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冥幾乎說盡了能言之辭,只是在道完了這一切之後,卻突然覺得有些驚慌,那些剪不斷的過往,那些望不見的未來,那些人、那些事,似乎早已成了橫亙在自己與林陌辰之間的溝壑,不願放棄,卻無法抗拒。
“冥兒,那人沒有背叛孃親的對不對?明明沒有,”林陌辰低着頭,隔了許久才低聲開口,聲音裡泄露出難掩的痛楚和低沉,“就像蘇晟和涼姑娘,蘇晟從來都沒有背叛過涼姑娘啊,沒有的,沒有——”
千冥微微嘆了口氣,心也跟着痠疼起來:“究竟何爲背叛?我亦不懂,所以我不知曉。”
“冥兒,孃親是不是爲了我纔回了人世?”林陌辰的聲音顯得愈發無力,帶着濃濃的自責,但簡單的一句話卻讓千冥愣住了,一直不敢想、也不願去想的事,就這麼被林陌辰親口問出了,可自己又能怎麼回答?倘若是,千冥便不得不重新揣度林陌辰的身份,還有他與殤濯之間難以言喻的關係。倘若不是,呵,真的有這種可能嗎?
“冥兒——”林陌辰的淚無聲滑落,代表着脆弱,也彰顯着男子心底的壓抑。
“陌辰,別怕,我會一直,陪着你。”千冥起身,將林陌辰攬在懷中,輕輕拍撫,也許此刻自己能做的,只有這些罷,只是誰都不知曉,這簡單卻重似千斤的諾言又能維持多久。
“噹噹噹——”
屋外突然響起敲門聲,接着便是下人輕聲的詢問:“千冥姑娘和林公子在嗎?老爺讓奴才來知會一聲,說是該用早膳了。”
“知道了。”千冥冷聲應着,低頭去看林陌辰顫抖的肩膀。
林陌辰也是聽到了屋外的聲音,此時深吸了一口氣,又拉起千冥的衣襬抹了抹眼睛,這才淺笑着擡起了頭,只是眼睛還是紅紅的:“好了,該用早膳了,我可都餓了呢。”
千冥心疼地撫了撫林陌辰的眼角,心嘆,陌辰也是喜歡逞強的人呢,嘴上卻笑着應了:“恩,走吧。”
一頓早膳,因加了個陌生人,也因方纔的插曲而顯得索然無味了些,林陌辰難得一見的沉默倒讓蘇晟有些不適應了:“陌辰今日可是真受了什麼刺激?起了個大早不說,竟還在飯桌上沉默了?”
“你別拿我打趣,我可是在想正事了,”林陌辰勉強眯起眼睛瞄了眼蘇晟,暗暗深呼一口氣,“我在想啊,等你們成親的時候,我該怎麼着呢?只喝杯喜酒肯定是不夠,鬧洞房又是必須的,恩,要不我給你們做主婚人吧?”
蘇晟面子薄,林陌辰的話還沒說完,那張俊臉便紅了大半,此時更是低着頭不肯接話了,倒是涼淺,許是因着近來當家主母的角色擔得多了,竟不似以往那般羞澀了:“林公子玩笑了罷,主婚人一向是由年長穩重的長輩擔任,林公子連親都未成,怕是有些不妥,千冥姑娘以爲呢?”
聽到此處,林陌辰可算聽出些味道來了,原是在轉着法子羞自己呢,顯然這涼姑娘是被蘇晟帶壞了,可惜林陌辰再是厚顏,一旦扯上了千冥,便也是個容易羞怯的單純少年了:“涼姑娘也來挖苦我,我看我還是安心吃飯罷,省得被你們說到無地自容。”
飯桌上幾人便都笑了,只有千冥的面上仍是淡淡的,沒什麼表情,似是在思索着什麼。
“周公子昨晚
可有夢到什麼?”突兀開口,千冥的話語似打破了原本異常溫馨的畫面,只是這溫馨本就來得太淺了,也只需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便蕩然無存了。
“做夢?”周凡收起面上笑意,略想了想,“該是沒有吧,或許是我忘了,千冥姑娘怎的突然問起此事?”
“周公子不常有夢吧?”千冥垂眸,眸中一片清冽。
“冥兒——”許是覺着這氣氛太尷尬了,林陌辰剛要開口,卻被周凡打斷了。
“林公子不必介懷,”周凡感激地對着林陌辰笑了笑,接着轉向千冥,“姑娘這一問,我倒突然覺得自己是好些日子不曾有夢了,這大概——是從墨兒走了之後罷。”
坐在一旁的蘇晟則是聽得雲裡霧裡,不知這三人在轉什麼圈子,又怕自己此時開口太過唐突,只得與涼淺一道保持沉默。
“吃飯罷。”得到了答案,千冥卻突然不急了,只是眸中似有幾分不忍,也不知是爲誰有了這等神色。
飯罷,蘇晟照例帶着涼淺去了布坊,府中便只餘下三人坐在大廳喝茶,然到了此刻,卻也無人能有品茶的心情了。
“方纔千冥姑娘的話,在下還不甚明瞭。”先開口的是周凡,帶着書卷氣的墨眉已不知皺了多久,才總算問出了口。
千冥卻端着瓷杯不做聲,眸中閃着淡淡光芒。
“冥兒,可是你晨間和我說的事?”林陌辰也有些着急,見千冥不語,只得跟着追問。
“不知林公子所言何事,可否告知?”事關己身,周凡自是上心,不厭其煩地挨個問過去。
“唔,”林陌辰猶豫,又見千冥依舊沒什麼反應,便自己拿了主意,“冥兒她說你昨晚一夜無夢,許是無夢之人。”
“無夢之人?又是何解?”聽聞此話,那對眉峰更是聳立起來。
“興許並非真的無夢,只是,你不願有夢。”沉默許久的千冥此時突然開了口,帶着些女子獨有的涼薄氣息。
“在下真是愈發聽不明白了,有夢無夢,這其中難道還有什麼說道?”太過着急,周凡竟然反笑出聲。
“依我淺見,周公子許是爲了躲避什麼,才暫時失了夢境,”稍作停頓,千冥放下茶杯,細細道來,“夢境乃人心所向,雖偶有夢魘潛入,以致壞了原本情景,卻終是依着織夢者的心緒而成,更寄託了織夢者現實中無法實現的期望或是埋藏心底的哀怨,正是因此,夢境雖不抵現實,卻透着比現實更真實的被人藏在心底的情緒,我昨夜斗膽冒犯,才發現周公子身上似無夢可入,這才起了深究的心思,還望周公子海涵。”
隨着千冥話語的深入,周凡也愈發覺得吃驚了:“姑娘也是個中高人?竟識得這許多道理,不怕二位見笑,在下對此當真是聞所未聞。”
“那冥兒可知曉周公子爲何無夢?”林陌辰瞥了周凡一眼,心道這人還真不急,怎的就沒抓着重點開問呢?
“其中緣由,怕是隻有周公子才能知曉。”千冥搖頭,頗有深意地看了看周凡。
“可在下連自己是無夢之人都不知曉,又怎會了解其他?”周凡無奈,只盯着眼前的瓷杯看了看。
“不若,先入夢試試?”林陌辰也跟着想了想,眸中一亮,想出了個法子來
。
“也好,”千冥點頭,目光移向周凡,“周公子以爲如何?”
“在下既是爲解開心結而來,自是沒有怨言。”周凡苦笑,如此便可放開縈繞心頭的那縷陰鬱了嗎?
“不過這次也要冥兒幫我纔好,畢竟是日間,我怕符咒不起作用。”終於想出了法子,林陌辰也擺脫了滿面愁容,只對着千冥撒嬌般開口。
“放心。”千冥再次點頭,寵溺地笑。
於是千冥與周凡接着在大廳用茶,林陌辰則蹦蹦跳跳地準備入夢之事了。
約莫快到晌午的時候,林陌辰才又蹦蹦跳跳地跑了回來,說是一切什物都備妥了,三人便向着周凡昨日所居客房去了。
“你躺在牀上就好,千萬別怕,我可幫過蘇晟入夢,還和冥兒一起入過夢,你只管放心便好,”林陌辰安慰般開口,又把一個盛滿了糯米的大陶碗放在了周凡枕邊,“你看這個陶碗就是上次我幫蘇晟入夢時用到的,現在還好好的呢。”
“我信二位。”周凡莞爾,只覺得林陌辰甚是單純可愛,又對着靜靜站在一側的千冥笑了笑,才緩緩閉上了雙眸。
“冥兒,待會我點了線香你便能入夢了,夢境就在香中,你要當心些,”轉回頭,林陌辰對着千冥關切開口,“一定要在線香燃盡前出夢,若是遇到什麼阻力,也別勉強自己——”
千冥只是靜靜地聽、淡淡地笑,看着林陌辰寫滿擔憂的目光,心中只餘下濃濃的、化不去的溫暖,溢出脣齒間便只餘下簡簡單單的兩字:“放心。”
林陌辰縱是再如何擔心,也終究不能跟了去,只得扁着嘴目送千冥入夢,然後呆呆地看那嫋嫋香菸瀰漫眼前,看那細長線香頂端燃盡的香灰飄然落入陶碗。
然另一邊,千冥在入夢之事,卻是遇到了些插曲。
眼前飄落而下的,似乎並非夢中之物,千冥擡袖擋住不知從何處刮來的狂風,這纔看清了面前景緻,原是夢境的入口,虛與實的交界,千冥心中倒也不覺得吃驚,畢竟是預料之中的狀況,由此更可斷定一事,周凡的心中確是藏着什麼連他自己都無法接受的事實,正是這些被深埋心底的記憶阻隔着現實與夢境的交替,然愈是如此,便愈是將周凡壓得無法喘息,卻終不得解脫。
顰着眉,千冥緩緩擡起右手,平放於身前,便有蒼茫白光自掌心射出,劃過獵獵寒風,亦劃過周凡心底的禁區,待到風停了,千冥再次打量起四周來,卻見周圍依舊是不見其他色澤的皚皚白雪,只偶爾幾片蒼白的近似泡沫的、散發着幽幽白光的碎片隨着雪花輕輕淺淺地灑下,千冥伸手去接,也只是讓那碎片融化在了掌心,看着那化作淡淡霧氣的、屬於周凡的記憶,千冥不禁感到些微詫異,縱是如此,也仍見不得周凡的心境嗎?那又會是怎樣的過往,竟是連憶起都會痛不欲生?
不再深究,拂袖間,千冥便躍出了設在夢境外的屏障,平平穩穩地落在了林陌辰身前。
“呀,冥兒你怎麼都出來了?”林陌辰嚇得驚呼,有些疑惑地看向千冥。
“周凡無夢,我自然出來了。”千冥淡淡迴應,目光瞥向仍處於昏睡中的人兒,也許有些記憶,只有讓他自己找尋,正如那些壓在心底的劫,也只有自己才能解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