朝局,反而留着他對她還更有些好處。
算了,她想估計今天他是腦子抽風了,就決定暫時不回去,等他們都冷靜一下再說。
而且,她擡頭看了看一片豔陽高照,白雲朵朵,晴空萬里的大白天,她就不浪費那個時間去睡了。
靳長恭摒腿兩側,獨自遊走向芙蓉亭,卻正巧看到幾名嫋嫋宮裝製衣坊的宮女朝月鏊殿那邊走去,她們一看到靳長恭表情有些驚慌,立即放下手中託擺,伏地跪地。
“陛下。”
靳長恭本隨意地路過,卻不經意看到托盤內之物,有些疑惑:“你們拿着些什麼?”
製衣坊的宮女見靳長恭問話,便立即回道:“這是莫小主吩咐我等製作的棉錦團,讓我們儘快做好送去給她。”
莫小主?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稱呼?還真當她是宮中妃嬪不成?
“哦?”靳長恭意味深長地拖了一音,桃花眸一彎,道:“將它交給寡人吧,你們都先退下。”
宮女們哪有跟陛下說不的權利,一個二個連問一句都不敢就懦懦退離了。
靳長恭從盤中取出兩塊拳頭大小的軟綿包,挑眉心中好奇。
她一路走來,宮奴鋪陣跪地,她示意不需要張聲喧譁。
一路穿徑走廊來到了莫巫白的房間,她立於門邊,想了想便也禮貌地敲了敲門。
的確是很禮貌,誰看過會懂得敲門的帝皇?
許久,都沒有人前來應聲。
靳長恭顰了顰眉,稍微細聽並沒有聽到裡面有人聲,便也不故作矜貴,直接就將門推開。
“莫巫白,這大白天的你窩在房中做什麼啊?”
啊?!房中突然響起的聲音,令莫巫白一僵,然後驚疑地一回頭,此刻他倪裳羅裙滑落,單衣褪至腰間,那平坦白皙的胸部,那與纖細骨骼完全不相稱的精瘦體魄,看得出來平時沒少鍛鍊肌肉。
也對,他打粗了算今年也不過才十七歲,能長得魁梧到哪裡去呢?
靳長恭傻了傻眼。
“啊,暴君?!你怎麼衝進來了!誰準你進來的?”莫巫白眼睛瞪直,臉一陣青一陣給,就像少女遇見色狼,第一個反應就是掩胸,惱羞成怒。
靳長恭被人甩臉子瞪眼,便一巴掌拍在桌上:“怎麼就不能進來了?啊?這整個皇宮都是寡人的,寡人想去哪裡就去哪裡!你管得着嗎!”
桌上的茶具一震,猛地響起的一聲“呯!”聲嚇得莫巫白一跳,訥訥道:“你發什麼瘋啊,這麼兇?”
別怪她此刻脾氣暴躁,只因剛纔暗帝那裡受了晦氣,如今算是逮着誰倒黴就朝誰撒潑!
“怎麼!你一個男的,又不是黃花大閨女,看了看那一馬平川的胸部,又怎麼了?”靳長恭一屁股坐下,捏了捏手中之物,纔想起便一把將手中的棉團扔給他。
莫巫白慌張接下,捏着棉團臉色有些尷尬,又有些無語,但他第一反應還是趕緊衝到門邊,看了看外面無人才趕緊將門關上,覺得不保險,若再遇到幾個像靳長恭這種無禮還有理的人,他不得鬱悶死了。
“你的身份不能暴露的!給我爹知道我的身份暴露了,他鐵定得打死我!”
莫巫白着急地申訴。
靳長恭替自已斟一杯清茶,睨了他一眼:“爲什麼?”
莫巫白忸怩地爲難了半晌,才吐一口氣,憂愁道:“此事說來話長……”
“那就長話短說啊?”靳長恭頗爲不以爲然地瞥了他一眼。
莫巫白嘴角一抽。
他的男兒身反正暴露了,他就隨意披上一件單衣穿上,坐下也替自已倒一杯茶,很爺兒們地一飲而盡。
他醞釀了一下情緒,才艱難地說了一句:“其實……我並不是莫巫白。”
靳長恭握茶杯的手一僵。
不會吧,又是一個桃代李僵?
“哦。”
“哦什麼?”莫巫白表示對這輕描淡寫的“哦”一字有些不滿。
這是一件很嚴肅的事情,陛下怎麼能夠這麼敷衍了事呢?
靳長恭深深地覺得,“哦”這個字絕對是被詛咒了。
“所以呢?你難道不是莫家的子孫?”她重新打起精神,不與他這陰陽失調的小子計較。
莫巫白撇下雙眉,道:“我當然是,不過——我並不是莫家嫡子,而是庶子。”
“這件事情莫家主知道?”靳長恭回想着他剛纔所說的,便猜出來了。
“嗯,父親是知道的。其實這件事情就是父親一手促成的。我原本並不是父親的正妻所出,嫡母真正的孩子在出生三個月的時候就不幸夭折了。而我的真正母親實則只是一個身份低微的藝妓,當初她生下我,實在養不活了纔將我送回給父親,她從此也下落不明瞭。”
“父親的第一個嫡女死後,他本正愁知道該怎麼跟嫡母交待,畢竟嫡母身子一直很差,恐怕難再有生育,這個孩子也是她拼命才生下來的。而那時候正好我出現了,他瞧我長得好,也與他嫡女有着七八分相似,雖然我比她大小几個月,但卻因爲母親供不起我的營養,看起來相差並不大。另一方,父親也想令我的身份能夠在莫家好好地立足,他便將女嬰死亡的消息徹底隱瞞下來,讓我頂替了莫巫白這個嫡子身份。”
“所以如果你現在的身份暴露了,那你很可能就會失去角逐莫家家主的繼承權了,並且如果還被莫家的人查出你母親的身份,你或許還會被她所累。”靳長恭明白莫家主的顧慮。
“我母親是一個很好的女人,雖然我已經記不清她的模樣,可是她絕對是一個好女人。父親曾跟我說過,那個時候困難,她寧願自已一天不吃,也要餵我足飽。她當時絕對是逼不得已,纔會將我送給父親的。所以,我相信父親,也相信我的母親!”
莫巫白麪露堅定,此時他纔像一個真正的少年,眉目堅毅明朗,很是漂亮熠熠閃光的模樣。
“嗯,寡人也相信。人家說父挫挫一個,母挫挫一窩,你倒也總算不太差,你母親想必會是一個好女人,好母親的。”靳長恭微微一笑道。
莫巫白得到她的贊同很高興,亦笑了,如朝陽般暖人。
“這是一件秘密……暫時,陛下會替我保密吧?”他希冀地,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
靳長恭挑眉湊近他的臉,很是狡黠地拍了拍他的肩,道:“只要你好好地替寡人做事,否則……”
她故意地露出一個陰暗的笑容,莫巫白意會後,頓時苦垮下臉。
“我這一輩子算是埋葬在陛下您手裡了——”
他趴在桌子上哀嚎一聲,若他還是女裝的模樣,這便是可憐惹人憐,可是如今這男不男女不女的裝扮,那就是一個不倫不類。
而靳長恭則歡愉一笑,總算覺得壓在心底的陰霾一鬨而散了。
這個莫巫白果然是一個活寶啊。
以後果然不高興,便來他這裡逛一圈,保管解悶。
~~~~~~我是莫巫白被苦逼壓榨的分隔線~~~~~~~~~~
靳長恭並末在莫巫白那裡待多久,她又特地去了一趟華韶的住處,一聽他依舊沒有回來過。
靳長恭有些訝異,這離他來去時間也不久了,他怎麼依舊沒有消息傳回來呢?
想着,靳長恭心中略有些擔憂,還是決定派人去打探一下最近神廟的消息。
順着這路,靳長恭想到公冶好像也被安排在前面的住所,她尋思着溜去瞧瞧他,但在半途就被內閣的掌事太監給請走了,說是蓮丞相進宮謹見,言有事相商。
靳長恭不用猜也知道他必定是爲蓮謹之一事前來的。
但她並末回去內閣,看着外面天高地闊,在戶外談事心事也舒爽些。
便將蓮丞相召來芙蓉亭,一邊賞景一邊談事。
不一會兒蓮丞相便軀身前來,他看端坐在亭中賦閒飲茶的靳長恭,當軒對尊酒,四面芙蓉開,美景,人美,但卻是一個虛有其表,實則是一個蛇蠍心腸的人。
蓮丞相心中嘆息地搖了搖,有一種無奈、失望、絕望的情緒深深縈繞不去。
靳國堪矣啊,憂矣啊,可恨得是他卻無能爲力了,唯有避之,不想親眼看見靳國的最後一刻來臨。
他一直凝視着靳長恭,看她一身流雲般垂地的黑袍,髮絲青揚白皙面頰,眸光清逝長遠,自然得如同山殿朝陽、天際流雲,峨眉黛眉,脣不點而紅,那一雙飛揚黑眸落入湖水碧泠間,劃過燦爛耀眼的寒星光彩。
這樣的她,他從末見過,他印象中的陛下總是在不斷地殺人,若不是在殺人,就是搞陰謀詭計害人最終又害已,他卻從末奢侈過有一天,那暴戾的陛下會有閒心安靜地品茗賦雅地喝茶,那般無害而溫雅。
也難爲蓮丞相一把老骨頭了,這段時間他的確是忙壞了,朝裡朝外替靳長恭處理朝事,連一刻沒閒着,自然也不知道靳長恭這段時間與暗帝換回來後,發生了哪些變化。
他這一次之所以選擇出山幫她,也全是因爲蓮就那麼一個聰慧有潛力的孩子,若連他都隕落了,蓮家便是真的會一撅不振了,況且蓮丞相也是真心疼愛蓮謹之的,他怕這永樂帝若發起瘋了,真會將他們家謹之折騰得夠慘。
昨日,那孩子終於回來了,但整個人卻瘦了一大圈。
再聽着他簡短的講述那些日子裡的遭遇,他聽得既心酸又心痛,頭一次後悔當初爲何會爲了忠君而捨棄自已的孩子,將他送進宮中受盡折磨苦難。
想他一生爲靳國奉獻,從不講私情講私慾,但是永樂帝又是如何對他的?想想都覺得心寒,若不是這一次爲了他兒子,他必定會撒手不管,任她胡鬧到底。
這個國家光是他一人用力是不行的,他總算是看破了。
但昨日,那孩子回家後卻不知道是魔障了還是糊塗了,竟一改往態,一直替這個昏君說話,說她如何如何的好了,說她如何地足智多謀,堪當大任。
但在他看來,這永樂帝是有些小聰明,但她更是一個禍端,她的那些聰明才智從不拿來幹正經事,就知道禍害、坑害普通百姓,殘殺那些無辜的人們。
“臣,參加陛下。”蓮丞相木然着臉,跪下行禮。
靳長恭何等敏銳,她不需要特別留意,便能輕易就感受到從他身上傳來的怨念,她眸含寬容,放下茶杯轉首,道:“蓮丞相來了,起來吧。”
但蓮丞相卻連頭也不擡,他並不肯起身,以一種疏離隔磨的固執跪着。
“臣有事稟奏。”
靳長恭摸了摸下巴,挑眉眸露深意,她總算看出他是有備而來,卻不知道他所求是何事?
“且說吧。”
“臣無能,如今朝幾近三層官員職位空虛,雖然盡力補救,卻仍舊無法尋得有能力者擔任,另有三層左右朝官依舊反對陛下執政,臣雖已說服他們,但另外一部分頑固派,依舊不肯上朝。”他聲音很冷硬,就像機械不帶任何感情。
靳長恭知道蓮丞相對她很失望,想着從前他對“靳長恭”的包容與一次一次地失望,到如今的絕望,設身處地地想一想,這靳國的確是辜負了這位老臣子良多。
光是光初他肯首讓蓮謹之進宮“侍候”永樂帝便是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蓮丞相已經做得很好了,寡人甚是感激。至於那些反對寡人的官員,便由丞相擇重地換了,或從下面人員提拔,或從民間找尋,而那些頑固不上朝的,你辛苦一趟就去傳一道寡人的聖旨,若再請還不來的話,那就別怪寡人使用強執行手段了。”
此時,靳長恭的語氣十分溫和,帶着一種請詢的尊重,這令蓮丞相有些驚訝,不懂她是不是又哪裡不對勁了,但他已經沒有心思再猜度她了。
“陛下聖明。另臣還有一件事情要奏。”
“起身再說吧,丞相年邁長跪於膝蓋有損,到時候出宮不便,謹之倒是會埋怨寡人的不是了。”
靳長恭笑睨着他,打趣道。
而蓮丞相聞言卻只覺心情一沉,陛下這是對他兒——莫非他們真的——
心中雖然驚疑不定,但他還是遵命地起身了。
“臣要奏一事就是關於陛下的婚事。”他端正地立於一旁,面垂目不斜視。
靳長恭擡眸,面目多多少少有些變化,最近關於她的婚事,倒是成了一個盛行的話題了。
她神色薄涼生諷,靜靜地看着那一片氛鬱娟娟的芙蓉花色,道:“蓮丞相想說什麼?”
聽不出她的情緒,蓮丞相飛快地擡眼掃視陛下一眼,再垂下眼,斟酌着字眼,小心地問道。
“陛下,您已經十七了,別的帝君在這種年歲即使不是兒女成雙,也是早有妻妾,像先帝在十四歲便已娶了皇后,您是否該考慮一下您的婚姻之事了。”
他爲了他的兒子,已經豁出去了。
“此事——”
“陛下,此事並非老臣想逼您,而是若您一直末有子嗣,皇親宗室,於民於朝,都說不過去啊。”蓮丞相再次跪下,一臉苦口婆心道。
靳長恭看着蓮丞相帶着一張虛僞的面具苦苦進諫,心底竟似破了一洞,呼呼地灌着一股股冷風。
她想,她早該猜到遲早會有這麼一天的,不是嗎?
果然,連曾經靳國最忠心的蓮丞相也對她徹底失望了。
連他也盼着她若能夠留下一個靳族血親的孩子,好讓她這個昏君能夠儘快地功成身退,歸還靳國一片寧靜太平。
“放心吧,寡人的婚事已經訂下了。”靳長恭起身負手,面朝廣垠的蒼穹,雙眸冷澈幽深似寒潭,不含半絲餘溫。
蓮丞相一愣,驚道“不知——是何位大臣的兒了?”
實則他差點脫口問:不知——是男是女?
靳長恭側身,端過一杯清茶輕輕地晃了晃,然後一撒,倒進了池水中,薄脣親啓三字:“八歧塢!”
蓮丞相嘴巴張大,兩眼發直,明顯驚愕不已。
“此,此事是真的?”他連聲音都無法保持鎮定了。
這件事情太不可思議了,他深覺這其中有誤會。
想來也不可能吧?八歧塢內藏何方大神啊,多少強國帝王都想跟八歧塢內部聯姻,可都只得到一個字——退!
還是說,陛下只是跟八歧塢的一個普通族人聯姻?這麼一想,蓮丞相倒是平靜了。
“明日寡人便會親自宴請八歧塢的公冶少主,寡人亦會當衆宣佈這件事情。”靳長恭說完,便起駕領着一衆太監侍衛離去。
而這時,蓮丞相卻剛纔“公冶少主”這幾個大字中驚醒,心中泛起了巨大的漣漪,剛纔恐怕是他想錯了,連公冶少主都親自來了,那絕對不是普通的聯姻。
但說起聯姻,又令蓮丞相着急另一件事情,他提着膽子,忍不住喊住了陛下。
“那陛下……我兒,謹之,他怎麼辦?”
靳長恭腳步頓了一下,心中如同有一湖光亮在輕輕晃盪,層起漣漪後擴大成無數個水紋,她淡淡道:“他與寡人只是君臣之屬,此事與他無關。”
永樂帝離開後,蓮丞相才真正地鬆了一口氣,緩緩起身。雖然他也弄不懂陛下究竟搞什麼明堂,可是能夠讓謹兒遠離她的身邊,他便是千幸萬幸了。
而跟着蓮丞相一同進宮蓮謹之,因爲其特殊身份,能夠任意在御花園中走動,此刻他則獨站在芙蓉花間漫爛稀疏間。
面色蒼白,如震雷霆,僵硬的身子輕幅地顫悚。
——她說,她要成婚了……
她跟他,只是君臣關係,好一個君臣的關係!
——她說,與他無關。
真的與他無關嗎?光映寒華,蓮謹之淡水系色的薄脣抿成一條線,過度的怒意令他蒼白的肌膚染上一抹瑰麗。
一朵盛開的俏麗芙蓉在他掌中凋零,碎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