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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見,一個無比強大的敵人,已經出現在自己的面前。
在明代歷史上,從來不缺重量級的壞人,比如劉瑾,比如嚴嵩,但劉瑾多少還讀點書,知道做事要守規矩,至少有個底線,所以他明知李東陽和他作對,也沒動手殺人。嚴嵩雖說殺了夏言,至少還善待自己的老婆。
而魏忠賢,是一個文盲,逼走老婆,賣掉女兒,他沒原則,沒底線,陰險狡詐,不擇手段,已達到了無恥無極限的境界。他絕了後,也空了前。
當楊漣回過神來,他才發現,自己身邊,已是空無一人,那些當年的敵人、甚至朋友、同僚都已拋棄良知,投入了這個人的懷抱。在利益的面前,良知實在太過脆弱。
但他依然留在原地,一動不動,因爲他依然堅持着一樣東西——道統。
所謂道統,是一種規則,一種秩序,是這個國家幾千年來歷經苦難挫折依舊前行的動力。
楊漣和道統已經認識很多年了。
小時候,道統告訴他,你要努力讀書,研習聖人之道,將來報效國家。
當知縣時,道統告訴他,你要爲官清廉,不能貪污,不能拿不該拿的錢,要造福百姓。
京城,皇帝病危,野心家蠢蠢欲動,道統告訴他,國家危亡,你要挺身而出,即使你沒有義務,沒有幫手。
一直以來,楊漣對道統的話都深信不疑,他照做了,並獲得了成功:
是你讓我相信,一個普通的平民子弟,也能夠通過自己的努力,堅持不懈,成就一番事業,成爲千古留名的人物。
你讓我相信,即使身居高位,尊容加身,也不應濫用自己的權力,去欺凌那些依舊弱小的人。
你讓我相信,一個人活在這世上,不能只是爲了自己。他應該清正廉潔,嚴於律己,堅守那條無數先賢走過的道路,繼續走下去。
但是現在,我有一個疑問:
魏忠賢是一個不信道統的人,他無惡不作,肆無忌憚,沒有任何原則,但他依然成爲了勝利者,越來越多的人放棄了道統,投奔了他,只是因爲他封官給錢,如同送白菜。
我的朋友越來越少,敵人越來越多,在這條道路上,我已是孤身一人,
道統說:是的,這條道路很艱苦,門檻高,規矩多,清廉自律,家徒四壁,還要立志爲民請命,一生報效國家,實在太難。
那我爲何還要繼續走下去呢?
(長篇)明朝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492]
因爲這是一條正確的道路,幾千年來,一直有人走在這條孤獨的道路上,無論經過多少折磨,他們始終相信規則,相信每個人都有着自己的尊嚴和價值,相信這個世界上,存在着公理與正義,相信千年之下,正氣必定長存。
是的,我明白了,現在輪到我了,我會堅守我的信念,我將對抗那個強大的敵人,戰鬥至最後一息,即使孤身一人。
好吧,楊漣,現在我來問你,最後一個問題:
爲了你的道統,犧牲你的一切,可以嗎?
可以
楊漣
天啓四年(1624)六月,左副都御史楊漣寫就上疏,彈劾東廠提督太監魏忠賢二十四大罪。
在這篇青史留名的檄文中,楊漣歷數了魏忠賢的種種罪惡,從排除異己、陷害忠良、圖謀不軌、殺害無辜,可謂世間萬象,無所不包,且真實可信,字字見血。
由此看來,魏忠賢確實是人才,短短几年裡,跨行業、跨品種,壞事幹得面面俱到,着實不易。
這是楊漣的最後反擊,與其說是反擊,不如說是憤怒。因爲連他自己都很清楚,此時的朝廷,從內閣到六部,都已是魏忠賢的爪牙。按照常理,這封奏疏只要送上去,必定會落入閹黨之手,到時只能是廢紙一張。
楊漣雖然正直,卻並非沒有心眼,爲了應對不利局面,他想出了兩個辦法。
他寫完這封奏疏後,並沒有遵守程序,把它送到內閣,而是隨身攜帶,等待着第二天的到來。
因爲在這一天,皇帝大人將上朝議事,那時,楊漣將拿出這封奏疏,親口揭露魏忠賢的罪惡。
在清晨的薄霧中,楊漣懷揣着奏疏,前去上朝,此時除極個別人外,無人知道他的計劃,和他即將要做的事。
然而當他來到大殿前的時候,卻得到一個讓人哭笑不得的消息:皇帝下令,今天不辦公(免朝)。
緊繃的神經頓時鬆弛了下來,楊漣明白,這場生死決戰又延遲了一天。
只能明天再來了。
但就在他準備打道回府之際,卻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於是他改變了主意。
楊漣走到了會極門,按照慣例,將這封奏疏交給了負責遞文書的官員。
在交出文書的那一刻,楊漣已然確定,不久之後,這份奏疏就會放在魏忠賢的文案上。
之所以做此選擇,是因爲他別無選擇。
(長篇)明朝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493]
楊漣是一個做事認真謹慎的人,他知道,雖然此事知情者很少,但難保不出個把叛徒,萬一事情曝光,以魏公公的品行,派個把東廠特務把自己黑掉,也不是不可能的。
不能再等了,不管魏忠賢何時看到,會不會在上面吐唾沫,都不能再等了。
第一個辦法失敗了,楊漣沒能繞開魏忠賢,直接上書。事實上,這封奏疏確實落到了魏忠賢的手中。
魏忠賢知道這封奏疏是告他的,但不知是怎麼告的,因爲他不識字。
所以,他找人讀給他聽
但當這位無惡不作、肆無忌憚的大太監聽到一半時,便打斷了朗讀,不是歇斯底里的憤怒,而是面無人色的恐懼。
魏忠賢害怕了,這位不可一世,手握大權的魏公公,竟然害怕了。
據史料的記載,此時的魏公公面無人色,兩手不由自主顫抖,並且半天沉默不語。
他已經不是四年前那個站在楊漣面前,被罵得狗血淋頭,哆哆嗦嗦的老太監了。
現在他掌握了內閣,掌握了六部,甚至還掌握了特務,他一度以爲,天下再無敵手。
但當楊漣再次站在他面前的時候,他才明白,縱使這個人孤立無援、身無長物,他卻依然畏懼這個人,深入骨髓的畏懼。
極度的恐慌徹底攪亂了魏忠賢的神經,他的腦海中只剩下一個念頭:絕對不能讓這封奏疏傳到皇帝的手中!
奏疏倒還好說,魏公公一句話,說壓就壓了,反正皇帝也不管。但問題是,楊漣是左副都御史,朝廷高級官員,只要皇帝上朝,他就能夠見到皇帝,揭露所有一切。
怎麼辦呢?魏忠賢冥思苦想了很久,終於想出了一個沒辦法的辦法:不讓皇帝上朝。
在接下來的三天裡,皇帝都沒有上朝。
但這個辦法實在有點蠢,因爲天啓皇帝到底是年輕人,到第四天,就不幹了,偏要去上朝。
魏忠賢頭疼不已,但皇帝大人說要上朝,不讓他去又不行,迫於無奈,竟然找了上百個太監,把皇帝大人圍了起來,到大殿轉了一圈,權當是給大家一個交代。
此外,他還特意派人事先說明,不允許任何人發言。
總之,他的對策是,先避風頭,把這件事壓下去,以後再跟楊漣算帳。
(長篇)明朝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494]
得知皇帝三天沒有上朝,且目睹了那場滑稽遊行的楊漣並不吃驚,事情的發展,早在他意料之中。
因爲當他的第一步計劃失敗,被迫送出那份奏疏的時候,他就想好了第二個對策。
雖然魏忠賢壓住了楊漣的奏疏,但讓他驚奇的是,這封文書竟然長了翅膀,沒過幾天,朝廷上下,除了皇帝沒看過,大家基本是人手一份,還有個把缺心眼的,把詞編成了歌,四處去唱,搞得魏公公沒臉出門。
楊漣充分發揮了東林黨的優良傳統,不坐地等待上級批覆,就以講學傳道爲主要途徑,把魏忠賢的惡劣事蹟廣泛傳播,並在短短几天之內,達到了婦孺皆知的效果。
比如當時國子監裡的幾百號人,看到這封奏疏後,歡呼雀躍,連書都不讀了,每天就抄這份二十四大罪,抄到手軟,並廣泛散發。
吃過魏公公苦頭的人民大衆自不用說,大家一擁而上,反覆傳抄,當衆朗誦,成爲最流行的手抄本。據說最風光的時候,連抄書的紙都缺了貨。
左光斗是少數幾個事先的知情者之一,此時自然不甘人後,聯同朝廷裡剩餘的東林黨官員共同上書,斥責魏忠賢。甚至某些退休在家的老先生,也來湊了把熱鬧。於是幾天之內,全國各地彈劾魏忠賢的公文紙紛至沓來,堆積如山,足夠把魏忠賢埋了再立個碑。
眼看革命形勢一片大好,許多原先是閹黨的同志也坐不住了,唯恐局勢變化自己墊背,一些人紛紛倒戈,掉頭就罵魏公公,搞得魏忠賢極其狼狽。
事實證明,廣大人民羣衆對魏忠賢的憤怒之情,就如同那滔滔江水,延綿不絕。搞得連深宮之中的皇帝,都聽說了這件事,專門找魏忠賢來問話,到了這個地步,事情已經瞞不住了。
楊漣沒有想到,自己的義憤之舉,竟然會產生如此重大的影響,在他看來,照此形勢發展,大事必成,忠賢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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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有一個人,不同意楊漣的看法。
在寫奏疏之前,爲保證一擊必中,楊漣曾跟東林黨的幾位重要人物,如趙南星、左光斗通過氣,但有一個人,他沒有通知,這個人是葉向高。
由始至終,葉向高都是東林黨的盟友,且身居首輔,是壓制魏忠賢的最後力量,但楊先生就是不告訴他,偏不買他的帳。
因爲葉向高曾不只一次對楊漣表達過如下觀點:
對付魏忠賢,是不能硬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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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向高認爲,魏忠賢根基深厚,身居高位,且內有奶媽(客氏),外有特務(東廠),以東林黨目前的力量,是無法扳倒的。
楊漣認爲,葉向高的言論,是典型的投降主義精神。
魏忠賢再強大,也不過是個太監。他手下的那幫人,無非是烏合之衆,只要能夠集中力量,擊倒魏忠賢,就能將閹黨這幫人渣一網打盡,維持社會秩序、世界和平。
更何況,自古以來,邪不勝正。
邪惡是必定失敗的!基於這一基本判斷,楊漣相信,自己是正確的,魏忠賢終究會被摧毀。
歷史已經無數次證明,邪不勝正是靠譜的,但楊漣不明白,這個命題有個前提條件——時間。
其實在大多數時間裡,除去超人、蝙蝠俠等不可抗力出來維護正義外,邪是經常勝正的。所謂好人、善人、老實人常常被整得悽慘無比,比如於謙、岳飛等等,都是死後多少年才翻身平反。
只有歲月的滄桑,才能淘盡一切污濁,掃清人們眼簾上的遮蓋與灰塵,看到那些殉道者無比璀璨的光芒,歷千年而不滅。
楊漣,下一個殉道者。
很不幸,葉向高的話雖然不中聽,卻是對的。以東林黨目前的實力,要幹掉魏忠賢,是毫無勝算的。
但決定他們必定失敗宿命的,不是奶媽,也不是特務,而是皇帝。
楊漣並不傻,他知道大臣靠不住,太監靠不住,所以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在皇帝身上。希望皇帝陛下雷霆大怒,最好把魏公公五馬分屍再拉出去喂狗。
可惜,楊漣同志寄予厚望的天啓皇帝,是靠不住的。
自有皇帝以來,牛皇帝有之,熊皇帝有之,不牛不熊的皇帝也有之,而天啓皇帝比較特別:他是木匠。
身爲一名優秀的木匠,明熹宗有着良好的職業素養,他經常擺弄宮裡建築。具體表現爲在他當政的幾年裡,宮裡經常搞工程,工程的設計單位、施工、監理、檢驗,全部由皇帝大人自己承擔。
更爲奇特的是,工程的目的也很簡單,修好了,就拆,拆完了,再修,以達到拆拆修修無窮盡之目的。總之,搞來搞去,只爲圖個樂。
(長篇)明朝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496]
這是大工程,小玩意天啓同志也搞過。據史料記載,他曾經造過一種木製模型,有山有水有人,據說木人身後有機關控制,還能動起來,純手工製作,比起今天的遙控玩具有過之而無不及。
爲檢驗自己的實力,天啓還曾把自己的作品放到市場上去賣,據稱能賣近千兩銀子,合人民幣幾十萬。要換在今天,這兄弟就不幹皇帝,也早發了。
可是,他偏偏就是皇帝。
大明有無數木匠,但只有一個皇帝,無論是皇帝跑去做木匠,還是木匠跑來做皇帝,都是徹底地抓瞎。
當然,許多書上說這位皇帝是低能兒,從來不管政務,不懂政治,那也是不對的,雖然他把權力交給了魏忠賢,也不看文件,不理朝廷,但他心裡是很有數的。
比如魏公公,看準了皇帝不想管事,就愛幹木匠,每次有重要事情奏報,他都專挑朱木匠幹得最起勁的時候去,朱木匠自然不高興,把手一揮:我要你們是幹什麼的?
這句話在手,魏公公自然歡天喜地,任意妄爲。
但在這句話後,朱木匠總會加上一句:好好幹,莫欺我!
這句話的表面意思是,你不要騙我,但隱含意思是,我知道,你可能會騙我。
事實上,對魏忠賢的種種惡行,木匠多少還知道點,但在他看來,無論這人多好,只要對他壞,就是壞人;無論這人多壞,只要對他好,就是好人。
基於這一觀點,他對魏忠賢有着極深的信任,就算不信任他,也沒有必要幹掉他。
葉向高正是認識到這一點,才認定,單憑這封奏疏,是無法解決魏忠賢的。
而東林黨裡的另一位明白人黃尊素,事發後也問過這樣一個問題:
“清君側者必有內援,楊公有乎?”
這意思是,你要搞定皇帝身邊的人,必須要有內應,當然沒內應也行,像當年猛人朱棣,帶幾萬人跟皇帝死磕,一直打到京城,想殺誰殺誰。
楊漣沒有,所以不行。
但他依然充滿自信,因爲奏疏在社會上引起的強烈反響和廣大聲勢讓他相信:真理和正義是站在他這邊的。
但是實力,並不在他的一邊。
奏疏送上後的第五天,事情開始脫離楊漣的軌道,走上了葉向高預言的道路。
底線
焦頭爛額的魏忠賢幾乎絕望了,面對如潮水涌來的攻擊,他束手無策,無奈之下,他只能跑去求內閣大臣,東林黨人韓曠,希望他手下留情。
韓曠給他的答覆是:沒有答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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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東林黨內除葉向高外的最高級別幹部,對於魏公公的請求,毫無迴應,別說贊成,連拒絕都沒有。
如此的態度讓魏忠賢深信,如果不久之後自己被拉出去幹掉,往屍體上吐唾沫的人羣行列中,此人應該排在頭幾名。
與韓曠不同,葉向高倒還比較溫柔。他曾表示,對魏忠賢無須趕盡殺絕,能讓他消停下來,洗手不幹,也就罷了。
這個觀點後來被許多的史書引用,來說明葉向高那卑劣的投降主義和悲觀主義思想,甚至還有些人把葉先生列入了閹黨的行列。
凡持此種觀點者,皆爲站着說話不腰疼、啃着饅頭看窩頭之流。
因爲就當時局勢而言,葉向高說無須趕盡殺絕,那只是客氣客氣的,實際上,壓根就無法趕盡殺絕。
事情的下一步發展完美地印證了這一點。
在被無情地拒絕後,魏忠賢丟掉了所有的幻想,他終於明白,對於自己的胡作非爲,東林黨人是無法容忍,也無法接納的。
正邪不能共存,那麼好吧,我將把所有的一切,都拉入黑暗之中。
魏忠賢立即找到了另一個人,一個能夠改變一切的人。
在皇帝的面前,魏忠賢表現得相當悲痛,一進去就哭,一邊哭一邊說:
“現在外面有人要害我,而且還要害皇上,我無法承擔重任,請皇上免去我的職務吧。”
這種混淆是非,拉皇帝下水的伎倆,雖然並不高明,卻比較實用,是魏公公的必備招數。
面對着痛哭流涕的魏忠賢,天啓皇帝只說了一句話,就打亂了魏公公的所有部署:
“聽說有人彈劾你,是怎麼回事?”
聽到這句話時,魏忠賢知道,完蛋了。他壓住楊漣的奏疏,煞費苦心封鎖消息,這木匠還是知道了。
對於朱木匠,魏忠賢還是比較瞭解的,雖不管事,絕不白癡,事到如今不說真話是不行了。
於是他承認了奏疏的存在,並順道沉重地控訴了對方的污衊。
但皇帝陛下似乎不太關心魏公公的痛苦,只說了一句話:
“奏疏在哪裡,拿來給我!”
這句話再次把魏公公推入了深淵。因爲在那封奏疏上,楊漣列舉了很多內容,比如迫害後宮嬪妃,甚至害死懷有身孕的妃子,以及私自操練兵馬(內操),圖謀不軌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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貪污受賄,皇帝可以不管,坑皇帝的老婆,搶皇帝的座位,皇帝就生氣了。
更何況這些事,他確實也幹過,只要皇帝知道,一查就一個準。
奏疏拿來了,就在魏忠賢的意志即將崩潰的時候,他聽到了皇帝陛下的指示:
“讀給我聽。”
魏忠賢笑了。
因爲他剛剛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皇帝陛下,是不大識字的。
如果說皇帝陛下的文化程度和魏公公差不多,似乎很殘酷,但卻是事實,天啓之所以成長爲準文盲(認字不多),歸根結底,還是萬曆惹的禍。
萬曆幾十年不立太子,太子幾十年不安心,自己都搞不定,哪顧得上兒子,兒子都顧不上,哪顧得上兒子讀書,就這麼折騰來折騰去,把天啓折騰成了木匠。
所以現在,他並沒有自己看,而是找了個人,讀給他聽。
魏忠賢看到了那個讀奏疏的人,他確定,東林黨必將死無葬身之地。
這個朗讀者,是司禮監掌印太監,他的死黨,王體乾。
就這樣,楊漣的二十四條大罪,在王太監的口裡縮了水,爲不讓皇帝大人擔心,有關他老婆和他個人安危的,都省略了,而魏公公一些過於噁心人的行爲,出於善意,也不讀了。
所以一篇文章讀下來,皇帝大人相當疑惑,聽起來魏公公爲人還不錯,爲何羣衆如此憤怒?
但這也無所謂,反正也沒什麼大事,老子還要幹木匠呢,就這麼着吧。
於是他對魏忠賢說,你接着幹吧,沒啥大事。
魏忠賢徹底解脫了。
正如葉向高所說的那樣,正義和道德是打不倒魏忠賢的,能讓這位無賴屈服的,只有實力。而唯一擁有這種實力的人,只有皇帝。
現在皇帝表明了態度,事件的結局,已無懸念。
天啓四年(1624)十月,看清虛實的魏忠賢,終於舉起了屠刀。
同月,在毫無預兆的情況下,皇帝下旨,訓斥吏部尚書趙南星結黨營私,此後皇帝又先後下文,批評楊漣、左光斗、高攀龍等人,最後索性給他們搞了個總結,一頓猛踩,矛頭直指東林黨。
可以肯定的是,皇帝大人對此是不大清楚的,他老人家本不識字,且忙做木匠,考慮到情況比較特殊,爲保證及時有力迫害忠良,魏公公越級包辦了所有聖旨。
大勢已去,一切已然無可挽回。
(長篇)明朝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1499]
同月,心灰意冷的趙南星、楊漣、左光斗紛紛提出辭職,回了老家。東林黨就此土崩瓦解。
只剩下一個人——葉向高。
葉向高很冷靜,由始至終,他都極其低調,魏忠賢倒黴時,他不去踩,魏忠賢得意時,他不辭職,因爲他知道,自己將是東林黨最後的希望
必須忍耐下去,等待反攻的時機。
但是,他錯誤地估計了一點——魏忠賢的身份。
魏忠賢是一個無賴,無賴沒有原則,他不是劉瑾,不會留着李東陽給自己刨墳。
幾天之後,葉向高的住宅迎來了一羣不速之太監,每天在葉向高門口大吵大嚷,不讓睡覺,無奈之下,葉向高只得辭職回家。
兩天後,內閣大學士韓曠辭職,魏忠賢的非親生兒子顧秉謙接任首輔,至此,內閣徹底淪陷。
東林黨失敗了,敗得心灰意冷,按照以往的慣例,被趕出朝廷的人,唯一的選擇是在家養老。
但這一次,魏公公給他們提供了第二個選擇——趕盡殺絕。
因爲魏公公不是政治家,他是無賴流氓,政治家搞人,搞倒搞臭也就罷了,無賴流氓搞人,都是搞死爲止。
殺死那些毫無抵抗能力的人,這就是魏忠賢的品格。
但要辦到這一點,是有難度的。
大明畢竟是法制社會,要幹掉某些人,必須要罪名,至少要個藉口,但魏公公查遍了楊漣等人的記錄,作風問題、經濟問題,都是統統的沒有。
東林黨用實際行動證明了這樣一點:他們或許狹隘、或許偏激,卻不貪污,不受賄,不仗勢欺民,他們的所有舉動,都是爲了百姓的生計,爲了這個國家的未來
什麼生計、未來,魏公公是不關心的,他關心的是,如何合理地把東林黨人整死:抓來打死不行,東林黨人都有知名度,社會壓力太大,抓來死打套取口供,估計也不行,這幫人是出了名的硬骨頭,攻堅難度太大。
於是,另一個人進入了魏忠賢的視線,他相信,從此人的身上,他將順利地打開突破口。
雖然在牢裡,但汪文言仍然清楚地感覺到,世界變了,劉僑走了,魏忠賢的忠實龜孫,五彪之一的許顯純接替了他的位置,原先好吃好喝,現在沒吃沒喝,審訊次數越來越多,態度越來越差。
但他並不知道,地獄之門纔剛剛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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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忠賢明白,東林黨的人品是清白的,把柄是沒有的,但這位汪文言是個例外,這人自打進朝廷以來,有錢就拿,有利就貪,東林黨熟,閹黨也熟,牛鬼蛇神全不耽誤,談不上什麼原則。只要從他身上獲取楊漣等人貪污的口供,就能徹底摧毀東林黨。
面對左右逢源、投機取巧的汪文言,這似乎不是什麼難事。
天啓五年(1625),許顯純接受魏忠賢的指示,審訊汪文言。
史料反映,許顯純很可能是個心理比較變態的人,他不但喜歡割取犯人的喉骨,還想出了許多花樣繁多的酷刑,比如用鐵鉤扎穿琵琶骨,把人吊起來,或是用沾着鹽水的鐵刷去刷犯人,皮膚會隨着慘叫聲一同脫落。所謂審訊,就是赤裸裸的折磨。
第一次審訊後,汪文言已經是遍體鱗傷,半死不活。
但許顯純並不甘休,之後他又進行了第二次、第三次審訊,十幾次審下來,審到他都體力不支,依然樂此不疲。
因爲無論他怎麼毆打、侮辱、拷問汪文言,逼他交代東林黨的罪行,這個不起眼的小人物始終重複一句話:
“不知道。”
無論拷打多少次,折磨多少回,窮兇極惡的質問,喪心病狂的酷刑,這就是他唯一的回答。
當汪文言的侄子買通了看守,在牢中看到不成人形的汪文言時,禁不住痛哭流涕。
然而汪文言用鎮定地語氣對他說:
“不要哭,我必死,卻並不怕死!”
許顯純急眼了,在衆多的龜孫之中,魏公公把如此重要的任務交給他,實在是莫大的信任,爲不讓太監爺爺失望,他必須繼續拷打。
終於有一天,在拷打中,奄奄一息的汪文言用微弱的聲音對許顯純說:
“你要我承認什麼,說吧,我承認就是了。”
許顯純欣喜萬分,說道:
“只要你說楊漣收取賄賂,作口供爲證,就放了你。”
在短暫的沉默之後,一個微弱卻堅定的聲音響起:
“這世上,沒有貪贓的楊漣。”
六年前,他之所以加入東林黨,不是爲了正義,是爲了混飯吃。
混社會的遊民,油滑的縣吏,唯利是圖,狡猾透頂的官僚汪文言,爲了在這醜惡的世界上生存下去,他的一生,都在虛僞、圓滑、欺騙中度過,他的每次選擇,都是爲了利益,都是妥協的產物。
但在這人生的最後時刻,他做出了最後的抉擇:面對黑暗,絕不妥協
付出生命,亦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