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晚晴的聲音僵住,淚水終於徹底模糊視線,“她……只有一死。”
這就是帝王之愛麼?
“皇上!”楊晚晴噗通跪地,“您忘了虞淑妃了嗎?先皇爲了皇族名譽,處死虞淑妃後換來什麼?白日朝堂的風光終究抵不過長夜難眠的糾腸思念,最後只求一記毒藥以做解脫。”
“放肆!”雲離落一把打翻桌上的青花瓷,嚇得楊晚晴身軀一顫。
“臣妾只是想提醒皇上,江山固然重要,而您的心呢?您的心就不重要嗎?現在去還來得急,可以救她!皇上切勿追悔莫及啊”
楊晚晴終於喊出心底的話,雖然字字錐心,但終於痛快了很多。她這一生,從不曾用過這麼大聲,這麼失態說過話。
原來,發泄後,心痛真的緩解很多。
她要讓她心愛的男人明白,他的心早已深深愛上那個女子。
殘月若死了,她相信,他俊顏上本就稀少的笑容會自此絕跡,他的心也會變得更加冷硬孤悽。
只要他能開心,她的痛苦又算得了什麼?
雲離落髮了瘋似的打翻周邊所有東西,最後無力地癱坐在地,胸口明黃的內衫,滲出一大片殷紅的血……
“救得一次,保不住第二次。她的敵人,是一個國家。她只是……一介女流。”
他無力的聲音,那麼的無措彷徨。墨黑的長髮垂落,隱在暗影中,他俊逸的臉龐,滴落的晶瑩,在光可鑑人的青石磚上綻開一朵淡淡的水花。
“皇上就忍心……讓她死?”楊晚晴跪坐在地。
突然覺得自己也很可悲,深愛的男人,居然這樣的狠心。有朝一日,是否也會落得和殘月一樣的下場?
或許……更慘吧。
“我不會讓她死!她不可以死!她的命是朕的,朕不允,誰都不能讓她死!”
他突然吼起來,嚇得楊晚晴臉色慘白。發現他傷口裂開,趕緊撲上去試圖包紮,卻被他一把推開。
“就這樣,就這樣舒服很多。”他低吼。傷口痛些,他的心痛便減輕很多。
“皇上,這又何苦啊?”楊晚晴掩嘴痛哭起來。“難道……難道就沒有兩全之策嗎?”
良久,他纔開口。
“有。詐死。”
楊晚晴的哭聲戛然而止,淚眼婆娑地看着他棱角分明的側臉。
“詐死?”
“她……”他仰頭看向窗外蔚藍的天空,勾起的脣角在笑,墨黑的鳳眸裡悲傷氾濫。“自由了。”
張公公在坤乾宮門口跪下,三步一叩,九步一跪,這是罪臣覲見皇上的大禮。待磕頭到殿內時,張公公的額頭已鮮紅一片。
雲離落聽張公公回來了,趕忙跑出去,楊晚晴也跟上。
見張公公神色愧欠,見小水子手裡捧着一個不大的檀木盒子,他笑了。
“張公公,你這是做什麼?快起來。”雲離落親自上前攙扶,張公公卻哭着掙開,固執地更卑微地跪在地上。
“老奴無顏面對皇上。”
“這……這是怎麼了?”雲離落勾起脣角,笑意微微發顫。
不知爲何,一向少笑的他,現在特別想笑。總覺得張公公要跟他開一個很好笑的笑話。
小水子捧着盒子也跪下,盒子高高舉過頭頂,“皇上節哀。”
“節哀?朕爲何節哀?張公公!你快告訴朕,事情辦得如何?你送她去了哪裡?可否安全?保證只有親信知曉,不會泄露她的行蹤?”
雲離落又去攙扶張公公,張公公卻大哭着匍匐於地。
“老奴有付皇上所託,沒能辦好皇上交代的差事。老奴求死謝罪,還望皇上成全。”
“哈哈哈……張公公,楊良妃是自己人,你但說無妨,無需刻意隱瞞。”雲離落仰頭大笑,一掃方纔的悲傷,高興得好似換了個人。
“皇……皇上。”小水子詫異地看着雲離落,哆哆嗦嗦地說,“皇貴妃……這就是皇貴妃的……骨灰。”
骨灰……骨灰?骨灰!
安靜,死一般的安靜,就呼吸聲都變得異常刺耳。
有血滴落的聲音,綻放一朵一朵妖冶紅梅。在那刺眼的光影裡,窒息在死寂中蔓延……
楊晚晴吃驚地看向雲離落。他怎麼這麼安靜?安靜得好像死去了一般,只是死死盯着小水子高舉的骨灰盒,許久許久都沒有任何反應。
楊晚晴伸出手想喚一喚他,她好擔心他,他身上還有傷,如今已裂開,不斷有鮮血流出來。她的手卻在距離碰到他咫尺處僵住。
她從沒見過如此這般的他,莫名的恐懼填滿心間,誰也不知道下一秒這隻沉寂的猛獸會不會爆發。
周遭的宮女太監,早已跪了一地,各個噤若寒蟬,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出。
本還晴空萬里,瞬間烏雲密佈,電閃雷鳴,不消刻驟雨如期而至。
震耳的雨聲,涼風瑟瑟,無情捶打傷心絕透的人兒。
“皇上,皇上……”張公公在風雨中苦苦呼喚,跪爬到雲離落腳下,緊緊抱住他的雙腿,哀求道:“皇上保重龍體啊,快進屋吧。”
雲離落一動不動,被雨水模糊的視線,依舊死死盯着高舉在小水子手裡的骨灰盒……
“皇上……進去吧。”楊晚晴跪在雨水漸溼的臺階上,哀聲苦求。
沉寂,再沉寂,雨水敲擊萬物的聲音,恍如震耳般響亮。
“啊”劃破天際的一聲怒吼,雲離落一把抽出附近侍衛腰間的長劍。
滂沱的大雨中,一陣明晃晃的劍花甩得眼花凌亂,一聲接着一聲的哀叫,宮女太監一個個橫倒於地。
雨中,血光噴濺。染紅地上積水,沿着臺階蜿蜒而下……
小水子嚇得還來不及求饒,長劍已掃過他的咽喉,一條細長細長的血痕,絕情奪走一條鮮活的生命。
雲離落一把接住小水子手中的骨灰盒,緊緊抱在懷中。他緊繃的俊臉,陰霾密佈,幽深的眸映着鮮妍的血光如嗜血殘佞的猛獸。
他提着滴血的長劍,緩緩逼近已嚇得跌坐一旁的張公公。
即便張公公早已有求死之心,但面對死亡的逼近,還是嚇得老臉顫顫,一片慘白。
雨水徹底溼透張公公的衣帽,花白的頭髮粘在臉頰上,格外的蒼老狼狽。就像風雨中的殘葉,已是瀕臨風燭殘年。
楊晚晴早已被遍地死屍,血流成河嚇得花容失色。見雲離落欲殺張公公,強按耐住恐懼,跪地祈求雲離落。
“皇上……皇上,不要啊。張公公自小就伺候您,對您忠心不二,您不能殺張公公啊。”
楊晚晴早就知道,在雲離落的心裡,張公公就像至親。打小就伺候他不說,還伺候過虞淑妃,深得虞淑妃信任。在虞淑妃將死之前,更是將雲離落交給張公公照顧。
雲離落被封王后,便搬出皇宮居住,張公公爲了幫雲離落探聽宮內消息,便留在了皇宮。
名義上,他們是主僕,可在感情上,更勝祖孫。
若雲離落一時間衝動,真的殺了張公公,無疑是讓他的心再添一道深深無法癒合的傷口。
“皇貴妃不能死而復生,皇上……皇上就饒了張公公失職吧。”楊晚晴的苦苦哀求,只換來雲離落無情的一腳。
楊晚晴痛苦哼一聲,歪倒在一側的大雨中,痛得再也起不來身。
“老奴謝良妃娘娘。老奴一心求死,還望皇上成全。”張公公跪地磕頭,不再畏懼死亡。
雲離落緊緊抓着劍柄,骨節泛白,咯咯作響。懷裡緊緊摟着的盒子,硌得胸口傷口劇痛,仍不忍放鬆分毫。
那是月兒……月兒殘留在這個世界的最後一點東西。
他怎麼捨得放鬆一點點?只是抱得再緊,也感覺不到月兒身上絲毫暖意了。
“老奴不是失職,老奴是抗旨不遵。”張公公直言道,“皇貴妃活着,是對皇上,對雲國最大的威脅。皇上爲了她,幾乎將整個江山置於不顧之地。老奴從小看着皇上長大,皇上身上就是掉一根頭髮,老奴心裡都心疼不已,更何況……”
說着,張公公已老淚縱橫。
雲離落的心撕裂般劇痛。月兒在火海,該有多疼?她一定很怕,她表面看上去天不怕地不怕,其實膽子很小。
長劍劃破空氣,直指張公公脖頸。卻在距離張公公脖頸咫尺處僵凝,他再使不出絲毫氣力刺下去。
小時候,張公公趴在地上,供他騎馬的情景浮現眼前……
那時候,張公公累得滿頭大汗,依舊跟着他清脆的笑聲笑得很開心很滿足。
那一年,母妃失蹤,本就很少見到的父皇更少來探望他了。母妃失蹤宮裡流言四起,因母妃得寵而衆星捧月的他,一下子失去所有寵愛,更受平日裡嫉恨母妃的嬪妃排擠,蠱惑皇子公主們對他肆意打罵,就連那些攀高踩低的宮人們也欺凌他。
皇子失勢的日子,連狗都不如。
沒人理會他的感受,更沒人關心他的溫飽。本還對他忠心的幾個宮人,見他失勢都去另尋出路。只有張公公,依舊不離不棄陪在他身邊。
冬天沒有冬衣,木炭供給也不足。一到晚上就冷得睡不着,每每這時是張公公緊緊抱着他,陪他入睡。凍得張公公滿身凍瘡,還笑着安慰他,“小皇子,快快睡。睡醒了,娘娘就回來,皇上也來探望皇子了。”
御膳房經常送來酸臭的飯菜,根本沒法下嚥。他餓得昏昏欲睡,張公公便去御膳房偷吃食,有一次被發現,被御膳房的太監們打得頭破血流,肋骨也斷了。當張公公被擡回來時,他染血的手裡,還緊緊抓着一個他最喜歡吃的芙蓉糕……
那一次,他失聲痛哭。在張公公期盼的目光下,混着淚水將芙蓉糕塞在口裡,努力嚼得津津有味,仍止不住淚水泉涌。
那一次,他在心裡暗暗發誓,有朝一日定要做人上人,絕不會讓張公公再跟自己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