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茂才和猴山裡被抓走之後,W領導從副省長的崗位上挪到花城市委書記的崗位上。
這注定是個難忘的日子。2014年6月27日1點半鐘,省委H書記在省委大院一號大樓308室主持召開由各常委、委員出席的會議。
一切都是精心安排的一個驚心動魄的場面。
凡是由省委書記主持召開的重要會議,W領導都要提前10分鐘到場,顯得尊重和積極。這次他居然是踩着點去的,當他坐到自己的名位牌時,發現各常委已經就座,他和幾位點頭打過招呼,就安靜地坐下了。
李茂才和猴山裡被抓已經一年多了,只是坊間有傳言,這兩個人都是W領導的心腹,一路爬升,與W的關照不無關係。
W領導心裡明白,李茂才和猴山裡被先後收監,自己也許脫不了干係,畢竟在一起共事多年,轉而又想,自己所做的事情,他倆又不知情,別一天到晚提心吊膽的。人在月光下行走,兩個影子晃動兩下子,汗毛都豎起來了,這樣的日子,簡直是自己嚇唬自己。
今天的會議,W領導倒是感到有些特別,他環顧一下四周,各委員也悉數到齊,都在認真翻閱會議文件。
文件很簡單,就是中紀委關於黨建的會議紀要。他簡單地翻了翻,還是老調調,無非是強化監督機制,多做自我批評。
於是,W領導拿出水性筆,在文件上找重點劃槓槓,在自我批評下面,寫出了自我剖析的發言提綱。
H書記望望會場,說:“今天的會議主題,就是對照已發的會議紀要,開展自我批評。”
前不久,W領導在G市召開的黨的羣衆路線教育實踐活動專題會議上,爲高質量開好民主生活會提要求時口出金句,自我批評“辣不怕”,相互批評“不怕辣”。他在說這話時,刻意把語氣變得鏗鏘有力、擲地有聲,贏得一片掌聲。
那天,是他主持會議,而今天是H書記主持會議,會議的內容差不多,但場合和環境完全不一樣了。
H書記強調說:“提倡自我批評,是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提出來的整黨法寶,這一法寶我們不能丟。我們要在接受各方監督的同時,開展自我批評。”
W領導想,我是省委常委,一定要在這種場合與黨的領導保持一致,不能掉隊,更不能噤聲不語。想到這裡,舉手想第一個發言,表明自己跟得緊、反應快、觀點鮮明的態度。
W領導把手舉起來之後,本來有四五個人也舉手了,但他們一看,W領導舉手了,也就把手放下了,唯獨他的手一直舉着。
H書記說:“老W,我看到了,你把手放下來。你最後發言吧,等會兒有你講話的時間,讓其他人先講。”H書記隨後又說:“請剛纔舉手的F市市委L書記發言吧。”
L書記站起來,拿着事先擬定好的講稿,到發言席位上開始做自我批評。L書記說——
我這個人,一張苦瓜臉,老氣橫秋的,得罪人不少,有時候很固執,聽不進別人的意見。今天,我就要說說自己。希望得到大家的批評幫助。
W領導心裡暗自覺得這個L書記很搞笑,你在你的F市,要監督你的是F市的幹部羣衆,你要今天在坐的同志監督你,那不是笑話嗎?你身邊的人怕你,下面的羣衆不瞭解你,上面的領導也不知道你一天到晚在哪個池子裡游泳、在哪個聯繫單位“研究,”在哪個會所瀟灑,你儘管睜眼說瞎話吧,沒人止住你的謊言。
而就是這個L書記,上臺發言直戳W的心窩子上,L書記說——
憑心而論,我們作爲人民公僕,就應該像焦裕祿那樣,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羣衆的事情無小事,不能把人民交給你的權力用來搜刮民脂民膏,更不能說一套做一套,要表裡如一,言行一致。
講到這裡,L書記說,近幾年來,有部分黨員幹部辜負了黨的培養,走上犯罪的道路,直到走進法庭接受人民審判的時候,才痛哭流涕,害了自己也害了家人。
W領導環視了一週,很多人都低着頭。有的在寫發言材料、有的假裝在看僅有幾頁紙的學習文件、有的目光呆滯面無表情、有的心裡在罵道:裝逼的投機者,你敢說自己是乾乾淨淨的?我就不信,你對金錢、對美色、對所有誘惑一點慾望都沒有?
別不服氣,L書記越說越有心得,在介紹自己教育孩子時,他說:本來我兒子學習的是金融專業,畢業後準備到美國留學,被我攔了下來,爲此與我翻臉,想不通。我說不見得美國的月亮就比中國圓,在國內一樣有發展空間。後來,靠自己打拼,開公司。我從來不爲他打招呼。兒子說他好像不是我親生的,對我有很多抱怨。
臺下很多人用鄙夷的目光望着他,心裡在說:下來吧,別表演了,越說越噁心。規定每個人講10分鐘,L書記已經超出15分鐘了。主持會議的H書記看了看手錶,提醒發言人L書記說:“不要超時,後面還有人發言。”
L書記好像意猶未盡,匆匆結束自己的講話,離開發言席。
這時候,還沒等H書記說話,W領導實在按捺不住了,想直接走上來發言,於是離開自己的座位站了起來,剛挪開步子,就被H書記叫住了:“老W,你等等。等他們講完後,你最後發言。”W領導只好收住腳步,回到自己座位上坐下。
陸陸續續有三四個發言之後,H書記看了看手錶,時間指向下午三點半鐘,他朝省委辦公廳主任點了點頭,省委辦公廳主任起身離開會議室。H書記說:現在自我批評發言暫停,有幾件重要事項要當衆宣佈。
話音剛落,省委辦公廳主任帶着兩名中紀委成員和十多名便裝特警進入會議室。
H書記宣佈:會議暫停,由中紀委作一項宣佈。
一個佩戴國徽、着中山裝的年輕人,走上發言席,鄭重宣佈:根據中紀委的決定,對W即時“雙規”。
W聽後驚恐萬狀,用眼神哀求H書記,希望他能出手將自己保下。
W領導用發抖的雙手拿着“雙規”文件看了又看,白紙黑字,千真萬確,他語無倫次地說:好,好,好;我交代,交代;交代好立功!W領導在雙規文件上簽字後,由兩名特警架着離開會議室,從在省委大院一號大樓308室的後門出去了。
這時候,H書記環顧一下週圍的氣氛,一個個呆若木雞,不敢說話。H書記說,現在由省紀委宣佈重要事項,話音剛落,省紀委的兩個工作人員一前一後向發言席走來,四個特警便衣直接走到剛纔發言的L書記旁邊站定,L書記嚇得面如灰色,身體直不起來,像篩糠一樣全身發抖。
省紀委工作人員宣佈:根據省紀委的決定,對L書記即時“雙規”。L書記在“雙規”決定上簽字時,拿筆的手不聽使喚,抖動得十分厲害。歪歪斜斜寫下自己的名字,兩腿一軟,癱倒在地,被便衣特警架了起來。
L書記被押走的時候,在場的人不知下一個是誰,尤其剛纔發言的兩個人,已經面無血色,差點兒昏厥過去。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大家都在等待。有的抱着頭不敢直視,心裡默唸下一個不要輪到自己,有的默默地在胸前划着十字,希望上帝保佑自己平安無事。
心裡有鬼的人,飽受煎熬。半個小時過去了,H書記故作輕鬆地問大家:“還有沒有上來發言的?”
這時候,沒有一個人敢答話,會場裡一片寂靜,只能聽見排風機器呼啦呼啦的聲音,H書記說:“今天這個會議開得很成功,看到了吧,一是把兩面人的嘴臉暴露在大家面前,讓你們看看;二是集中教育大多數幹部,廉潔自律,不要得意忘形。這是一堂警示課,告誡大家,我們是法治國家,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好了,現在宣佈散會。”
W領導被雙規之後,潘小婉第一時間掌握內情,她聽後,感覺整個宇宙變黑了,瘋了,傻了。不吃不喝,表情呆滯。
潘小婉就這樣廢了。我只能硬着頭皮照常到公司上班,一上班我就召開董事會,在會上我謊稱潘小婉得了精神抑鬱症,需要休養。於是宣佈決定:李草兒代理集團公司總經理,李凰芹、王東盛、張大海任副總經理。
散會後,我又把這四個人留了下來,W領導被雙規的消息我不能瞞着,我得告訴他們,我說:“W領導玩栽了,已經進去了。我自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隨時都有被抓的可能,所有的事情我一個人扛着,希望你們各負其責,把公司的業務堅持下去。”
一個個都灰頭土臉的,不說話。靜默了一會兒,草兒問我:“小家和這個大家,你都要我替你守着,我怕我沒這個能力。將來會辜負你的希望。替你守小家,照顧幾個孩子,我一定竭盡全力。可是這個大家,是一塊有腥味兒的大肥魚,多少隻饞貓都盯着呢。你們一進去,牆倒衆人推,鼓破萬人槌,我擔心守不住。”
王東盛說:“我們什麼風浪沒有經歷過啊,妹子,別怕。不是還有我們嗎?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再說,我們要拿起法律的武器,來保護自己,保護企業。水總有水總的安排,這不,不是還沒進去嗎?怎麼就像蔫巴的茄子,盡說喪氣話?”
正說着話,潘小婉進來了,披頭散髮,一身酒氣。見到她,恨不得揍她,一點兒城府都沒有,但又不能發火,只能對大家說:“潘總已經病了,病得不輕,不得不送她到醫院了。”
三妹李凰芹拿起電話聯繫精神病康復醫院,二十分鐘後,救護車來了,我和老二張大海把潘小婉塞進了救護車,我留下來陪她一起住進了醫院。
潘小婉在醫院打了兩針鎮靜劑,喝了安神藥之後,就昏睡過去了。我守在她的身邊,回想二十年前,她來面試的場景,心生憐憫。人生如戲,戲中的角色,都是每個職位的替身,而一張張臉譜,卻是心性使然。
我在戲中的份量,是整個企業的操盤手,是人生導師。我的真實的一面是兒女情長,英雄氣短;我的虛僞的一面,是舍小家顧大家。在幾個紅粉知己中間跳去跳來,早已疲憊不堪。
我和衣而臥,睡在小婉的旁邊。我的精神幻覺裡,感覺我的母親在叫我的乳名——小黑子——小黑子——
我還是住在我的乾打壘的土牆房子裡。我的母親慈祥地望着我,問我:“這些年,你都跑到哪裡去了?我們好擔心你呀!”一句話,把我的眼淚問出來了,母親用雙手爲我拭淚,說:“兒子呀,在外面混不好,就回家種田,莊稼人最安全、生活最踏實。”我跪在母親的面前,哭成一個淚人,這些年的辛酸往事,一股腦兒涌上心頭。
母親伸出長滿老繭的雙手,劈頭蓋臉朝我打來,我不退讓不躲避,讓母親抽打。最後一巴掌,打在我的門牙上,門牙打掉了,帶着血絲兒落在地上。心中一怔,忽然醒了,潘小婉舉着手停在空中。她見我睜開了雙眼,說:“你做惡夢,哭得很傷心,叫不醒你,我抽了你一巴掌,你才醒過來。”
我一抹嘴巴,真疼。問她:“你打我了。”
潘小婉很坦白地說:“打了,用力打了。”她又問我:“怎麼到醫院來了?”
我說:“你病了,瘋瘋癲癲的,我們就把你送來了。”她不說話了,伏在我的肩頭,像一個受傷的孩子,泣不成聲。
“是我害了你,當初要是不錄用你,也許你是另外一種結果。”我說。
“我們都是被一陣大風颳在一起的石子,這是命運,命運的抉擇,是無法假設的。人生不可能重來,如果重來,我還要選擇你。”潘小婉說。
“那爲什麼?我有什麼好?”我問。
“小家和大家,你都安排好了。我們的孩子,你也安排好了,我們還有什麼牽掛呢?”
這時候,一輛接一輛警車開進了大院,我和潘小婉把幾十顆安眠藥吞進肚裡,兩個人靜靜地依偎在一起,我們看見龍兒、倩兒、水生在爲我們燒紙撒錢,天國的鐘聲一聲接着一聲,像從催魂的幽靈深處傳來的聲音。潘小婉緊緊地攥住我的手,火紙和檀香的味道越來越濃,噼噼啪啪的鞭炮聲震耳欲聾,我抱着潘小婉向高天飛去,然後掉入黑洞……檀香入脾,道士發喪的歌聲也傳到天國的雲端——
漆黑木頭亮油油,新逝亡魂住裡頭。
高樓大廈你不住,一心要住九龍頭。
九龍頭,九龍頭,兒孫後代做諸侯。
九龍腰,九龍腰,筍子出土漸漸高。
九龍尾,九龍尾,兒孫後代在朝裡。
白鶴仙師來看地,九天玄女來下針。
二十四向看得真,此處正是好福地。
二人同棺昇天堂,好比織女和牛郎。
(上卷終)
2021年2月23日初稿於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