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喚作蘇錦,自幼生活在夜淺鎮。
十歲時我便沒了母親,父親是鎮上的一個小小茶商,許是家境所致,我自幼便甚愛品茶,尤其是馥郁清淡的花茶,若說最愛,便也是那清雅至極的梨花茶了,世間百花爭妍,我卻獨獨最愛與世無爭的梨花,純白若雪,清香似風。
我家坐落在鎮北一處偏僻的院落,只有父親與我二人居住,因我最愛梨花,父親便在院前種滿了梨花樹,我便也是在那梨樹的陪伴下逐漸成長,其間並無波折可言。
十四歲時的春天,父親對我說:“錦兒,再過一年,你便要及笄了,到時候便是大人了啊。”
我淺笑,隔着未及換下的棉衣摟住父親的脖子:“在爹爹面前,錦兒永遠都是孩子啊。”
父親撫着我的臉,溫暖地笑,卻在離去時,吐出一口濁氣。
後來我方纔知曉,父親是在爲我打算,原女子及笄之後,便到了出嫁的年齡,出嫁啊,那可是要備好嫁妝的。
那一日,我一人靜靜坐在院前,看含苞待放的滿樹花苞,想一些莫須有的傳說,然後父親便回來了。
“錦兒,錦兒——爹爹要辦品茗大會了,錦兒要不要去看看啊?”今日父親回來得比往日早,心情似乎也比往常好許多,品茗大會,我是知曉的,父親許久之前便有了這想法,卻無處施展,也難怪的,夜淺鎮本就是小鎮,除了一些大戶人家願意爲着茶水講究一番,那些平頭百姓又怎會願意用自己辛苦賺來的銀子花在這等奢侈之事上?而今父親突然提及此事,大概是有了着落了。
“錦兒最喜歡茶了,當然要去的啊,”我甜甜地笑,冰涼的手被父親溫熱的大手包住了,“只是品茗大會要在哪裡舉行呢?”
“哦,是最近新開的一家酒樓,”許是看我仰着頭的樣子太累了,父親乾脆把我抱在了懷裡,我記得自母親離世以後,父親便再沒這般抱過我了,如此可見,父親着實心情愉悅,“因着酒樓的老闆姓林,便起名叫‘林記酒樓’了,我已經和那老闆商量好了,就是三日之後。”
聽父親這般說,我便也知曉了,那林老爺大概也不僅僅是爲了父親罷,畢竟是新開的酒樓,總要借些俗事添些名氣的,只是辛苦了父親整日奔波,總算遇着了這等機會。
“三日啊,那可還要做些準備呢?”靜靜趴在父親肩上,側過臉便能看到父親尖尖的下巴,是了,這幾年來,父親真是瘦了好多呢。
“不用不用,我讓你去也只是爲了湊湊熱鬧,你沒怎麼去過鬧市,到時候可要跟緊我,別跑丟了就好。”父親一面抱着我往院子裡走,一面笑眯了一雙含滿滄桑的眼睛,原來父親不止是瘦了,還老了呢,這樣笑着,便露出了眼角深深的褶皺。
三日,那時候梨花也該開了吧?
我自幼性子偏靜,不怎麼去上街,所以終於到了品茗大會這日,跟着父親趕往林記酒樓時,方纔察覺,夜淺鎮竟也是這般熱鬧的。
“錦兒,待會兒品茗會上來的可都是有錢人家,你跟在我身後便好了,可別亂跑。”今日父親穿了那件母親親手爲他縫的白色繡邊兒長衫,身後揹着一簍子茶葉,看着很是儒雅的模樣,而我則穿上了去年過年時父親爲我買的大紅牡丹刺繡薄襖,原本一直紮在頭頂的烏髮也被放了下來,父親不怎麼會梳頭,便直接編了幾條細辮子搭在了兩邊,來之前對着銅鏡略看了看自己的模樣,突然覺得這趟品茶會我也不僅僅是來湊湊熱鬧了。
“恩,爹爹放心。”雖有着自己的心思,我卻還是極乖巧地點了頭,引得肩上的辮子上下晃了晃。
“恩,咱們家錦兒就是乖。”父親又彎下腰來看了看我,然後滿意地笑了,父親大概是想讓我嫁個有錢人的吧?我卻還捨不得院前的那些含苞待放的梨花呢。
林記酒樓,確是新開不久罷,一張刻着店名的烏木牌匾還未經過風雨的洗禮,只被高高掛在店前,上面還留有彰顯着喜慶的紅緞,我還沒來得及看清酒樓兩側的對聯,便被父親拉進了樓裡。
“誒,林老闆早啊,”父親掛着笑上前打招呼,還不忘把我拉在了身前,“這是小女,蘇錦,小名錦兒。”
“呦,怪俊的丫頭呢,幾歲啦?”那人約莫四十來歲,身子略微發福了些,薄脣上的八字鬍隨着那人的言語上下晃動着,怪有趣的。
“傻丫頭,林老闆問你話呢。”後腦勺被父親輕拍了一下,我這纔回神,竟是盯着那撇八字鬍愣住了。
“回林老闆,錦兒今年十四了。”忍不住彎了眉眼,我略微福了福身子,算是行禮了。
“這丫頭真懂規矩,笑起來也好看,”那人上前一步,略彎下腰來,粗糙的手掌滑過我的臉,而後便又站直了身子,“商兒便在二樓了,你去和他商量下品茗大會的事吧,也帶着小丫頭去吧,都是孩子,說不準還談得來呢。”
“原來少爺也在呢,少爺可真是年少有爲啊,年紀這麼小便跟着林老爺學做生意了。”父親的語氣中帶着些詫異,面上卻堆滿了笑意。
“哪裡的話,我是見他一個人在府上怪無聊的,便把他帶來了,你快上去吧。”林老闆擺了擺手,面上卻是有些得意地笑了。
“那蘇某便先告辭了。”父親拱了拱手,便一手提着茶葉,一手拉着我上了二樓,我心中也有些好奇,不知那位少爺會是怎樣。
二樓的佈置與樓下略有不同,每張桌子的一側都擺放着一扇屏風,那屏風不大,只是因上面畫着些山水景緻而略顯別緻,再往那裡頭看去,便是兩扇相鄰的木窗,透過木窗該是能看到街上的景緻。
“林少爺辛苦了,蘇某慚愧,來得遲了。”父親的話語裡,能聽出明顯的恭維,我這才順着父親的目光看過去,卻只見到一扇屏風,透過木窗的光亮也能隱約看出那屏風後是坐着人的。
“蘇老爺哪裡的話,此番品茗大會,可還要仰仗蘇老爺的,”那林少爺大概也是圓滑的人,說出的話頗有些從商之人的味道,只見他緩緩站起,又回身看向這裡,面上也是掛着客氣的笑意,只是在他看到我時,似略微挑了挑眉,“不知這位是?”
“哦,這位是小女,喚作蘇錦,小名錦兒,”父親便又忙把我推到了身前,似怕我又愣住了一般,忙又多加了一句,“還不快給林少爺行禮。”
“蘇錦見過林少爺。”我卻不喜歡這位林少爺,看着便有些算計的味道。
“不知蘇小姐芳齡?”林少爺面上笑意更深,似乎並沒看出我刻意冷淡的語氣。
“蘇錦今年十四了。”覺得有些好笑,這位林少爺倒很像他父親,開口便問人家年齡。
“哦,十四,那明年就及笄了?”林少爺一挑眉,眼珠也跟着轉了轉。
“是呀是呀,到了臘月便到十五了。”父親卻似乎很開心,忙幫腔般接過話來。
“錦兒還不知道我叫什麼名字吧?”林少爺笑呵呵地走了過來,直接拉過我,便往那屏風走去,“我喚作林商,你可以叫我商兒。”
我無奈,回頭去看父親,卻見他直對我眨眼:“錦兒你先陪着林少爺說會話,我去把茶葉取出來。”
“恩,辛苦蘇老爺了。”林少爺嘴上說着,卻是頭也不回,我心知父親的念想,便也沒做多言,只陪那林少爺坐了下來,也不知這人是真的如我一般甚是喜愛品茶,還是在關心這次的品茗大會,竟只與我說起茶道來,他問我答,倒也不覺得那麼尷尬了。
到了辰時三刻,父親便把茶品都置好了,我瞥了瞥身後,卻不見有人前來,不免爲父親擔心,若是此番品茗大會落得無人問津的下場,只怕父親也要灰心了。
思及此處,我便也無心與林少爺說下去了,只推辭自己口渴,便下樓去尋父親了。
一樓,父親正與一男子站在一處,走得近了我纔看清,那人原是這酒樓中的夥計,父親大概也是着急了,又不敢與那林老闆說這些,便向這夥計訴起苦來。
“爹爹。”我一聲輕喚,父親這才嚴肅着一張臉轉過身來。
“錦兒,怎麼下來了?”見是我來了,父親忙收起了面上苦澀。
“我來看看爹爹啊,”我笑着拉住父親長滿老繭的大手,目光落在那夥計身上,看模樣這人該是與那林少爺差不多年紀,估計還未到二十,“爹爹,這位是?”
“哦,他是店裡的夥計,叫——叫——”父親回握住我的手,看了看那人,卻叫不上名字來。
“我叫小葆,只是這裡的夥計,”男子伸手撓了撓頭,有些窘迫,“這位便是蘇小姐嗎?”
“正是小女,喚作蘇錦。”父親點了點頭,爲我捋了捋頭髮。
“小姐的名字真好聽。”男子卻是傻乎乎地笑了,我便也笑了,夸人不都是說別人好看嗎,這人竟只想着名字了,縱是夸人家名字好,不也該說是有才氣嘛,不過這人傻乎乎地倒是可愛,不止人傻,名字也很傻呢,小葆,呵呵。
“小葆也很好聽啊,”笑眯眯地看着他,便不自禁地回了句,只是轉身再看向父親時,便又笑不出了,“爹爹是在擔心今日的品茗大會嗎?”
“沒有,爹爹只是在想可還有什麼未準備妥當的。”勉強笑着,父親對着我眨了下眼睛,大概是要我別在旁人面前提及此事,我便有些疑惑,方纔他們二人不是在說這件事嗎?
“那方纔爹爹在和小葆說些什麼呢?”我點了點下巴,不知爲何,在小葆面前,我竟不覺得拘謹。
“蘇老爺只是和我說了些品茶上的趣聞,我雖是粗人,卻挺喜歡這些別緻的東西。”小葆笑着開口,又撓了撓頭,原是如此,小葆竟也是喜歡品茶的嘛?
“原來小葆也喜歡這些啊,我也喜歡呢,我最喜歡梨花茶了——”我歪着腦袋看小葆,細長的辮子便也跟着蕩啊蕩。
“錦兒怎的這般不知禮數?”父親卻看不下去了,出聲打斷了我的
話,還捏了捏我的掌心。
“蘇小姐這樣很好,我——我很喜歡的。”小葆很仗義,幫我說話的時候,竟還紅了臉。
“爹爹放心吧,今天的品茗大會一定會有人來的。”我以爲父親是爲着品茶會在煩心,忙開口安慰,卻忘了方纔父親的告誡,這些話大概當真不該在旁人面前提起的。
“錦兒陪我一道去二樓看看可有什麼未備妥的罷。”父親略微嘆了口氣,便拉着我往二樓去了,我邊走邊回頭看了看小葆,見他還在對着我笑,便偷偷對他做了個鬼臉。
沒過多久,竟真的來了客人,父親便也忙碌起來,又是介紹又是煮茶的,我便也得了空,不知爲何就下了樓,心想一定要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小葆纔好,小葆,我與他似乎也並非熟識,卻總覺得親近。
一樓,還能看到踱着步走進來的客人,有些直接在一樓落了座,有些則奔着品茗大會去了二樓,我來回看了看,竟沒看着小葆,也不知他又去哪裡忙了。
“錦兒,怎的不在二樓給你爹幫忙?”開口的是坐在櫃檯後的林老闆,看見我,便笑了笑。
“錦兒見過林老闆,”小跑着奔過去,我不過是想問他句話,“不知林老闆可見過小葆嗎?”
“小葆?”林老闆一愣,而後纔想起了,“哦,你是說店裡的那個夥計啊,他方纔告了一個時辰的假,說是去買東西,我看客人不多,就讓他去了。”
告假,一個時辰,他是買什麼去了?
“謝謝林老闆了。”我點頭,想一時也見不着他,便往二樓去了。
“錦兒不必如此見外,喚我‘林伯伯’便好。”身後傳來林老闆含着笑意的聲音,我便應了一聲,可終是不喜歡這人的。
“我——我回來了——”還沒跨上幾個臺階,便聽到了小葆氣喘吁吁的聲音,有些歡喜地回頭,便見到他滿臉通紅立在門旁喘息着,許是跑回來的。
“快去幹活罷。”林老爺應了句,頭也沒擡。
我忙下了臺階,跑到了小葆身邊,笑着看他:“小葆去買什麼了,怎麼累成這樣?”
“我——我沒買什麼——”小葆的目光有些躲閃,似在刻意隱瞞什麼,提了一壺水便要走了,“我要去幹活了,你去二樓幫你爹爹罷,等會可能還有好多人的。”
我疑惑,正要追問,便見樓外來了好些人,說說笑笑地進來了,其中一人見了小葆便開口打招呼:“小葆,你說的那個喝茶大會是在這裡不?我可是帶了好些人來了——”
我一驚,心中已是瞭然,見小葆又有些惶恐,便沒出聲點破,只對着進店的人笑着開了口:“幾位二樓請,品茗大會已經開始了。”
一天下來,品茗大會總算結束了,談不上成功,也不致於失敗,但我卻很開心,因爲我遇見了小葆,傻乎乎卻很善良的小葆。
回去的路上,爹爹和我說,林老闆很滿意這次的品茗大會,還說了讓他有空帶我去林府拜訪。
我默默地聽着,默默地記住了來時的路。
後來,爹爹不在的時候,我便總喜歡往林記酒樓跑,人多時,我便只和小葆打一聲招呼,道自己不過路過;人少時,我便坐在一樓靠窗處,只要一杯清茶,然後靜靜地看小葆忙裡忙外。
我想,我喜歡小葆,大概便是如此。
小葆很可愛,經常被我說得臉紅,也只有和他在一起時,我才突然覺得,自己的性子也並非那麼冷,小葆的身上似乎總帶着溫暖,而他也總是把溫暖帶給我,我以爲他帶給我的最溫暖的一件事,卻是讓我有些哭笑不得了。
“錦兒,你的茶。”小葆手中端着一個瓷碗,快步走了過來。
“恩,今兒天氣很好呢。”我把目光從窗外收回,笑着接過小葆遞過來的茶水,低頭一看,果不其然,一碗冒着熱氣的茶水中,漂浮着幾朵純白的梨花,這大概便是小葆心目中的梨花茶了。
“是呀,就是店裡客人不太多。”撓了撓頭,小葆有些探尋地看我,每次都是這般,生怕我不喜歡他端過來的茶水似的。
“謝謝小葆,我最喜歡梨花茶了。”我記得我只在小葆面前說過一次,我最愛梨花茶,他便記得了,但我似乎懂得小葆的心思,所以從不道破,只是每次都會故作驚喜的模樣,對着他甜甜地笑,正如品茗大會那日,有些事,無需說得那般明瞭,自知便好。
“恩,那你慢慢喝茶,我擦桌子去了。”小葆傻乎乎地笑着,轉身走了。
微微嘆息,我知曉,每次到了這個時候,便會發生另一件事。
“呀,錦兒,你何時來了呢?”林少爺好似姍姍來遲般緩步踱了過來,直接坐到了我的對面。
“纔來,來喝茶。”抿一口幾近無味的梨花茶,我小聲應着。
“怎麼喝這種茶呢?要不我讓人幫你重新泡一杯吧?”探着腦袋看我面前碗中的茶,林少爺不滿地皺起眉頭來。
“不必,我喜歡梨花茶。”搖了搖頭,大概此生我最愛的,便是面前這碗別出心裁的梨花茶了。
“那錦兒你何時去林府玩呢?我平日在府裡都好生無聊的。”許是沒話說了,林少爺開始轉換話題。
“爹爹最近忙呢,等爹爹得空了,錦兒再去,”飲盡最後一口梨花茶,擦了擦嘴角,我便直接站了起來,“時候不早了,錦兒先去了。”
“那我送送你?”林少爺跟着起身,語氣有些不確定。
“不必了,多謝林少爺好意。”搖了搖頭,便出了酒樓,到了街上,我卻不急着走了,回身看向二樓,便能尋到小葆隱藏在窗邊的身影,彎脣淺笑,像是最後的道別,這才轉身踏上回家的路,我知道,小葆一定看得到的。
我本以爲日子可以這樣一直延續下去,平淡卻甜蜜,然而生活總是事與願違,不知從哪一日起,當我再次踏入林記酒樓時,卻尋不到那抹熟悉的身影,再也喝不到那碗獨特的梨花茶了。
我問林老闆,小葆去了哪裡,他卻只說小葆辭了工,回鄉去了。
回鄉,可是小葆的家在哪裡?
我不知道,更沒問過,正如小葆從不會問我,家在何處。
便在此時,我才猛然覺得,自始至終,我忽略了太多,本以爲是默契的東西,在此刻,愈發顯得無力了,也許小葆想的要比我多很多,因爲已知結局,所以不願瞭解太多,我不知小葆可是這般以爲的。
日復一日,我仍喜歡坐在院前看那些梨樹,花開,花謝,葉生,葉落,直到下一個春天來了,直到那些梨花又開了,直到我端着一碗落了梨花的清茶,喝着喝着便喝出了眼淚,直到那一日林府來人提親了,我方纔醒悟,也許一切都遲了,早已遲了。
我便突然記起以往,每次我離去時,躲在二樓窗邊的小葆,也許那時候,他只是在想,錦兒若能喜歡那碗梨花茶便好了,而那碗梨花茶,卻是放在我與林商之間的。
父親說,林家算是大戶人家了,你嫁過去爲正妻,不會受委屈的。
我點頭,父親說好,就好了罷。
茫然走在街上,這次我不是爲了去林記酒樓,而是向父親說了,來街上買些東西,正如那次的小葆,告了一個時辰的假,說是要上街買東西,買什麼呢,一些不能讓父親知曉,一些可以讓我解脫的東西。
“這位小姐,是要抓藥嗎?”站在櫃檯後的老者看起來很和善,笑着捋了捋下巴上的鬍鬚。
“恩,我要一兩砒霜。”我跟着笑,沒心沒肺的樣子。
“砒霜?小姐是要做什麼?”那人一驚,細細打量起我來。
“入藥罷了。”我笑得眯起了眼睛,一錠銀子落在櫃檯上。
“這——小姐可要慎用啊——”老者稍作猶豫,便取過麻紙爲我包好了藥。
“謝過了。”笑着福身,將藥放入懷中,我不是要毒死自己,大概如此。
回家的路上,我想了很多,過往種種,只如過眼雲煙,早已飄散,卻偏生又刻在了心中,如何也抹不去。
回想起那日,我也只是抱着僥倖的想法去了林記酒樓,卻意外聽到幾個夥計的私語聲。
“誒,你知道酒樓有個夥計失蹤了嗎?”其中一人左右看了看,小聲打開了話題。
“你是說小葆啊?”另一人似乎對此很感興趣,卻又有些質疑。
“就是就是,你們知不知道他去哪裡了?”方纔那人點了點頭,接着問道。
“不是回鄉去了嘛?”又有人插了進來。
“纔不是的,小葆是被人害死了!”最先開口的那人更壓低了聲音,語氣卻有些急促。
“怎麼可能?”一人提出質疑。
“我覺得也不可能,那你說是誰害死的?”另一人附和,更多的是好奇。
“就是咱們掌櫃的——”那人的話似乎還未說完,便被同伴捂住了嘴巴。
“噓——這種話可不能亂說的——”一人小聲呵斥着,大概便是此人止住了方纔那人的話。
“我可沒亂說,你們難道不知道嘛,小葆看上了少掌櫃喜歡的姑娘,所以才遭遇了不測——”那人卻沒就此住口,只是把聲音壓得更低了。
“真的假的?就是平時喜歡來喝茶的那丫頭嘛?”另一人驚呼,有些不敢置信。
輕舒一口氣,那些雜言碎語便離我愈來愈遠了。
只是走着走着,便覺得心疼,等到眼淚模糊了視線,然後慢慢蹲下,只想用力抱住自己。
小葆,是天意嗎?讓我聽到了那些話。
四月初八,是我成親的日子。
穿着自己縫製的大紅嫁衣,我把那包砒霜放在了腰間。
父親依依不捨地送我出了門,啞着嗓子叮囑我,到了林府便規規矩矩地做人家的媳婦,沒事兒就別往家裡跑了。
我點頭,自是知曉其中的道理,大戶人家的媳
婦,只怕也有些必須講究的規矩,然坐在花轎中,我卻如何也笑不出,小葆,今日我便要爲你報仇了,說是報仇,卻冠冕堂皇了些,只當是我說服自己的藉口罷,否則我定是到死也無法瞑目的。
入了林府,拜了天地,我便坐在林府的東園靜靜等着,喝退了一干下人,我才自己取下了大紅蓋頭,又自腰間取出那包砒霜。
據說,砒霜乃世間致毒之物,那麼大概不必用完這些吧?
倒了兩杯酒,一杯放在自己面前,置入幾朵略帶幽香的梨花,一杯放在對面,加了些許劇毒無比的砒霜,這次又是林商坐在我的對面呢,只是我喝的卻再不是你親手爲我泡的梨花茶了。
“咯吱”一聲,我知曉,是林商來了。
“錦兒,讓你久等了。”見我獨自坐在桌邊,且已揭了喜帕,林商略顯吃驚,卻終是溫柔地笑了。
“日後,莫要喚我‘錦兒’了。”我勉強勾脣,卻只盯着面前落了梨花的杯酒,我只想聽一人喚我“錦兒”。
“爲何?”林商疾步走過來,坐在我的對面。
“如今我已嫁爲人婦,自然不該再喚‘錦兒’了,日後便喚我‘錦娘’罷。”這樣說,便不會覺得牽強了罷。
“錦娘,也好,錦娘說的是。”林商一面笑着,便要來握我的手。
“我已倒好了酒水——”我伸手去端酒杯,順勢逃開了,卻突然不知該如何稱呼面前之人了。
“錦娘有心了,這裡面放着梨花呀,一看到梨花我便想起來了,我已在這園中種滿了梨樹,大概明年此時,你便能見得滿園梨花盛開了——”林商略顯尷尬,笑着去端酒杯,略看了看,便要飲下。
我卻突然間有些不知所措了,只伸手壓住了林商的手臂,心中暗歎,終是婦人之仁了:“這杯酒是給我的,你忘了嘛,這是交杯酒。”
林商恍然,臉上笑意也跟着濃了:“是爲夫糊塗了,交杯酒,是該這樣的——”
雙臂相交,我卻心心念着小葆,飲下這杯酒,你我便能相見了罷,只可惜了那幾朵梨花呵。
情濃,酒烈,辛辣的感覺劃過喉間,我便覺得視線也跟着模糊了。
就在我以爲一切都該結束了的時候,卻突然恢復了意識,然,這是哪裡?彷彿被黑暗籠罩了的一切,徒然出現,我努力睜大眼睛,這纔看到一個人影在不斷走近,那是一個女子,一身素白衣裳,容顏精緻,卻無半分表情,那女子身上似帶着徹骨寒氣,陣陣襲來,讓人自心底生寒。
“姑娘,跟我來。”女子站定,冷冽開口,然後轉身。
我微愣,心想,這裡大概便是地獄了罷,便緊緊跟在女子身後。
一路無言,我似看到那女子投來的疑惑目光,她是在好奇我爲何不言不語嗎?微微苦笑,事到如今,我還有何話可言?
“到了。”不知走了多久,女子終於止步,我擡眸看去,卻依舊只是看不到盡頭的黑暗。
“這是哪裡?”我疑惑,終於發問。
“地獄。”女子彎脣,笑顏雖美,卻依舊冷得逼人。
“地獄,那爲何走到這裡便停了?”她不該是引我輪迴轉世嗎?
“送你回人世,”她擡眸,看向暗夜,“你很特殊,可以回到自己的肉體中。”
我不明所以,還要發問,卻只見那半空中緩緩蕩起層層漣漪,而我便在那漣漪中失去了意識。
“錦娘——錦娘你醒醒啊——”朦朧中,我似乎聽到了旁人的呼喚,那聲音,大概是林商。
“咳咳——”劇烈咳着,喉間依然是劇痛。
“錦娘,你醒了嗎?你睜開眼睛看看我啊,錦娘——”那人還在搖着我的手臂,弄得我生疼。
我沒死,我竟還活着。
可惜,我的心,早已死了。
如今,我便是林府的少夫人了,時光便如無聲無息飄落而下的梨花,一晃眼便度過了四年,東園的梨花,也終於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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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娘,你有了身孕便該注意身子,怎的還跑來這園中坐着?”不遠處響起林商焦急的聲音,我卻只是付之一笑,已經四年了啊,這東園的梨花總算開了,我怎能不看?
“快進屋罷,彆着涼了。”直接扶起我,林商皺着眉把我拖進了房中,我懂的,林商對我很好,我卻再也承受不起。
“你們是怎麼照顧少夫人的,就由着她坐在外面嗎?”見我沒有迴應,林商開始數落下人。
“奴婢知錯了。”整齊劃一的回答,我有些無奈地笑了。
“不怪他們,是我想在園中坐坐的,你有生意要忙,不必總來看我。”撥開林商的手,我徑直走到牀畔坐下。
“哎,錦娘你爲何便不明白——罷了罷了,你好生照顧自己便是——”林商一聲長嘆,終是負手離去了。
擡頭看向窗外,看滿園的梨花,小葆,梨花又開了,你可看到了?
後來,林商便再沒來過東園了,直到那一日深夜,腹中孩兒終於降生了,林商一整晚都在房外守着,直到孩子的哭聲響徹東園,林商似很喜歡這孩子,起了名字喚作陌辰,我微笑着接受了,陌辰,若是小葆聽到了,大概又要說這名字很好聽了罷。
陌辰並非林商的第一個孩子,早在兩年前林商便納了妾,且那女子還是挺着大肚子進了林府,我並不在意此事,但當時府上便是傳出了許多流言蜚語,許是這些流言也傳入了林商的耳中,又許是林商怕太過冷落了我,自那之後,林商偶爾還會宿在東園,我並不想爭什麼,也不會刻意迴避什麼,所以在林商納妾一年後,我便有了身孕。
陌辰剛出生時,小小的,卻有一雙大眼睛,黑溜溜的,看着便是機靈的孩子,有了陌辰在身邊伴着,我便也不再像從前那般孤寂,時常抱抱孩子,還要爲陌辰多做幾身衣裳。
之後隨着陌辰慢慢長大,卻出現了些怪異的事情,陌辰總說自己能看到些常人不能見之物,我雖覺詫異,卻也沒怎麼在意,不想此事竟傳到了旁人耳中,便又引起許多閒言碎語,陌辰也時常哭着向我訴苦,我卻只能多做安慰。
這一日,陌辰大概又受了委屈,跑回來時,眼中已是霧氣濛濛。
“陌辰能看到那麼多東西,會覺得害怕嗎?”拍了拍陌辰的小臉蛋,我笑着把小小的孩子抱在腿上。
“我不怕,他們都不會傷害我的。”陌辰撇撇嘴,眼淚還在眼眶中打轉兒。
“那陌辰爲何要哭呢?”陌辰只有六歲,卻很是乖巧,胖乎乎的小手搭在我的脖子上,一雙大眼睛眨巴眨巴,努力不讓眼淚流出來。
“他們都笑話我,說我有病,還說孃親壞話。”扁了扁嘴,終是沒能忍住眼淚。
“傻孩子,他們笑話你其實是因爲他們羨慕你,因爲你能看到他們看不到的東西呢,”爲陌辰理了理蓬亂的髮髻,我忍不住笑了,順手捏了捏他的鼻子,“所以你應該覺得自豪纔對,更不該哭鼻子哦。”
“唔,就算是這樣,那他們爲什麼要說孃親壞話呢?”小小的人兒很是單純,我這般說了,他便信了。
“他們說孃親壞話,也是因爲羨慕孃親啊。”孩子才六歲,總該讓他相信些美好的東西。
“孃親又看不到那些東西,他們爲什麼要羨慕孃親呢?”陌辰眨了眨眼睛,有些不解。
“他們羨慕孃親,是因爲孃親有一個可愛聽話的兒子啊。”把陌辰放在地上,我爲他理了理衣衫。
“是真的嗎?陌辰很乖嗎?”聽了旁人的誇獎,小人兒已經有些不好意思了。
“當然是真的,陌辰是孃親的好孩子,永遠都是,”拍了拍陌辰的頭,有些道理還是要說的,“但只是乖巧還不夠哦。”
“那陌辰還要學會什麼?”胖嘟嘟的小手點了點自己的下巴,陌辰開始認真思索起來。
“陌辰是男子漢,所以必須做個勇敢的孩子,”直奔主題,我開始諄諄教導,“要做一個勇敢的孩子,就不能時常哭鼻子哦,正所謂‘男兒有淚不輕彈’,所以下次陌辰被欺負的時候,就不能哭了哦。”
“恩,那陌辰就儘量不哭了,”認真又堅定地點着頭,陌辰卻突然皺起了眉頭,“那如果眼淚不聽話,自己跑出來了怎麼辦?”
禁不住便被逗笑了,這孩子,真是好生可愛的。
生活總在繼續,我似乎還在等着什麼,這大概不止每年的梨花盛開,然而直到最後,除了梨花,我依舊什麼都未等到。
那一年,陌辰已經十歲了罷,終於開春了,終於,梨花又開了。
小小的人兒便陪我坐在園中,看滿園的梨花盛開,然後飄落。
“孃親,你在看什麼?”陌辰看了看我,又順着我的目光認真看了看,終是眨着眼睛疑惑地開了口。
是了,他不知曉我在看什麼,大概我也並不知曉自己究竟在看什麼罷:“梨花,你看,梨花又開了。”
“恩,是呀,梨花每年都會開的,”陌辰認真地點了點頭,卻依舊有些不明所以,“我知道孃親最喜歡梨花了,可是看這麼久,不會覺得累嗎?”
“正是因爲累了,所以纔要看的呀。”撫了撫陌辰的頭,他還小,還有很多不懂的事。
“唔,那孃親爲什麼喜歡梨花呀?”小人兒大概知道自己是想不明白我方纔的話了,所以轉開了話題。
“脫俗,淡雅,與世無爭。”梨花,我自幼便最愛梨花,也不知可與小葆有些關聯呢。
“呀,我知道了,孃親那麼喜歡梨花,是因爲梨花和孃親很像啊。”陌辰高興地拍了拍小手,像是發現了什麼秘密,我卻是一驚,我與梨花,真的像嗎?
撫着陌辰的烏髮,終是無言。
一場梨花伴春風,一段離愁總關情。
陌辰,倘若有一日孃親不在了,你也一定要像現在這般單純,這般幸福纔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