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到那個男子的一剎那, 夏坤終於明白,或者終於不可逃避地明白了他和皇后之間的癥結所在。
眼前的男子,雖面目猙獰, 脣角帶着嘲諷的笑, 這樣一副不甘心又絕望的表情, 他雖身處朝堂, 從未見過如此般的模樣, 但卻終究還是明白了。
這個男子,纔是他和她的淵兒長大後的樣子。
原來,她一直逃避的, 是這個。
這些年,她對自己的情義, 夏坤並不是感覺不到, 他從不是多疑的人, 她的好,他感受得真實。
但是, 這個原本從來不該出現的人,還是活生生的站在了他的面前,嘲笑他,無聲挖苦他。
忍了許久,夏坤才轉身出去, 留下冷冷的一句:“看好他, 不得有誤。”
回到御書房, 他卻無心批閱奏摺, 往事一點一滴地從宣紙上躍出, 要他不得不放下了一切。
他很有信心,她的心中是有他的。
但他也清楚, 那個孩子,並不是他的。
第一次,他感到了無助,體會到了何謂束手無策。
殺了楊元峰,就是他親手殺了淵兒的親生父親。
留下楊元峰,不僅難消他的憤怒,更是留下一個天大的禍害。
倘若他以淵兒的身世爲要挾,她該怎麼辦。
如此幾番思量,卻終究沒有兩全之法,他擡頭,恍然發現,天色已暗。
內侍心驚膽戰地垂首進來:“啓稟皇上,剛抓到的刺客楊元峰,說有話要對皇上講。”
他心頭一震,已經猜到楊元峰想說什麼。
果不其然,楊元峰脣角冷笑:“我來之前,就已經部署好了一切,倘若我出不去,得到消息的朋友就會將竹兒與我的關係大肆宣揚,到時候,別說淵兒的確是我的骨肉,就算不是,那也是。屆時,陪我下黃泉路的,可不僅僅只有淵兒,還有竹兒。”
許是怒極反笑,夏坤輕聲一笑:“你就這麼篤定朕不會治了她的罪?天下女子何其多,如此不貞不潔的女子,朕留她何用?”
“天下女子何其多,只可惜竹兒只有一個。”他仰天大笑,胸有成竹地道,“皇上乃是天子之尊,應該知道獨一無二是什麼意思。”
笑意倏然從脣邊消散,夏坤與楊元峰相視無言,一個高高在上,一個坐臥地牢,一個冷麪沉着,一個無所畏懼,無聲無形中,硝煙已過。
他再次轉身,留下一道明亮的黃色身影。
腳下一步不停地到了鳳陽宮,淵兒已經睡下,她站在一棵開得茂盛的花樹下,背影孤寂而無助。
那是得知她身懷有孕時,他和她手握着手一起種下的,說好了用來替淵兒記下身高。
他的心在一瞬間輕柔,悄無聲息地過去,拉過她的手,向殿內走去。
她驚了一驚,但什麼也沒說,任由他牽着自己過去。
兩人坐了一夜,誰都沒有說一個字。
但他還是當着她的面,將楊元峰放出了宮,還依着他的要求,送了他大筆的金銀。
他選擇埋沒一切,不是相信一切就此可以埋沒,而是他不能放手讓她離開。
就算是閻王爺來請,他也不同意。
但卻沒想到,她卻早就做了打算。
她走的那日,春雪初融,正是出遊的好時節。
他抱着她,猶如往日,但她卻越來越冷,無論自己怎麼努力,都不能再讓她掙開雙眼。
她死了,帶着對他的虧欠。
又一個春雪初融的時節,站在還未發芽的花樹下,他疲倦地閉上了雙眼。
留下的最後一道聖旨,卻是將被幽禁多年,也許早已不在人世的淵兒帶回宮。
即便到死,他還是不願再見到淵兒一眼。
不是因爲那孩子不是他的親骨肉,而是,她是因爲他才選擇離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