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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爲汪直的全權代表和貼身親信,毛海峰也是一個極其狡猾的人,但是和老狐狸胡宗憲相比,他還有不小的差距。
出乎他的意料,胡總督對他這個倭寇沒有表現出一絲一毫的輕蔑,反而禮遇有加,每天好酒好肉招待,毛海峰是個比較實在的人,吃人家的嘴軟,感覺不好意思,便向胡宗憲表示希望能幫點忙。可是胡宗憲卻總是笑而不答,啥也不讓他幹。
這事要放在嚴嵩這類人的身上,估計還求之不得,偏偏毛海峰臉皮厚度不夠,堅持表示一定要幹活,掃大街也行。
於是胡宗憲終於勉強地答應了,他十分爲難地表示,在舟山一帶盤踞着一夥倭寇,十分兇悍,而自己沒有能力解決他們。
還沒等胡宗憲把話說完,毛海峰就跳了起來,跑回船上召集手下抄起傢伙去了舟山。
結果是毫無懸念的,汪直出來幹海盜的時候,舟山的那幫小兄弟還在穿開襠褲,聽說汪老闆的隊伍到了,還沒等毛海峰動手,倭寇們已經逃竄一空。
胡宗憲親自迎接了這位得勝歸來的英雄,並主動爲他請功,算得上是興高采烈。
他確實應該高興,當然這與舟山的那幫小毛賊並無干係,真正的原因在於,自毛海峰發動進攻的那一刻開始,一個重大的轉變已然發生:從此以後,在所有倭寇的眼中,汪直將不再是他們的朋友。
前任倭寇,現任抗倭英雄毛海峰看着開懷大笑的胡宗憲,也露出了開心的笑容,當然,其實他並不知道對方在笑些什麼。此時此刻,他的唯一感覺是,胡總督是個很夠意思的人。
事實上,胡宗憲確實很講義氣,他把戰利品全部交給了毛海峰,還額外給了很多賞賜,並且表示,自己絕不會虧待和政府合作的人。
毛海峰十分感激,胡宗憲的慷慨與大方超出了他的預料,但他依然保持着警惕,因爲還有一件事情,是他始終放心不下的。
不久後,毛海峰找到了胡宗憲,小心翼翼地表示,自己已經呆了很長時間,是時候回去找汪直彙報談判情況了。
毛海峰十分清楚,作爲汪直的養子和親信,他有着很高的人質價值,如果胡宗憲玩花樣,他將到牢房裡繼續自己衣食無憂的賓客生活。
然而胡總督的反應卻着實出人意料,他看着不安的毛海峰,只是平靜地說了一句話:我親自爲你送行。
此外,他還十分禮貌地送給毛海峰許多土特產,並託他向汪直帶去自己的良好敬意,期盼他早日到訪。
毛海峰終於被徹底打動了,他懷着對胡宗憲的無限好感回到了領地,並把他所看到的一切告訴了自己的養父,雖然事情仍然毫無進展,但正如徐渭所預料的那樣,強大的海盜頭目汪直終於露出了破綻,一個致命的缺口已經打開。
一個特殊的女人
汪直暫時穩住了,胡宗憲決定着手對付他的另一個強敵——徐海。
從策略上分析,胡宗憲用在汪直身上的,應該算是懷柔戰術,在實力不佔優勢的情況下,向對方示好,以談判麻痹對手,等待時機的到來。
事實證明,這一戰術達到了預定的目標,所以胡宗憲決定故伎重演,在徐海身上進行二次實踐。
然而徐渭表示了反對。
偉大的馬克思主義告訴我們:具體問題要具體分析。徐渭先生雖然沒有研究過這一偉大理論,卻也能無師自通,他告訴胡宗憲,徐海是不能招撫的,因爲此人和汪直不同。
汪直多少還算個商人,財大氣粗,而且軍力強大,難以擊潰,加上這位仁兄十幾年胡亂鬧騰,既不要錢也不要官,只是一門心思想向朝廷要通商政策,對這號人,只能小心伺候,慢慢忽悠。
徐海則是個徹頭徹尾的海盜,還有個響亮的稱號——“狗漢奸”。加上他年輕氣盛,擅長打砸搶,而且正處於事業上升期,對他妥協,只能增加他的囂張氣焰,所以對付徐海,只能用強硬的手段。
胡宗憲同意徐渭的觀點,卻又提出了疑慮:徐海雖然實力較差,但此人精於海戰,極具軍事天才,以明朝海軍的實力,很難戰勝敵軍,之前的那次慘敗就是範例,一旦開戰,難有勝算。
徐渭再次露出了洋洋自得的笑容,他走到胡宗憲的面前,一本正經地糾正了總督大人的邏輯錯誤:
所謂強硬的手段,並不一定是指武力。只要能夠消滅對手,可以使用任何方法。
而對付徐海的指導方針也就此確定——萬勿妥協,趕盡殺絕。
爲實現這一目標,徐渭和胡宗憲進行了詳盡的分析與商議,終於制定出了一個幾乎天衣無縫的計劃。事情發展證明,徐海最終正是在這個計劃的推動下,被無情地絞殺。
這個計劃的第一步,從一個間諜開始。
由於徐海長期在國外工作,很少回國探親,即使每次回來,也都忙於工作(搶劫),且十分匆忙(不跑就完了),但他的老家畢竟還在這裡,還有許多親戚和同鄉。爲了徹底摸清徐海的底細,胡宗憲決定玩一把無間道,派一個人前去臥底。
這個人的名字叫做羅龍文,沒有官銜,他之所以能夠被選中執行如此光榮的任務,是因爲他具備兩個優勢:首先他是徐海的老鄉,兩人家住同村,容易溝通感情。而更重要的是,這位羅先生有一個不太光彩的特長——挑撥是非。
用今天的話講,這是一個心理比較陰暗的人,唯恐天下不亂,喜歡鬧事,然而胡宗憲依然選中了他,因爲他正需要這樣的人。
靠着一個由大才子徐渭編劇的感人故事和老鄉的身份,羅龍文成功地打入了徐海犯罪集團內部,在那裡,他善於挑事的特長將得到充分地發揮。
沒過多久,胡宗憲就從羅龍文那裡得到了他想要的情報,正如徐渭所料,貌似強大的徐海集團是不難擊破的,因爲它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內訌。
和汪直不同,徐海海盜公司不是獨資的,除了徐海之外,還有兩位投資者,一個叫陳東,另一個叫葉麻。
說來滑稽,這兩位仁兄原先其實並不是海盜,也不是走私犯,而是正正經經的商人,無奈虧了老本,欠了一屁股債,被高利貸追殺,於是心一橫,下海當了海盜,成爲了徐海的合夥人。
也就是說,在徐海的公司裡,除了他這個董事長外,還有兩位執行董事,並不是他一個人說了算的。
胡宗憲迅速抓住了這個漏洞,命令羅龍文發揮特長,四處煽風點火,搬弄是非,事實證明,羅龍文同志確實具備無恥小人的天賦,他的工作卓有成效,每次搶劫完後他總是搶先把最值錢的財物弄到手,並交給徐海,徐董事長自然很滿意,但兩位董事的臉色卻是一天比一天難看。
徐海和陳東、葉麻之間的友誼已經不復存在了,胡宗憲的計劃獲得了初步成功。但接下來的工作卻更爲艱鉅,畢竟徐海的實力雄厚,如果不解決他本人,單靠分化瓦解,也是無濟於事的。
爲了進一步搞清徐海的底,胡宗憲寫了一封勸降信,派人交給了徐海,對於胡宗憲而言,這是一個極其尋常的舉動,他曾給無數倭寇海盜寫過信,內容千篇一律,只是對象不同,他也從不期望會有什麼意外驚喜。
然而他萬萬沒有想到,正是這個無意識的舉動,讓他找到了一件毀滅徐海的利器。
在倭寇中,徐海算是很有禮貌的一個,他很快就託人捎了回信,當然內容絕對不會是我搶夠了,決定放下屠刀,歸順政府,回家務農之類。只是反覆強調自己的不得已,自己的悔恨,希望政府體諒。一句話,鑑於年景不好,老子還要再搶上幾年。
這是一封常見的忽悠信,但利器就隱藏在這封信裡。
胡宗憲看過之後,並沒有注意到其中的玄機,隨手交給了徐渭。
徐渭看完之後,卻思考良久,對胡宗憲說了這樣一句話:
“這封信十分奇怪。”
胡宗憲接過信,反覆看了很久,也沒有找出答案:
“此信格式規範,且用語恰當有禮,我看不出哪裡奇怪。”
“怪就怪在這裡”,徐渭面帶疑惑地說道:“實在是太規範有禮了。”
胡宗憲恍然大悟。
雖然不排除個別逼上大海的特例,但肯下海乾倭寇的,一般都不會是什麼優等生,對於這些倭寇們的文化程度,胡宗憲曾經做過統計,大約百分之八十以上都是半文盲,剩下那百分之二十是純文盲。
這就是件怪事了,徐海那幾把刷子,胡宗憲心裡還是有數的,這種高水平公文他就是照着抄也會抄錯,更別說是獨立創作,所以在這篇文章的背後,必定有一個得力的槍手。而如此重要的來往公文,徐海肯放心地交由這個槍手處理,可見此人地位必定非同一般。
於是他交給了羅龍文一個新的任務,務必要確認這個人的身份。
沒過多久,羅間諜就找到了這個人,結果讓他也大吃一驚。因爲這位槍手既不是五大三粗的倭寇,也不是被脅迫的教書先生,竟然是個女人,確切地說,是徐海的老婆。
這個女人的名字叫做王翠翹,她的知名度將遠遠超越同時代的徐海、汪直、甚至胡宗憲。
在認識徐海之前,王翠翹是一名妓女。這是一種非常古老的職業,但凡幹這行的人,都會成爲道學家們口誅筆伐的對象。然而歷史證明,妓女未必不如道學家,道學家未必趕得上妓女,而作爲一個平凡的女人,王翠翹足以名留青史。
幹這一行,大都有個慣例,要麼不出名,要麼出大名,王翠翹就出了大名,別號“江南名妓”,無數文人雅客爭相慕名而來,只爲一睹她的風采。
能引發如此轟動,主要還是靠實力,王翠翹不但知書達理,儀態優雅,而且和善近人,有所謂“如沐春風”的美譽。當然,這所有的一切都是有來由的。
在十幾年前,王翠翹是一個出身名門的女子,只是因爲父親犯罪,不得已才淪落風塵,而她從小受到的良好家教和與生俱來的高貴氣質也讓無數人趨之若鶩,追求者不計其數,據說還曾經有人不遠千里專程前來,想把她娶回家。
徐海就是追求大軍中的一員,而他能從衆多應徵者中脫穎而出,確實讓很多人跌破了眼鏡。和那些富商高官相比,徐海着實沒有優勢,工作不穩定,收入也不穩定,經常住在船上(工作需要),除了名聲很大(海盜、漢奸)之外,真可謂是乏善可陳。
但是閱人無數的王翹翠依然選中了他,選中了這個可能明天腦袋就要搬家的倭寇,這似乎是一個毫無邏輯的選擇,不是因爲金錢,也不是因爲權勢。
如果說一定要找出一個理由的話,我相信它的名字叫愛情。
王翠翹就這樣開始了她的新生活,漂泊不定卻無比幸福的生活——至少到目前爲止是幸福的。
這是一段註定不會長久的幸福,畢竟她丈夫的工作屬於高風險行業,沒準明天人就沒了,對於這一點,她也有着相當的認識和心理預期。
但無論如何,她也不會想到,在不久之後,她將會用自己的手把丈夫推入無底深淵。
從那封回信上,胡宗憲敏銳地察覺到了一個信息:對於徐海而言,王翠翹是一個有影響力的關鍵人物。
既然如此,那事情就好辦了。胡宗憲相信,他已經找到了徐海的破綻。
很快,胡宗憲就給徐海送去了許多財物,表示自己的善意,在意外之餘,徐海還是高興地笑納了,然而他忽略了一個奇怪的問題,那就是在這些禮物中,還夾雜着許多女人專用的珠寶手飾,胭脂水粉。對於這些物件,徐海自然是大手一揮,送給了王翠翹。
這正是胡宗憲的真正目的。
就在王翠翹爲得到的禮物高興不已的時候,胡宗憲派去的臥底找到了她,並告知這些禮物是胡總督專門送給她的,希望她能夠勸說徐海改惡從善,歸順朝廷。
胡宗憲的這一招十分厲害,是看準了才幹的,他明白,像徐海這樣的亡命之徒,根本不在乎生死,無論是好言相勸還是武力威逼,都起不到什麼作用,因爲他們只認實力。
但徐海的老婆就不同了,作爲一個女人,自然不會熱衷於殺人放火之類的工作,更不會喜歡整天東躲西藏,居無定所,女人嫁人,所期待的不過是一個家而已。
事實證明,胡宗憲的判斷完全正確,王翠翹接受了胡宗憲的提議,開始給徐海吹枕頭風,勸他歸順於胡宗憲。
王翠翹的鼓動起了相當的作用,徐海開始有所動搖,但他畢竟不是個簡單人物,絕對不會被如此輕易地迷惑。所謂投降,仍然只是個遙遙無期的目標。
就在此時,一個偶然事件的發生,徹底改變了這一切,對於徐海而言,他已沒有太多選擇的時間。
事情是這樣的,在一次出航中,徐海屬下的一羣日本倭寇遇到了幾條運輸船,在未徵得徐海同意的情況下,他們洗劫了這幾條船,之後也未上報。因爲在他們看來,搶劫是本質工作,不搶纔是消極怠工,對於努力工作的人,徐海是絕不會批評的,這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事,無足掛齒。
按說道理是沒錯的,可問題是,這幫日本二百五在搶劫前沒動腦子,連旗號都不看,就不分青紅皁白搶了一把,他們並不知道,雖說海上有無數條船可以搶,但偏偏有幾條是動不得的,那就是汪老闆的船隊。
不能動的也動了,汪直暴跳如雷,加上鑑別力有限,把帳直接算在了徐海的頭上,誓言報仇雪恨,而汪直與徐海的友好合作關係也到此結束。
當然,老奸巨滑的汪老闆不會自己動手,他決定借刀殺人,將徐海即將進犯的消息告訴了胡宗憲,並且提供了具體的進攻路線和部署,並向他預祝勝利。
得到情報的胡宗憲迅速完成了防務,等待着徐海的到來,事實上,連他也沒有料到,這次進犯將給他帶來意想不到的收穫。
而對於這一切,徐海卻依然被矇在鼓裡。
這是一次規模很大的入侵,總人數約在兩萬左右,作爲一個漢奸,徐海領來了日本大隅、薩摩二島的上萬倭寇,加上他的嫡系部隊,以及董事會另兩位股東陳東、麻葉的全部部屬,準備好好地幹一票。
爲了圓滿完成這次搶劫,徐海押上了全部的本錢,並制定了一個十分周密的計劃,在戰役的開始階段,他將調遣軍隊向防備森嚴的上海、慈溪等多處同時發動進攻,以擾亂明軍的判斷,當胡宗憲手忙腳亂的時候,他再率領主力軍隊攻擊浙江富庶地區,進行搶掠。
按照徐海的一貫作風,他無私地把進攻上海慈溪,當炮灰墊腳石的任務交給了日本友人,把攻擊薄弱地區進行搶劫的重任留給了自己。
爲了實現日本同行光榮地去死,義無反顧地去死的武士道主義精神,把背黑鍋啃骨頭進行到底,徐海在出發前反覆對他們強調,他們即將面對的,是最爲強悍的明軍,即將進行的,是一場艱苦的戰鬥,正是實現個人價值(戰死)的最好時機。
當然,除了忽悠國際人士外,徐海也表現出了一搶到底的決心,在出發之前,他當衆燒燬了幾條船隻,以示此戰有進無退。
在燃燒的熊熊烈火面前,徐海向着自己祖國的方向,下達了總攻令。
此時的徐海風光無限,作爲行動的總策劃,上萬日本倭寇被他左右,陳東和麻葉也依附於他,聽從他的調遣。而他也從不介意用屠刀砍掉自己同胞的腦袋,燒掉他們的房屋,搶掠他們的妻女,從他被自己的親叔叔出賣的那一刻起,所有的道德和原則就已被徹底拋棄。
躊躇滿志的徐海就此開始了他一生中最大規模的一次搶掠——也是最後一次。
嘉靖三十五年(1556),徐海率軍抵達江浙沿海,如之前安排的那樣,日本炮灰們先行出發,去啃硬骨頭。
可這幫炮灰還沒上岸,就被明朝海軍檔了回來,死活過不去。徐海沒有辦法,只好改變計劃,親率主力提前進攻,可原本不設防的地方竟然變得比鐵桶還堅固,抵抗十分頑強,攻擊多次也未能得逞。在殘酷的現實面前,徐海終於意識到,自己似乎已經落入了圈套。他準備退卻了。
然而不久後,局勢卻突然發生了意想不到的變化。
經過幾輪試探,胡宗憲感到對方銳氣已盡,隨即命令水軍即刻出發,發動對徐海的反擊,事後證明,他在錯誤的時間做出了錯誤的判斷。
結果讓他大失所望,明軍大敗,這也再次驗證了徐海的可怕,雖說損兵折將,但他打起仗來卻一點也不含糊,先後五次擊敗明軍,氣焰極其囂張,陳東和麻葉也趁勢發動反攻,攻破多處明軍據點,沿海許多地方紛紛戒嚴,百姓隨時準備撤離。
就在形勢即將失去控制時,關鍵人物俞大猷出場了。
聽說俞大猷率軍趕到,焦頭爛額的胡宗憲終於鬆了一口氣,感嘆地對徐渭說道:這下沒事了,好險,好險!
胡宗憲之所以如此安心,是因爲俞大猷有一個公認的作戰特點——“計定而後大舉,兵集而後齊發”。通俗點說就是不見兔子不撒鷹,不見鬼子不拉弦。
俞大猷是一個十分特別的將領,在作戰之前,他會仔細評估雙方的實力對比,如果沒有必勝的把握,即使情勢一片大好,他也絕不出擊,(估計這和他被整的次數太多有關)
但他一旦準備出擊,就意味着已有必勝的把握。
胡宗憲十分了解他的這一特點,所以纔會如此放心,而事實也正是如此,所謂名將就是名將,和那些二流貨色確實不同,俞大猷主動收縮陣型,等待徐海來攻,徐海倒也真識貨,看到這個架勢,感覺是個老手,不敢輕敵冒進,之後雙方交戰多次,徐海始終未能取勝,再也無法前進一步。
俞大猷穩住了陣腳,卻不主動進攻,徐海嚐到了厲害,倒也賴着不走,雙方在海上僵持着,事情似乎又回到了起點。
就在這個關鍵時刻,俞大猷突然接到了一道極其怪異的命令。
這是一道由胡宗憲親自發出的手諭,主要內容如下:休戰,撤回杭州。
在這緊要關頭,怎麼能夠撤軍呢?敵軍如果進逼怎麼辦?俞大猷百思不得其解,但手諭言辭極其嚴厲,毫無商量餘地,權衡利弊後,他遵照命令,撤了回來。
胡宗憲是一個聰明人,絕不會重蹈當年宋高宗十二道金牌召回岳飛的覆轍,之所以在這個時候召回俞大猷,只是因爲他剛剛得到了一封信件,而他確信,對於徐海而言,此信比俞大猷和他手下的數萬士兵更有殺傷力。
這封信是毛海峰帶來的,作者就是他的養父汪直。
連鎖的陷阱
俞大猷退卻時,徐海並沒有追擊,對於這位名將,他始終心懷着警惕,打了這麼多天一步都不讓,現在居然主動撤退,必有詭計。
這實在是擡舉俞大俠了,幾十年來,無論做官還是打仗,他都是個實誠人,要說玩陰謀的頂級高手,那還得說是胡總督。
所以當胡宗憲的使者帶着那封信到訪時,並未引起他足夠的警惕和戒心。
不出胡宗憲所料,這封信給了徐海極大的刺激,在刀光劍影裡混了十幾年的徐漢奸第一次露出了驚慌失措的表情。
關於此信的具體內容不甚明瞭,但徐海的反應是清晰而確實的:
“連老船主也投降了嗎?!”
老船主就是江湖朋友給汪直的敬稱,汪老闆縱橫倭寇業數十年,是這一行的老前輩,只要混這行,都要給他三分面子,徐海也不例外。
於是徐海開始猶豫了,連汪直都頂不住了,看來行業前景確實不佳,加上此前王翠翹的勸說,與陳東、麻葉的矛盾,徐海決定重新考慮自己的前途。
這是一個極其完美的心理戰術,胡宗憲只用了一個小小的花招,就把徐海拉入陷阱。
作爲倭寇業的大哥級人物,汪直可謂老奸巨猾,對他而言,忽悠是可能的,投降是不會的。跟胡宗憲談判幾年,除了表面文章外,汪直絲毫不肯讓步,還整天想着把胡總督當槍使,他爲明軍提供倭寇的情報,只是希望借政府之手替他幹掉自己的競爭對手,搞壟斷經營。
然而胡宗憲也不是等閒之輩,他也有自己的打算,因爲這些應酬文章雖然忽不了他,卻可以拿去忽別人。
於是,從羅龍文開始,到王翠翹,再到這封信件,徐海在胡宗憲的縝密策劃下,一步步地走入了一個精心設計的圈套。
徐海徹底動搖了,但他仍然不肯屈服,便對送信的使者說出了下面這番話:
“我很想退兵,但此來我軍兵分三路,若要撤退,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的。”
所謂兵分三路,就是他和陳東、麻葉,當然,這不過是個藉口而已,其目的無非是拖延時間,或是多要好處。
如果是一般的使者,到此也就回去覆命了,可是偏偏這個使者不是普通人。
他的名字叫做夏正,是胡宗憲的貼身親信,但凡能跟老狐狸混的,至少也是個青年狐狸。
這位夏正兄聽到了徐海的答覆,倒也沒提出什麼反對意見,只是木訥地點點頭,坐在原地一聲不響,過了很久,他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便對徐海說了這樣一句話:
“陳東那邊沒有問題,那就只等你了。”
徐海差點沒背過氣去。
這句話的音量很低,但對於徐海而言,卻無異於晴天霹靂。雖然這位陳東不太靠譜,但畢竟現在大敵當前,也只能指望這個不靠譜的兄弟,但照這位使者的說法,莫非同夥都已經投誠,只留下自己背鍋?
滿腹狐疑的徐海送走了夏正,而羅龍文的前期挑撥工作,此刻也發揮了巨大的作用,經過仔細思考,他終於認定,陳東已經不再可靠。
不可靠也沒辦法,事已至此,就算要分家火拼,也得先回老窩再說。
然而連這個機會,他也沒有等到。
就在夏正去見徐海的同時,胡宗憲派出了另一撥人,他們的目的地,是陳東的船隊。
沒過多久,陳東就從手下處得知,外面盛傳,徐海準備把大家賣掉,作爲自己歸順朝廷的見面禮。
陳東還比較夠義氣,開始堅決不信,然而當他得知胡宗憲的使者確實去了徐海那裡時,以往的所謂江湖情分就此蕩然無存。
爲以防萬一,他開始集結部隊,隨時準備應對徐海的攻擊。
陳東的這一舉動引起了徐海的警覺,他認爲,陳東已經和胡宗憲商定了條件,準備對他動手了,並隨即命令部下動員,防備陳東進犯。
徐海海盜公司就這樣完了,沒有大規模的進剿,也沒有刀光劍影的拼殺,陳東和徐海就如同京劇三岔口中那兩個可笑的人,在黑暗裡開始互相猜疑,胡亂毆鬥。而這一切喧鬧的背後,是微笑着的胡宗憲。
朝廷調集十餘萬大軍,費時多年,卻無法動搖分毫的第二大倭寇集團,被胡宗憲輕而易舉地分裂了,憑藉一個間諜,一封回信,一份厚禮和一個使者,僅此而已。
佩服,實在佩服。
在海戰中,徐海一向以進攻神速聞名,事實證明,到了投誠的時候,他的反應也遠遠勝過常人,當陳東還在左思右想反覆猶豫的時候,他已經主動聯繫了胡宗憲,歸還了大量明軍俘虜,並表示願意主動撤離。但倭寇就是倭寇,在賊不走空趟的原則指導下,臨走時,他向胡宗憲提出索要錢財的要求。
胡宗憲慷慨地滿足了他,徐海高興地履行了退軍承諾,一天之後,獨木難支的陳東也主動撤離。
當時曾有人勸誡胡宗憲,徐海已然孤立,根本無須滿足他的索財要求,可是胡宗憲只是笑而不答。
事後證明,胡宗憲的笑容是有道理的,因爲在他看來,徐海不過是個保險箱而已,不久之後,這筆錢就將回到他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