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春秋之齊魯風月
姬同一早起來看到窗外一片冰雪茫茫;他接過侍女奉上的蜜漿飲了一口,皺起俊挺的雙眉:本來打算今天去趟禚地探望母親,昨晚突然降下這場大雪,恐是要耽擱幾天了。
這次一定要將母親接回魯王宮,那個殺父辱母的舅父死了,母親應該和齊王宮再沒瓜葛了吧。
“主君,韓侍衛求見。”侍女柔聲稟道。她並非第一次看見魯侯長髮披肩、只穿着白色中衣的樣子,可是每次都毫無例外地心尖兒發顫。
“嗯,讓他去書房候着,孤這就更衣。”
韓侍衛帶來禚地行宮的消息:太夫人已得知齊王罹難的消息,她只帶着兩名侍衛和一名侍女,冒着大雪趕去姑棼貝邱山!
姬同一拳擊在書案上,長長嘆了一口氣。
魯侯終究按捺不住對母親的掛念,他不等積雪消融,就命侍衛備好車匆匆趕向禚地行宮。
行宮門前的侍衛躬身稟道,夫人昨天午時已安全歸來;魯侯鬆了口氣,他讓侍從們留在明堂,自已步入母親的房中。
只見母親獨自坐在窗前,呆呆地望着桌上的一張布函。她光潔的額頭上居然有了細細的皺紋!
姬同的眼眶溼熱了,他低低叫了聲“母親?”
靈兒轉過身來,看到了長身玉立的兒子,消瘦的臉上浮現一絲微笑,“同兒,何時來的?爲何不讓侍衛早來通報?母親好給你準備些吃食。”
“母親,您跟孩兒回去吧,留在這個孤苦清冷的行宮做甚麼?他已經死了!齊國成了姜無知的天下,您在這裡還有什麼可留戀的?!”
“不——他不會死,母親心裡能感覺到,他還活着!母親要在這裡等他,他會回來的!”
“您這是何苦?”魯侯氣上心頭,“您爲他受了多少委屈!舅父命姜彭生殺死父王,害您承受千古罵名。他雖是孩兒的舅父,更是孩兒的殺父仇人!孩兒看在您的面上,不得不與他虛以委蛇。如今他都死了,您還要爲他陪上餘生的幸福嗎?”
“殺父仇人?!”靈兒猛地站起來,眼前卻一陣發黑,倒在地上。
姬同急忙上前扶住她。
“呵呵,真是報應……”靈兒苦笑道,“你是他的血中血、肉中肉,居然這樣恨他……”
姬同驚駭交加,退後了兩步,“母親,您是失了心智了嗎?竟然說出這樣的話來?!”
“主君,夫人說的是真的。”寒香端着熱茶走進來。
她關好房門輕聲說道:“齊王和老主君都不在了,跟您說清楚身世也不打緊了。”
“夫人從未與老主君有過夫妻之實,一直都是奴婢替夫人侍寢。就連友公子……都是奴婢生下的;您,是齊王殿下的親生骨肉!若是他在九泉之下知道您這樣恨他,恐是不能瞑目的。”
“靈公子嫁到魯國之前,無意中探知:齊世子是夫人偷龍轉鳳擄進宮裡的風氏之子;齊夫人當年生了個女兒,怕君夫人之位不保,便派親信侍衛將襁褓之中的齊世子擄進齊王宮,謊稱自己生下世子;而她的親女兒遠送到魯國養大,那女公子就是慶父公子的生母衛妃……”
“當年,鄭世子姬忽去齊宮求娶靈公子,齊先君也應允了。可是就在當晚,靈公子與齊王——當時的齊國世子,都誤飲被惡人暗中投下**的毒酒……兩人神智不清的時候有了肌膚之親,恰巧被鄭世子撞見!鄭世子因此悔婚,齊宮內外從此謠言四起!”
“靈公子其實是一心摯戀齊世子的,可是他們二人是名義上的兄妹啊,世子的身世之秘性命悠關,又不能向任何人泄露!齊世子求靈公子和他一起逃離齊國,靈公子不肯,她認爲齊世子有仁愛之心,是個君王之材……就算他倆能逃出齊國,恐也難逃各方人馬的追殺!”
“正好那時魯君派人去齊國求娶靈公子,靈公子便應允了;可是她執意爲齊世子守身如玉,在魯宮獨居了一十五年……靈公子是嫁到魯國一個月後才知曉懷了齊世子的骨肉。”
“都說生子隨母……主君,您的長相一點也沒繼承夫人的樣子,反倒是和齊王少年時一模一樣,想來您自己不曾留意……”
靈兒呆坐一旁,淚流滿面。
姬同卻是不能相信,他撲到桌邊,找到一面大銅鏡。
怪不得!怪不得他第一次見齊王就覺得那樣熟悉,是因爲,他見到的是自己的臉!
姬同望着銅鏡中和齊王姜諸兒如出一轍的面孔,狂吼了一聲!用拳頭將那面鏡子擊出一個凹坑!
他——早就得了齊地的細作傳信:‘連稱和管至父領兵欲趕赴姑棼刺殺齊王!’
他當時居然抱着看好戲的態度靜候齊國的內亂!他這般舉動和殺害生身父親的兇手有何不同!
姬同聲聲哀嚎,用力捶着那面皺成一團的銅鏡。
“嘿、嘿……”靈兒突然莫名地笑出聲來,“其實,母親的身上住着一個不甚安份的靈魂呢!當年,在出嫁魯國的路上我就想啊,若是這魯夫人做着沒甚意思,就找個機會逃之夭夭……天下之大,何處不是樂土?我和平常的女子不同,總歸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尚有醫術足以謀生……”
她住了口搖搖頭,又喃喃說道,“後宮真不是正常人呆的地方啊,衛清那婦人的心腸比她的生母齊夫人還要狠毒……”
“可是,我沒在魯宮呆多久,就發覺自己有了身孕……嘿,諸兒哥哥居然送給我這樣一件珍貴的禮物!肚子一天天長大,我感覺到從未有過的幸福……”
“同兒,你從一個只會喝奶、啼哭不休的小包子一天天長大,會笑會走、會吹着口水泡泡叫我姆姆……母親的身心便不由自主地在魯王宮紮根了……”
“只是那一日,我得知王兄求娶周公主,請先君去齊國主親,我終於有機會回齊國見他一面……我這心裡——亂蓬蓬地跳個不停!同兒,你一天天長大成人,模樣越來越像王兄,就連微笑或者蹙眉的神態都和他一模一樣!我對他的思念更加瘋狂地滋長!”
“這是我的罪孽麼?是的,人世間太深重的愛戀也是罪過,深重的愛是應該獻給天神的……我已經遭天遣了,聲名狼藉不說,還失去了身心相契的愛人……”
“他此次去貝邱山打獵,其實是想帶我去見他的親人風氏一族。我爲了救治一個難產的婦人,不肯與他同去!不然,就算他真的離世了,還有我伴他一道走那段黑漆漆的黃泉路……”
姬同艱難地轉過身來凝望母親:他記憶中的母親一直是開朗快活的,從不知母親在魯王宮活得如此悽苦!
靈兒見姬同一臉的憂憤,以爲他是自小受宗法制的教育,對自己的身世一時難以接受,便伸手扯住他的衣袖勸解道:
“同兒,你父王是風清揚族長的嫡孫,風氏王族乃是聖祖伏羲氏的嫡傳血脈,身份高貴,面見天子亦無須跪拜。別說是魯國主君,就連天子之位你也是當得起的。”
“母親,”姬同泣不成聲,“我纔不稀罕做這個處處受制的魯侯!您過得如此苦悶,爲何不早說與孩兒知曉?同兒不孝,讓您和父王受到那般屈辱……”
“孩兒這就回去搬兵!父王半世戎馬,皆爲了齊國子民勞苦。齊人卻這樣對待於他,連個全屍都未給他留下!孩兒要起兵征討齊國,爲父王討個公道!”
“同兒,此事母親已有主張,王宮之中的仇恨,就在王宮裡解決,不能讓無辜的百姓受累,若是你父王知道齊魯兩國子民爲他兵戎相見,定也是不贊成的。”
“母親,”姬同擡起頭來,眼中隱現血色,“您總是爲他人思前想後,爲什麼就不爲自己和家人多做考量!”
姬同想到齊王彎弓射箭之時的卓然風姿,不由得心中痠痛,“您當年若肯與父王逃出齊國,我們三個人便可以歡歡喜喜地在一起……父王怎會慘死逆賊之手?您總是想着爲齊國安寧能做些什麼,可有人肯爲您着想一分?”
靈兒拉過姬同的雙手,緊緊握住,“母親對不起你,怕你知曉自己的身世會沉不住氣,做出不妥的事來。更對不住王兄,他直到走也沒聽過你叫一聲父王……”
靈兒待姬同的氣息平穩下來,她拿起桌上剛寫好的那張布函,“這是我寫給管師的密信。姜糾兒和管夷吾大人一直居在曲阜城吧,母親不知道你當初收留他們是何意圖。糾公子城府極深,你小心反爲他用。”
“母親打算利用齊國大將軍雍廩與姜無知的舊怨爲你父王報仇。管師曾與雍廩將軍交好,以他的智慧,定能挑起齊王宮的內亂,你就靜觀其變,不要讓魯國捲進齊人的王位之爭。”
姬同連連應着,“母親您要好好的,等着父王回來找您,父王是何等的英雄人物,怎會就這樣輕易死去?”他如此安撫着母親,其實也在安慰着自己。
魯侯揣好那封密信,拜別母親,他交代着侍女小心看護太夫人,之後即刻返回曲阜城召見管夷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