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濃,初秋的天氣裡,便有些看不真切遠處的景緻了,偶爾自朦朧中映射出星星點點的光芒,便知那裡也是一戶人家,大概正圍坐在大廳用膳,一家人其樂融融,又或者獨守孤燈,閨中婦人待夫歸來,還是哪位婦人望着空空如也的米缸,又爲吃穿顰了秀眉。
正是此時,一盞暗黃的燈籠搖曳了許久,卻還是拿不準前進的方向,喬申擡頭,已不知嘆了多少濁氣,稍作停頓,終是向着不遠處的一點光亮走了過去,本不該問,卻又不得不問,心中暗罵自己多事,腳下卻未再走上回頭路,離得近了,喬申停住,擡起頭,這纔看清那兩盞大紅燈籠中間的牌匾,“陸府”兩個大字在搖曳的光線下依舊有些刺目。
“陸凌啊陸凌,爲何到哪裡都能遇到你?算我活該,終是欠你的。”喬申只搖着頭嘀咕了一句,便已不見了那盞光線本不明亮的燈籠。
面前的人兒似是在熟睡,只是面色略微蒼白了些,喬申低頭吹熄了手中昏黃燭光,打量四周,這陸府也是,偌大的一個別院竟無一人看守,隨手放下那盞燈籠,便走近了那熟睡之人,目光也隨之變得深邃,來人世走一遭竟也要招惹是非嗎?非要與那夢魘混作一團方纔甘心?還是前世之緣,今世再續?
又嘆了口氣,喬申這纔不情願地伸出右手,將食指點在面前之人的眉心,只見圈圈漣漪盪漾開來,便有光景自夢中延伸,一條連接夢境與現實的幽徑就此鋪展,喬申撫了撫衣袖,這才慢悠悠地踏上了那條不知通向何處的長路。
黑暗籠罩着的路上,景緻似在不斷變換着,喬申的目光也不望向他處,只看着腳下的路,和自己邁出的腳步,不知走了多遠,周邊的景緻竟漸漸亮堂起來,近處層巒疊翠,鳥獸盡歡,遠處小橋流水,炊煙裊裊,然後便自遠處傳來了曼妙的歌聲。
冷月照空明,
夜半人初靜。
傷心更把幺弦撥,
絃斷有誰聽?
閒來誦明月,
離合總關情。
自把滿腹傷懷事,
盡數付秋風。
喬申微勾嘴角,如此看來,倒真像是尋常人家了。
走得近了,當喬申依稀聞到了那股煙火之氣,便也終於看到了那個眸光勝過繁星的男子,恬淡的笑意,清瘦的模樣,正坐在院前門檻上拾掇着什麼,目光卻始終落在不遠處坐在溪邊的紫衣女子身上,原來方纔那歌聲便是出自這女子之口。
“沉在夢中,便覺得幸福嗎?”站在男子面前,喬申的語氣有些刻意的冷淡。
“人世與夢境,都是一樣的罷。”陸凌擡頭,如星的眸光中便映上了那張寫滿不解的臉。
“若依已經不在了,你又是何苦?”喬申皺眉,有些惱怒。
“你亦不能與她長相廝守,這又是何苦?”陸凌反駁,卻依舊是溫文爾雅的模樣。
“至少她可以輪迴轉世,我可以世世等她。”喬申席地而坐,眼中是難掩的倔強。
“是不是因爲我們太相似,所以纔會不可避免地互相討厭?”陸凌苦笑,將身前的一筐草藥推到一側。
“大概不是,總覺得,是我欠你的。”沉默片刻,喬申的聲音中聽不出喜怒,卻讓人覺得壓抑。
“我真是沒辦法,不討厭你。”陸凌起身,拍了拍身後的灰塵,動作也是輕柔。
“我更厭惡你這幅模樣,當初若非你太過柔弱,若依又怎麼會魂飛魄散?”喬申有些懊惱,擡腳間踢翻了靠在門旁的藥簍。
“你若看不慣,便不要管我,我這般,也很好。”不知是否真的是太過柔弱,即使心中憤懣,陸凌的語氣卻依舊清淡,如風,只是拂過,留不下痕跡。
“你到底還想不想回去了?”喬申猛地站起身,抓住陸凌背對着自己的肩膀,“這般不死不活的,你是在做給誰看?還是你想讓我內疚,想看到我也得不到幸福?”
握在掌中的肩膀便是一顫,停頓了不知有多久,陸凌竟只是漠然擺脫了喬申的鉗制,一步一步,走向遠處,只餘下輕柔的聲音再次拂過:“若依沒死,真的沒死。”
等到陸凌走得遠了,喬申方纔放下垂着的手臂,嘆了口氣,看向前方,這才注意到那抹深紫,低垂的眸,披散的發,微顰的眉,恍惚間喬申竟也要誤以爲這女子便是當日命喪葬花池的若依了,但那畢竟是葬花池,是與地獄十步鬼死淵、北界噬魂洞、天界誅仙台並存於世,只可進、不可出的南冥葬花池,回想起當初,那該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那時自己還未遇見那塊自蒼穹落下的五彩石,還不懂如何種下前世的記憶,在冥冥之中尋找熟悉的靈魂,還不知,情爲何物。
那是遙遠,卻銘記着的,從前。
遠遠地,喬申便看到陸凌與那女子並肩走來,擦着自己的身子進了院中,隱約間,便覺着那女子的目光掃過自己,再看時兩人已進了院內,想來是自己多疑了,夢魘可是看不到夢外之人的。低下頭,腳邊還有那框散了一地的草藥,但此事究竟如何是好?在南冥時便硬是要拿仙氣鑄人,如今被罰下了人世,竟又要沉醉夢境,當真是無可奈何了。
有些低沉地滑坐在門前,喬申接着嘆氣,思緒便也滑回了遙遠的過往,遙遠得彷彿發生在昨日。
“你是哪裡來的丫頭,怎的一身俗氣?”南冥花妖一族,自開天闢地之時便存在,比那北界雪狐不知早了多少年月,延續了不知多少代,也出了不少仙君,喬申的本命花是海棠花,那時也不過三百年的道行,整日卻只會招搖。
“我——我是——”紫衣女子立定,呼吸聲都聽得出侷促。
“是人?”喬申便繞着那女子轉了幾轉,有些玩味地嗅了嗅女子身上特有的凡塵氣息。
“我——”女子頭壓得更低,耳根也是通紅。
“這衣裳顏色是獨特,但看起來也是宮婢的樣式,怎的說起話來這般沒大沒小的?”喬申一抖摺扇,語氣突然變得嚴厲。
“我——奴婢知錯——奴婢——”女子更是無措,一雙玉手快要揉破了深紫衣襬,卻不知如何應對。
“若依,你怎的跑到這裡來了,不是讓你莫要亂跑的嗎?”遠遠的,走過來一白衣男子,溫文爾雅的模樣,笑容也是極淡,但眸中卻是光芒四射。
女子方纔擡頭,眼中閃過光芒,要開口,卻又瞥見身側的錦袍男子,忙噤了聲。
“這不是陸公子嘛,怎的今日竟有閒心出來?”毫不掩飾嘲諷的語氣,像是遇見了仇家。
“若先
生去了天界,我便偷了懶。”陸凌躬身行禮,淺淡地笑,目光卻是看着女子的。
“原是如此,早聞同族的陸凌陸公子修爲上乘,且爲人儒雅,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喬申一收摺扇,便指向了驚慌未定的女子,“不知這位姑娘可是自陸公子那裡跑出來的宮婢?”
“正是,若依來南冥不久,若有失禮之處,還望喬公子莫要見怪。”陸凌大概看出了女子的膽怯,淺笑着移近了幾步。
“失禮倒是沒有,只是我本以爲曇妍宮的人都該如陸公子這般溫文爾雅,看來是我高估了曇妍宮的人哪,哈哈——”逐漸遠去的笑聲,只餘下淡淡的海棠花香,縈繞鼻尖。
“還不走?”清涼的聲音,喬申回過神,才發現陸凌已身在眼前,細細看來,這張臉似是無甚變化,那雙眼睛也是一樣璀璨,但隱隱地自那深潭之中總能折射出淡淡的憂傷,讓人忍不住生出憐惜之意,這雙眼睛啊,可要迷倒不知多少人了。
“這裡不是你該停留的地方。”移開目光,陸凌不喜歡喬申,或者說,自最初的相遇、相識,自己便是討厭這個人的,因爲這個人的狂妄自大、不可理喻,更因爲,若依。
“那麼你呢?”喬申起身,卻並不打算離去。
“哪裡都不容我停留,所以,哪裡都是一樣的吧?”陸凌的目光不知看向何處,只餘下側臉留在喬申眸中。
“過了這一世,便回南冥罷,”低了頭,喬申的語氣有些低沉,“莫要自欺欺人了,夢魘幻化出的模樣,你又怎會看不出?”
微微一頓,陸凌攥緊了拳頭,出口的,卻依舊是輕柔:“若依沒有死。”
“若依若當真還在,你便更不該留在這裡,”依舊低着頭,喬申的脣角微微翹起,突然便岔開了話題,“初見之時,我曾以爲若依只是個沒見過世面的世俗之人,但現今我卻突然記得當日我走之後,她對你說過的話了。”
陸凌回頭,只看見喬申插在發間的玉簪。
“她說,天宮好大,我都迷路了。”喬申擡起頭,正對上陸凌探尋的目光,出口後,才發覺,自己說話的語氣竟也可以這般輕柔,曾經自己只會飛揚撥扈地對待別人,後來到了人世,便學會了僞裝,除了面對那塊五彩石時,還可以自在地笑,其他時候即使笑着,也只是一層面具,此刻回想起曾經,自己竟突然覺得溫暖了。
陸凌便愣在了原地,若依的話自己自然記得清晰,當時自己還耐心地糾正她的話,說那裡是花妖一族生存着的南冥,並非天宮,然後,然後呢?若依也只是笑笑,一邊整理着被自己揉亂了的衣襬,一邊認真地看向四周,然後認真地說,我會把這裡記住,這樣就不會在這裡迷路了。
那個時候的她啊,真是單純地讓人想要保護,不止當初啊,她不是一直都是那般嗎?倘若不是如此,她又怎會真的跳下了葬花池?
陸凌強迫自己不去想之後的事情,只專注地回憶當時若依說過的話,我會把這裡記住,這樣就不會在這裡迷路了。
記住了,便不會迷路了嗎?
“如果你可以記住若依的樣子,大概就不會在這裡迷路了。”陸凌回過神,才發現喬申的聲音已經漸漸飄散,亦如初見之時,飄得愈來愈遠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