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會,殘月興致起,忽然想練字。怎奈自己的字太醜,想到迷戀他的字,就問他可否教她寫字。不想他欣然答應,磨了墨,手把手教她寫字。
他略想了下,極有興致,“就寫比翼雙飛。”
她靠在他寬厚的懷抱中,背部傳來他強健有力的心跳,一下下敲擊她的身子。小手包裹在他薄涼的大手中,嗅到他身上的淡淡清香,揣着躁動的心,在他大手的操控下,寫下心房悸動的一筆筆。
怎奈“翼”字還未寫完,外面就傳來了吵鬧聲。
他的筆停下,殘月感覺到他的猶豫。
“皇上?”她回頭看向燈光下他棱角分明的俊臉。他墨黑的眸子裡掬一縷跳躍的燭火,光彩粲麗。
他亦看向殘月,脣角又恢復那絲淡淡的笑,卻不似先前那麼自然。
欲提筆繼續寫下去,停頓了的筆跡,又怎能接得流利順暢。
殘月望着雪白紙張上墨黑的字跡,墨汁的味道雖然嗆鼻,卻是好聞得很。她彎起脣角笑起來,抱住他繼續寫下去的大手。
“皇上……”她依舊笑,“還是過去看看吧。”
她明顯感覺到他的身子一僵,但還是繼續說下去,“皇上若願意,臣妾等皇上回來。”
她知道,他去了,就不會回來了。不管他願意留下也好,不願意也罷。她知道,皇后有本事留下他。
更何況,他的心裡還裝着皇后。他們還有一個,那麼好的兒子。
“你……”他低沉的口氣,是那麼的猶豫。從後面抱住她,手臂一緊,緊得她差點喘不上氣。
“等我。”
他居然說“我”而不是“朕”。
恍惚間,有那麼一瞬,她感覺,她的落哥哥終於回來了。
她揣着心痛,高興地笑起來,“我屋裡的燈,會一直爲你亮着。”
他的背影消失在細雨綿柔的深夜,她的眼裡模糊之中依舊閃耀他方纔溫柔的目光。
他就這樣走了呢!
“公主。”夏荷有些不甘願,“公主完全可以留下皇上。奴婢見皇上,很不捨得走。”
夏荷見殘月沉默不言,又焦急說,“公主,皇上這一走,皇上很可能被皇后又挽回回去。我們好不容易……”
“我們還沒到全勝的時候。”殘月打斷夏荷的話。
拿起桌上還未寫完的字,吹乾,摺好。
“強留下來的心,就如指間沙,抓得越緊,越快溜走。”
“心?”夏荷不解,“公主現在想要皇上的心?而不只是報復了?”
殘月的身子一抖,不想跟夏荷解釋,可又耐不住夏荷的追問。
“待你真正愛上一個人,你就會明白。報復……不過是爲想靠近他的心,尋的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公主……”夏荷的聲音竟然哽咽起來,“真的想明白了麼?公主也想將自己的心交給皇上了嗎?”
殘月無言以對,她知道,夏荷想提寒刃,那個已成爲良國皇帝的男人。
寒刃。
看向窗外昏黃的燈火中迷離的雨線……
那年,也是下着雨,他懷裡揣着梨花糕,生怕溼到分毫,自己澆成落湯雞還只顧着護懷裡的梨花糕。
她吃着還帶着他體溫的梨花糕,眼淚模糊了視線。
爲了給她續命,他冒着被背叛主人的危險,偷了千年雪蓮。而那冒着最嚴寒風雪,尋找傳說中靈藥千年雪蓮之人也正是他。
想到他爲了她用自己的身體將配置好的閻王令解藥藏在體內,傷口發炎導致他險些丟了性命……殘月的心,忽然痛得飄零。
“此生,只能負了他了。”
她強忍住哽塞的聲音,努力不讓眼淚滾過眼角。
夏荷咬嘴嘴脣低下頭,見殘月也是如此難過,便不再說話了。
“出去吧,我想一個人呆會。”
殘月坐在椅子上,一手疲倦扶額,一手裡還攥着那張未寫完的“比翼雙飛”。
夏荷輕聲退出去,回到自己房間。本想繡花,又沒什麼心情。不知怎的就翻出那隻毛筆,筆桿上還篆刻着三個字“顧清語”。
工整的字跡上,有明顯經常撫摸過的痕跡,想必是他的心愛之物。
眼前不經意浮現顧清語恭謙有禮的清雋模樣,滿身的書生氣息,看似嬴弱又很凌銳。
夏荷將毛筆收好,一直想找機會還給他,怎奈他不經常進宮,她又走不出這個將人牢牢鎖住的後宮。
棲鳳宮。
皇后高熱不退,嘴裡一直說胡話。
董元卿和幾個太醫都守在棲鳳宮,互相商量到底用何藥效果可以快些。這幾個太醫,暗地裡都收了好處,誰也不敢妄下良藥。
“父皇,母后一直高熱不退,會不會病壞了?”雲澤興稚嫩的小聲音,隱現抽噎。
雲離落心疼地攬過雲澤興,手指輕輕撫過他粉嫩的臉頰。
“興兒毋須擔心,太醫會有辦法救醒母后。”
雲澤興靠在他的臂彎中,乖巧地點點頭。張開小嘴,睏倦地打個哈欠。
“蓮波,送太子回去休息。”雲離落吩咐蓮波。
雲澤興卻不走,“母后病着,身爲兒子怎能安心睡下。興兒不走,興兒要在這裡跟父皇一起等母后好起來。”
如此董事的孩子,怎能不讓雲離落心頭作痛。抓住雲澤興胖乎乎的小手,不住摩挲。
“父皇不會不要興兒和母后對不對?”雲澤興仰着小臉,可憐巴巴地望着他。
“誰說父皇不要興兒和母后了,父皇說過,我們是一家人。”他溫柔的聲線,安撫了雲澤興幼小心靈的恐懼。
“母后白日裡抱着興兒哭,說父皇有了姨娘就不要我們了。”雲澤興深深低下頭,小聲音委屈地哼哼。
雲離落的心頭掠過酸澀的滋味,緊緊抱住雲澤興,只能不住告訴他,“不會的,不會的。父皇不會不要興兒和母后。”
皇后高燒得不住說胡話。蒼黃的臉色,緊皺峨眉,睡夢中痛苦掙扎的樣子,實在讓人心疼。
“皇上……皇上……”
“落……不要芷兒了……”
“不要,不要……芷兒錯了……真的錯了……”
雲澤興的小手緊緊抓住皇后滾燙的手,望着皇后的病容,大眼睛裡噙滿晶瑩的水霧。
雲離落怎能不難過,芷兒可是他發誓要疼愛保護的女子。
“你們是怎麼伺候皇后的!居然讓皇后病得如此厲害!”他憤怒地低喝一聲,嚇得整個坤乾宮都震了一震,跪滿一地宮人。
“回……回皇上。”金鈴哆哆嗦嗦跪在牀畔,小聲說道,“白日裡下雨,娘娘說皇上最喜歡喝雨水泡的茶,便親自去雨中接乾淨雨水。着了涼,本還以爲沒什麼,喝了些薑湯。不想,晚上就發起高熱了。”
“是奴婢伺候不利,還望皇上恕罪!”金鈴趕緊磕頭,“可是……娘娘非要親自接雨水,不允許奴婢們插手,奴婢們也沒有辦法啊皇上。”
雲離落看向病得神志不清的皇后,心頭蕩起一片無法平息的漣漪。她……居然是爲了給他接泡茶的雨水而着涼。
大手緊緊攥住皇后燒得滾熱的小手,又酸又澀的滋味瞬間在心底蔓延開來。
“芷兒……何苦啊。”他低聲嘆息。
“皇上,娘娘這些日子,晝夜都想着皇上。總問奴婢,皇上是不是再也不會來了,是不是皇上永遠都不原諒她了。夜裡,娘娘經常噩夢驚醒,嚇得哭許久才能睡去。娘娘說……娘娘說皇上不原諒她沒關係,只要她心裡還念着皇上,記掛着皇上就夠了。”
金鈴一番哭腔說得情真意切,悲從中來,任誰聽了都不禁爲這樣一個癡情女子甩上一把心酸淚。
雲離落與皇后,本就有多年的感情,如今想到當初自己那樣寵愛的女子,居然經受了這樣的苦楚,難免悲懷。
“芷兒,芷兒,芷兒……”
他不知該說些什麼,只能在她耳邊,一遍遍不住呼喚她的名字。
一碗碗的湯藥灌下去,皇后的高燒終於得以控制下來。
夜色越來越濃,外面依舊下着細雨。
衆人都退了下去,殿內只留下供傳喚的宮女,還有云離落親自守着皇后。
蓮波抱一鬆神就睡去的雲澤興去了偏殿休息。
金鈴見雲離落守在牀邊打盹,央求他去休息,他也不去。趁沒人注意,悄悄退出殿外。
董元卿正在小廚房親自熬藥。這藥不但要保住皇后的性命,還不能讓皇后的病好的太快,不是親自熬製,怎能放心。
金鈴見夜深人靜,人都睏倦的緊,趁四下沒人悄悄潛入小廚房。
“發熱的藥,不用再下了。”她悄聲告訴董元卿。
“你……還好麼?”董元卿一見到金鈴,多日來的相思在無人之時,再也控制不住,全部都在火熱的目光中泄露出來。
金鈴深深低下頭,不做聲。嗓子眼裡一陣癢痛,忍不住咳嗽起來。
“你病了?”董元卿無比緊張,就要給金鈴把脈。
金鈴害怕他知道她懷有身孕,雙手背到背後,“我走了!若被娘娘發現我們私下見面,定不會饒了我們。”
能見他一眼,也足夠了。即便不能在一起,只要他安好,她又何求?
董元卿心繫着她,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不想碰到金鈴的痛處,“嘶”了一聲,趕緊抽回手。
“你怎麼會受傷?”董元卿急得一對眼睛都要瞪出來了。
金鈴深深低下頭,沒有告訴他,晚膳時分被皇后痛打了一番。即便她不說,他也知道,金鈴在宮裡也是有臉面的人。能打金鈴的人,只有皇后。
“因爲我們的事……她就打你?”他的聲音無比悲痛。
金鈴嚇得抽口冷氣,趕緊張望一眼外頭,“這樣大不敬的話,可不要再說了!娘娘是主子,打罵奴才也是天經地義的事。”
“奴才也是人!”他心疼得眼裡佈滿紅紅的血絲,“打我罵我,我認了,我是男人!可你……只是個弱女子。”
金鈴從小到大,從來沒人當她是個“弱女子”,心頭一酸,眼淚就簌簌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