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想說,她若放下殺人的刀,多讀些書,會比楊晚晴更嫺靜似水,姣若如花。
她也想告訴他,她沒有背叛,沒有不忠,只是不想備受良心譴責,才放走雲意軒。
他也可以用肯定的口氣說,她不會背叛他。
殘月閉上雙眼,忍住空氣憋悶的痛苦,長而翹的睫毛微微顫抖,投下一片迷離的影……
“兔……死狗烹,鳥盡弓藏。”她不由嘆息,滿是鮮血的脣角綻開絲笑,悽美嬌媚。
雲離落寒眸一黯,強硬的吼聲竟顯得有些凌亂,“真不如宮門大破那日就殺了你,任你毒發身亡,一了百了,落個清靜。誰都別怨,只怨你……自不量力。”
殘月麻木的心又是一痛。她只是他的影衛啊!身份卑微,命如螻蟻。他的心,他的獨一無二永遠不是她,飛蛾撲火的愛註定挫骨揚灰。是他救了她,是他養育了她,如今能死在他手中,只當償還他的恩情,自此……
“兩不相欠。”殘月已氣若游絲,吃力地擠出四個字。
雲離落高頎的身體猛然一僵,看着殘月憋得通紅的臉頰,他生硬的大手再收不緊絲毫力道,腦裡心裡只盤旋兩不相欠……這四個字,怎若千斤重?壓得他呼吸困難。
“主人,這麼多年,殘月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主人深知,她從小性子硬。能赦她放走先皇之罪,爲何不能饒她刺殺良妃。”寒刃突然現身,跪下祈求。
方纔短暫的沉寂,當即化作滔天怒火,雲離落低吼一聲,“滾!什麼時候輪到你說話了!”他掄起猛力的一腳踹向寒刃。
寒刃跪着的身體一動不動,脣角涌出一絲血痕,猶自吃力祈求,“主人……息怒,饒了殘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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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離落更緊掐住殘月,憤怒地吼着。“朕從不欠你什麼。你記住,從不欠你!”
殘月的意識開始模糊,分不清是毒發更痛,還是那顆千瘡百孔的心更痛。隱約聽到,楊晚晴也哭着爲她求情。她身子一飄,好似跌入萬丈深淵,昏沉的意識聽到他清晰的吼聲。
“去拿千年雪蓮!寒刃,還不快去!”
好想睜開眼,再看一看寒刃,那個從小喜歡圍在她身邊,總向雲離落告狀的男孩。她偷去青樓就是寒刃告密。雲離落震怒,將她丟在青樓半年不管不問。她真的很恨寒刃,要不是寒刃,她不會遇見雲意軒,也不會進宮……
在青樓,她學會琴棋書畫。再婀娜的舞姿,再動聽的歌曲,她都不喜歡。依然會扯起裙襬,在銅鏡前,旋轉再旋轉……好像回到年少時,有了新衣裳總喜歡扯起裙襬在他面前轉一圈,問他,“落哥哥,月兒漂亮嗎?”
他總是撫撫她的頭,“漂亮漂亮,月兒最漂亮。”
她高興得又唱又跳,像只展翅的蝴蝶,旋轉再旋轉……唱起小時候姨娘抱着她經常唱的歌謠。
捏一個你,捏一個我,
一個妹妹一個哥哥
打碎了你,也打碎了我,
加些水兒把泥重和和,
再捏一個你,再捏一個我,
哥哥身上有妹妹,
妹妹身上有哥哥……
夢裡安靜祥和。雨後初霽,泥土的芬芳清涼透徹。男孩和女孩將捏好的泥人放在草地上,女娃放在男娃的左邊。男孩笑着說:“一個是寒刃,一個是殘月。”
“不要!一個是落哥哥,一個月兒。”女孩傲慢地揚起小臉。
男孩低下頭,“我再捏個,放在你右邊。”
女孩抓起一塊泥巴打在男孩臉上,護住草地上的泥人,“月兒的前後左右都是落哥哥。”
風吟跑來,喝道,“就差你們倆個,還不快點歸隊!”
殘月嚇得顧不上泥人,趕緊跑回去,寒刃卻遲遲未歸。原來,他去藏泥人等下次出來訓練還給她。
結果遭師傅一頓毒打……
斷斷續續的意識,隱約傳來雲離落的怒吼,“你居然偷了千年雪蓮!”
是誰跪在地上?“啪啪”作響的鞭子,抽打在誰的身上?蓮波怎麼哭了?從不對蓮波大小聲的雲離落,怎吼了蓮波?
“朕派你來梨園交代過你!”
“皇上,蓮波從十三歲起就照顧皇上起居,一直恪盡己任,十五年裡從不曾出過差錯,就饒了蓮波這次吧。”
“若不是良妃飛鴿傳書,朕……”
殘月再聽不清雲離落又吼了什麼,隱約知道有一股溫暖輸入體內,有人在用內力護她心脈。她虛弱的氣息漸漸平順。總是這樣不顧自身爲她的……只有寒刃。
殘月掙扎醒來,想阻止寒刃,這樣做會傷他元氣。
昏黑的眼前,隱約看到一抹明黃,隨後她便沉沉睡去。待殘月再醒來時,只看到靈伊坐在牀邊。
“你怎麼在這?”
“來照顧你。”靈伊冷淡的口氣不帶絲毫溫度。“幸好你只是急火攻心,不是毒發。”
殘月嘆口氣,目光飄遠,這得多虧千年雪蓮的功效。“你在這……誰保護他?”只剩寒刃,只怕力不從心。
“如果你的擔心只是爲了效忠,落到如斯田地還不算太可憐。”靈伊惱着聲音喝道。
殘月看向窗外,雪白的花兒瓣隨風飄進窗子,宛然落地……自此,她的心會如這飄零的花兒瓣般,不再癡心妄想,不再義無反顧。這一次……真的懂了。
靈伊嘆口氣,“還有風吟。”
殘月心下一顫,“他被放出來了?”
“以後小心些,以免他再對你下手。”靈伊淡漠的聲音隱現關懷。
殘月胡亂地應了聲,意識稍一鬆懈便沉沉睡去……
三年前,她被罰留在嫣紅樓。
後來聽說蓮側妃惹怒雲離落被處死,拋屍亂墳崗。沒過幾日,風吟便來刺殺她,若不是寒刃及時出手,以命相護,她已死在風吟劍下。其後雲離落趕到,擒下風吟,他被押下去時,憎恨地瞪着她,嘶聲大吼。
“都是因爲她!只要我不死,一定殺了她!”
耳邊傳來風吟悲慟而憎恨的嘶喊,殘月從夢中驚醒。昏黑的夜裡,好似又看到風吟如發狂猛獸般驚悚的目光,恨不得將她撕碎扯爛,吞入腹中……殘月忍不住打個冷戰,這才發現是夢。
夜已深,靈伊不在,應是去睡了。
她擦了擦額上冷汗,勉力起身喝杯冷茶壓驚。推開窗子,昏暗的院子,只有宮燈散着嬴弱的光……
風吟是雲離落早些年培養的影衛,曾是他們的首領。他待他們一向嚴苛,唯獨對她總像個大哥哥關照有加。尤其是在煉獄的那些年,風吟負責看守他們這羣孩子,若不是風吟多次出手襄助,就憑當年瘦弱膽小的她根本不可能有幸活下來。她對風吟,尊敬之餘不免感激。
在寧瑞王府那兩年,她仗着雲離落的寵愛,從來不知收斂性子,在王府裡橫行霸道,不是打了管家,就是欺了側妃。雲離落不在府時,蓮波總會找風吟來鎮壓。她一見風吟,吐吐舌,當即老實下來。他則繃着臉,作勢嚴厲喝她。
“再不聽話,就罰你去洗茅廁!”
殘月不知風吟爲何突然來刺殺自己,更不知那徹骨的恨從何而來。她曾問過靈伊和寒刃,他們一無所知,也曾試探地問過雲離落,他冰寒的目光,嚇得她再不敢多問。
自從風吟從嫣紅樓被押下去後,便沒了消息。有人說他被處死,也有人說被關押起來。殘月不抱太多希望,憑藉對雲離落的瞭解,殘佞狠辣如他,定不會留下一個忤逆自己的影衛。沒想到……他沒有處死風吟。雖然風吟跟他多年,也聽府里人說,他們情如兄弟,即便如是,一個能弒父殺弟的人,情義於他根本就是累贅之物。能留風吟一命,多半是因風吟還有價值……
天色漸漸亮了。陰雲密佈的天空,淅淅瀝瀝下起小雨,敲打檐上琉璃瓦,叮叮咚咚好似一曲優美清雅的樂章。院子內的梨花已經落敗,嫩綠的葉子簇擁幾絲凌亂的花蕊,結了滿樹翠綠的果子。到了秋天,就是黃燦燦的梨子。以前,姨娘總喜歡摘下一些梨子放在窖裡,到了冬天做成凍梨給她吃。
想着,殘月緩緩笑開,細密雨線迷濛的眼前,好似看到一個小女孩窩在姨娘懷裡,吵着姨娘給她擠梨汁喝……
院門被人推開,一身玄色錦袍的雲離落,打着雨傘站在院內,看向窗前的殘月,蒼白憔悴的絕美面容上,綻開的恬靜淺笑,好似附有魔力般,滌盪了他多日來浮躁不安的心……
“參見主人。”靈伊的聲音,攪亂了殘月靜謐的心,倉惶看去,只見他站在雨中,一對黑眸靜靜地看着她。
殘月趕緊關上窗子,閉上乾澀的眼,深吸一口氣,略顯凌亂的心,漸漸沉寂……
殘月趕緊關上窗子,正襟危坐。窗外蒙蒙細雨,凌亂敲打窗櫺,沉入她的心底,蕩起層層不安的漣漪……
他的腳步漸漸近了,殘月的頭低得更低,眼角只看到一抹玄色的衣袂,一雙黑色金邊革靴緩緩站定。
殘月感覺到他炙熱的目光,索性閉上眼,只去聽細雨敲打窗櫺屋檐的聲音。
安靜……壓抑得空氣凝固。
“你一夜沒睡?”雲離落清淡的聲音隱着一絲難以捉摸的飄忽。
殘月心下微嘲,打個巴掌再給個甜棗?如果是以前,她一定會忘卻所有疼痛,對他喜笑顏開。而現在,她不會了,不會再被他假意的溫柔矇騙。
殘月輕吸口氣,沉下心緒,擡眸看他,一對迷人的美眸恍若一潭死水,“寒刃呢?”
寒刃不經他允許偷了千年雪蓮。輕則一頓毒打,重則……殘月冒了一身冷汗。她這半生,沒做過什麼好事,習慣了被人厭惡憎恨,也習慣了用理直氣壯強硬的態度去對待除雲離落之外的所有人。對雲意軒的愧,已足夠讓她此生不安,不要……再多個寒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