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她背心都給冷汗浸透時,那貴介郎君盯了她一眼後,轉身又走。而這一走,他就沒有停頓,不一會,三人便先後出了常府大門。
幾乎是一踏出常府大門,柳婧便雙腳一軟,要不是她知道現在還沒有脫離險境,只怕因爲虛軟而坐倒在地了。
這時,一輛馬車朝着那貴介郎君駛了過來,而那馬車的兩側,是八個全副武裝的銀袍衛,馬車中,也有一個伴讀打扮的少年,此刻,這些人都在看向他們的主人,等着他上馬車。
而大步上前,眼看就要跨上馬車的貴介郎君,這時想到了柳婧。
只見他踏上了馬車的那條腿收了回來。轉過身,他微眯着雙眼,高高興興地看着貓着腰,正想悄無聲息地溜走的柳婧……
柳婧溜都溜出了四五步遠,陡然感覺到四下一靜,擡頭一看,卻見衆人都在盯着自己,再回頭一看,那貴介郎君正雙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四目相對,他伸出手指朝她勾了勾。
這動作,恁地輕薄!
柳婧低下頭,她強掩羞怒恐慌,慢步走到他身前。還不等她開口,貴介郎君已然居高臨下地問道:“家在哪裡?”
啊?
柳婧擡起頭來看向他。
對上她水漾雙眸,他淡淡問道:“問你呢,家住哪裡?”
“在,在西郊楊樹莊……”
吞吞吐吐把家裡住址說出來後,柳婧鼓起勇氣,低低求道:“我真與常勇一事無關,你……”還沒等她說完,一陣馬車駛動的聲音傳來。柳婧擡起頭來,卻正好對上那貴介郎君坐上馬車,拉上車簾的身影。
只是一眼,那車簾一垂,便隔絕了她的視野。一直到那馬車離去,柳婧才驚醒道:是了,他放過我了!
這個事實,讓她一陣狂喜。狂喜中,爲防夜長夢多,柳婧什麼也來不及想,身子一轉,拔腿就跑!
而她跑了幾十步後,從她身邊一衝而過的馬車中,一陣悶悶的笑聲流泄而出。
馬車中,聽到自家郎君的笑聲,那少年好奇地朝柳婧那逃難般的身影看了一眼,轉向他問道:“郎君,他是誰呀,居然能令郎君這麼歡喜?”
這‘歡喜’兩字一出,貴介郎君臉上的笑容便是一僵。他看着外面,聲音淡淡地說道:“歡喜?你說反了吧?”他冷冷地說道:“那人呀,與我有仇……那仇簡直太深了,令得我這六年裡,就沒有忘記過。”
頓了頓,他看向那少年,“我自小到大,受到的最大的羞辱,最刻骨的譏諷,便是來自於這人。”少年驚道:“天下間,還有人這般膽大,敢羞辱譏諷於您?”
貴介郎君淡淡一笑,繼續說道:“是啊,天下便有這般膽大之人。最可恨的是,這人贏了我之後,羞辱我之後,譏諷我之後,不等我反應過來,便一逃就是六年。她逃了也就罷了,可因那人之故,我從六年前,便……”他頓了頓,乾脆不再說下去,而是問道:“你說這恨,深是不深?”
那少年張着嘴,他傻呼呼地看着自家郎君,‘嗬嗬’半天,才愣愣地點頭道:“看來這仇是結得深。”
聽到這回答,貴介郎君眯着眼睛一聲冷笑。
柳婧跑回自家大門外時,一時之間,恍如經過了數月數年,直有隔世之感。
她扶着門框,一邊調着氣息,一邊讓自己的心恢復平靜。
理順呼吸後,她暗暗想道:改天一定得求求鬼神,別再讓我碰上那人了。
她一個小姑子,生平第一次見到死人,見到剛剛從屍體上砍出來的熱淋淋的鮮血,第一次被人用劍架在脖子上,真切地感受到那種死亡將至的恐懼,就是因爲那貴介郎君。
這一次,她其實還可以更鎮定一點。可這人給人的第一印象往往刻骨銘心。她本是一想到那黑衣首領便彷彿又回到那死亡將至的那近乎窒息的一刻。更何況,她再次遇上這人,恰好是這人在抄家收監之時!
她一輩子都沒有經歷過的恐懼和絕望和羞躁,算是在那人那裡品味足了。她現在也不知道要如何避開這命中的魔障。想來想去,唯一的辦法只能是祭拜鬼神,請它們庇護自己遠離那人,庇護柳府早點回到昔日光景。
咬着牙扶着門框,讓自己完全冷靜後,柳婧大步回了家。
幾乎是她一出現在家門口,三妹柳萱便撲了過來。柳婧連忙抱上,小女孩摟着她的頸,格格笑道:“大兄,我要出去玩兒,母親說,你許了,我才能出去。”
她許了,她才能出去?
母親這是把家裡的權利,正式移交給她了?
柳婧腰背一挺,鼓起剛纔被那貴介郎君嚇得虛軟了的膽氣,摟緊妹妹,大步朝裡走去。
轉眼間,她來到了柳母的房間裡,看到還在刺繡的母親,柳婧把妹妹放在一側,跪在地上,輕聲說道:“母親,可以去看父親了。”
柳母擡起了暈花的眼。
她先是看了女兒一陣,過了一會,因過於疲憊,聲音啞澀地說道:“你說什麼?母親沒有聽清。”
不等柳婧重複,她又道:“你說可以去看你父親了?你王叔跟母親說過了,那些獄卒都是伸手就要金,一般的鐵錢他們瞟也不瞟一眼……哎,這一家子不吃不喝,也應付不了那羣老鼠啊。”
柳母自顧自地說了一通,剛低下頭去繡了兩針,突然明白過來。慢慢的,她澀聲說道:“婧兒,你弄到金了?”
柳婧點了點頭。
“你賺了多少?賺到了可以去看你父親的錢了?”見到柳婧點頭,完全清醒過來,也實在想不出女兒如何來錢的柳母臉一沉,“我柳府至今,可是沒有出過大奸大惡之徒的!”
柳婧連忙叫道:“母親!”高聲喚了一句,令得柳母安靜下來後,柳婧認真地說道:“這金來路沒有問題。”
她說道:“吳叔不是跟您說過嗎?上次我僱的那二十個浪蕩子,曾經在各處人多口雜之地聽了四十天的是非閒話。我這金,便是從其中一則閒話而來。”
她走到自己的房間,把那冊子拿出來,把其中一項指給柳母看了後,耐心地說了自己到了常府後的交涉過程。不過在提到常府被查抄時,她只輕描淡寫地說道:“幸好那時女兒已經離開常府了。”
柳母細細地又問了她幾句,心下相信了。她翻着那冊子,眉開眼笑地說道:“母親長得這麼大,還是第一次知道,這閒雜人等的口角是非中,居然也能生出金子來。”
柳婧笑了笑,從袖中拿出裝了一百兩金的盒子給柳母。
饒是柳母本已相信,可當她真正看到這一百金時,還是被那金光炫花了眼。要知道,她和一大家子人,日日夜夜做工,累得眼睛都睜不開,腰痠得動也動不了,一日所得,也不過三四枚鐵錢。可她聰明能幹的女兒一出手,輕輕鬆鬆便到手一百金。這是一百兩金子啊,這一百兩金子,可以讓一大家子吃喝一二年,可以讓她見到她的夫君,可以讓那些獄卒善待她的夫君!
柳母想到激動處,不由哽咽起來。她不想讓女兒看到自己失態,便轉過臉用袖子拭着眼。
柳婧任由母親靜靜的哭泣着。
等到柳母的啜泣聲好不容易止息了,柳婧輕聲道:“母親,我們去見父親吧。”
“是,要見你父親,見你父親……”因太過激動,柳母已語無倫次。
因柳母太過激動,足用了近一個時辰,母女二人才打扮好,當然,柳婧還是那麼一副男子模樣。同時,按照柳婧的要求,她的母親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裳。因爲臉上有傷,她還特意戴了一頂紗帽。
說起衣裳,畢竟柳府也曾富貴過,所以柳母要穿華裳,家裡還能找到兩件。至於柳婧,她自是穿着那租借來的男子華服。
一出府門,她又租了一輛馬車,這才帶着兩個僕人,趕向監牢。
看着那出現在視野中的監牢,一個僕人湊近柳婧低聲說道:“大郎,你說那些獄卒會不會看到我們穿得好,就使勁索要錢財?”
柳婧沉默了一會,輕聲回道:“或許會……不過我想,應該是好處更大些。反正在見獄卒時,你們別說話,一切由我處理。”
不一會,馬車到了。柳婧先走下馬車,然後,她扶着母親下了馬車。
正要閒談着的幾個獄卒,在看到這家人走來時,都是瞬時睜大了眼。這些獄卒,在官吏中是下下等,他們升職的可能性不大,一個個挖空了心思鑽營的,便是怎麼從犯人和犯人家屬身上多得一些錢銀。
因此,這些年來,他們早就養成了衣帽識人的功夫。
不過柳婧一家,畢竟曾經富貴,柳婧和戴了紗帽的柳母緩步走來時,那風範十足十的。便是幾個僕人,跟在柳父柳母身邊多年,也早歷練出來了。
幾個獄卒把她們看了又看,最後,一個獄卒忍不住迎了出來,問道:“幾位這是?”……這小郎君和這戴紗帽的夫人看起來挺不一樣的,該不會是哪位貴人家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