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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毛海峰就找到了他想要的那堆文件,而一一打開之後,他看到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意見,首先是一大摞請戰的公文,主要作者是俞大猷和盧鏜,內容不外乎痛恨倭寇,要把汪直扒皮抽筋之類,但當毛海峰翻到這堆公文的最下面時,他發現了另一封截然不同的文書。
這是一封寫給朝廷的奏疏,文中反覆爲汪直說話,並表示應以和爲貴,不能動武,作者是胡宗憲。
看完了這封文書,毛海峰徹底放心了,他躺到了牀上,靜悄悄地平復着自己那緊張到極點的情緒。
當然他並不知道,就在他翻閱文書的時候,有雙眼睛一直在注視着他,這就是應該早已睡着的胡宗憲大人,事實上,他比毛海峰還要緊張——如果兄弟你翻不到,我就白忙活了。
第二天一早,吃了定心丸的毛海峰高興地去向胡宗憲告別,胡宗憲並沒有留他,因爲他們之間已經不必再談些什麼了。
你不知道我爲什麼會如此興奮。毛海峰略帶得意地離開了這裡。
其實我全都知道。胡宗憲似乎更有得意的理由。
汪直終於相信了胡宗憲,因爲他相信自己養子的親眼所見,於是在猶豫片刻之後,他提出了最後的條件:
“派一個人過來做人質,我就上岸歸順。”
作爲胡宗憲的親信,夏正承擔了這個重任,他孤身前往敵船,以換取汪直的信任,遺憾的是,這位仁兄再也沒能回去,因爲一個愚蠢的錯誤。
嘉靖三十六年(1557)十一月,在打了幾年交道之後,胡宗憲和汪直這兩位老對手終於見面並坐在了一起,正如胡宗憲所承諾的那樣,他對待汪直十分客氣,且從不限制他的自由,這倒不是因爲胡大人堅持泱泱大國,誠信爲本,只不過是面對強者時的必然準則。
歷史告訴我們,所謂道德與公理,只有在實力相等的情況下才能拿出來討論,所以徐海死了,而汪直還活着。
對於這一點,汪直本人有着十分清醒地認識,所以他放心大膽地參觀旅遊,等待着朝廷開出的價碼。
但他萬萬沒有想到,事情竟然會出現意想不到的變化。
到目前爲止,參與這場智力遊戲的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徐海、汪直、徐渭、胡宗憲,個個都不是等閒之輩。他們懂得規則,也願賭服輸。可惜這個世界上總是不缺蠢人的。
吃飽喝足玩夠之後,汪直覺得悶了,這時胡宗憲對他說,你去杭州轉轉吧。
這是一個讓他後悔了一輩子的建議。
汪直高高興興地去了杭州,胡宗憲與徐渭商議多年,費盡心機的除倭大計將就此被徹底葬送,而這一切,只是因爲一個白癡的橫空出世。
這個白癡的名字,叫做王本固。
王本固先生的職位是浙江巡按御史,幾年之前,這原本是胡宗憲的工作,但要和他的前任比起來,這位繼任者的智慧水平足可以牢牢地定格在低能的標準線上。
我們之前說過,巡按御史只是七品,但是權力很大,可以負責監督巡撫和總督,並有權上奏,而這位王本固先生人如其名,本就是個固執的人,不見抗倭有何成就,但見口水飛濺橫流。
胡宗憲對這個人十分頭疼,但又不好得罪他,一直以來都是消極應對,這次汪直去杭州,胡宗憲怕這個二百五惹事,提前打了招呼,讓他妥善接待,安排住處。
當汪直到達杭州的時候,王本固履行了他的諾言,爲這位遠道而來的客人準備了一個居所——牢房。
王本固先生的邏輯很簡單,汪直是倭寇,那就應該抓起來,況且這麼多年,自己什麼貢獻都沒做,現在這麼一條大魚送上門來,不拿去邀功還要等什麼?
胡宗憲氣壞了,他立刻派人找到王本固,要他放人,然而王御史打仗抗倭都是白癡水平,告狀卻是專家,他當即向朝廷上書,說自己做得沒錯,與此同時,他還極其無恥地進行了猜測——胡宗憲如此袒護汪直,是否違犯紀律,受了賄賂?
胡宗憲反覆上書,希望朝廷考慮實際情況,不要殺掉汪直,讓他爲朝廷效力,約束倭寇(系番夷心)。然而朝廷中的無數“正義凜然”之士立即慷慨陳詞,說胡宗憲竟敢公開放縱罪犯,其中必有內情等等,一時之間,大有把胡宗憲關入監獄之勢。
爲了不致跟汪直作鄰居,胡宗憲向現實妥協了,他上書修正了自己意見,並表明態度:同意處死汪直。
數年辛苦籌劃,就此全部毀於一旦。
在接到消息之後,毛海峰當即處死了夏正,並且殘忍地肢解了他,這也是他發泄憤怒的唯一方法。
一年之後,汪直被押赴刑場處決,與他一同被殺的,還有他的兒子。就如同那封讓胡宗憲瞠目結舌的信件一樣,汪直在這最後一刻,面對他的兒子,再次做出了一個判斷——他一生中最爲大膽的判斷。
“殺我一人無礙,只是苦了兩浙百姓(浙東和浙西),我死之後,此地必大亂十年!”
事實證明,這是一句十分靠譜的話。
黑暗的降臨
在汪直被抓之後,胡宗憲的情緒落到了最低點,自抗倭以來,他從未如此不知所措,多年的經驗告訴他,汪直的死將成爲一個重要的轉折點,無數的倭寇將登上海岸,任意妄爲,燒殺搶掠,再也沒有人能夠束縛他們。而憑藉目前的軍力,根本無法阻攔他們的暴行。
最黑暗的時刻就要來到了。
無計可施,胡宗憲急忙去找徐渭,可徐師爺卻比他更激動,剛見面就操一口紹興話大罵道:
“王本固這個死捏子,該殺!該殺!”
這裡稍微普及一下紹興話,所謂捏子,大致相當於普通話中的白癡,呆子。
於是胡總督不急了,他靜靜地看着徐渭,等待着他,因爲根據以往的經驗,這位仁兄唾沫橫飛之後,總是會有主意的。
可這一次似乎例外了,徐渭罵完後,竟然陷入了沉默,一句話也不說。
胡宗憲終於坐不住了,他發言打破了寂靜:
“事已至此,縱罵也無益,眼前局勢危急,該如何應對?”
徐渭思慮良久,終於說出了一個回答:
“如今招撫不成,唯有一戰了。”
但這個答案,是胡宗憲不想聽到,也不能接受的,如果能打,早就打了,何必玩那麼多花樣,等到今天?
但現在,他已別無選擇。
其實一直以來,胡宗憲都屈辱中忍耐着,無論汪直也好,徐海也好,海盜也好,漢奸也好,畢竟都是倭寇,並不是胡宗憲的客人,更不是他的朋友,他們帶領日本人燒殺淫掠,無惡不作,本不用跟他們客氣,之所以以禮相待,步步爲營,只是因爲實力不足而已。
但一忍再忍,一讓再讓,而今卻是青山依舊,血水長流。
實力不濟也罷,力不能支也罷,既然忍無可忍,那就無需再忍了。
胡宗憲終於拍案而起,發泄出心中所有的憤怒:
“開戰!不信我中國無人!”
一場驚天動地的決戰就此拉開序幕。
胡宗憲開始調兵遣將,儲備糧草,修築工事,他十分清楚,在前方等待着他的,將是長期而艱苦卓絕的持久戰爭,只有堅持到最後的人,才能成爲最終的勝利者。
但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拉開這場戰爭序幕的,將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慘敗。
所謂萬事開頭難,爲了搞個開門紅,胡宗憲派出了自己的最強部屬俞大猷,率領最精銳的部隊,進攻一個看似已然唾手可得的目標。
這個目標就是汪直的養子毛海峰,在汪直被捕之後,他殺掉了夏正,卻沒有能夠逃走,在岑港被明軍團團圍住,此時他的手下已逃散大半,只餘不到千人。
胡宗憲以數倍的兵力和名將出馬,準備一舉掃滅這個走投無路的餘孽。
嘉靖三十七年(1558)春,戰鬥正式開始。
此時的俞大猷已經升任都督僉事,手握軍權,身經百戰,連他也認爲,打敗毛海峰易如反掌。
但這個世界之所以豐富多彩,是因爲它總能帶給人們驚喜,俞大猷集結大軍進攻,遭到頑強抵抗,被敵方擊退。
所謂勝敗兵家常事,俞大猷並不以爲意,但不久後他就發現,事情有點不對勁了。
進攻從春天開始,一直打到了夏天,風景變了,天氣變了,每天的戰報卻從未改變,俞大猷拿出了看家本領,陸戰海戰,長矛火炮,挖坑耍詐,能用的都用了,岑港和毛海峰卻依然紋絲不動,一次又一次打退了明軍的進攻。
毛海峰拼命了,不但是爲了求生,更是出於憤怒,在這場高水平的智力遊戲中,他曾無比信任胡宗憲,相信他的許諾,相信事情終究會有一個妥善的解決。
但是當汪直被捕的消息傳來時,他的所有期冀都變成了怒火,他認爲自己被欺騙了,在他眼中,胡宗憲和王本固都是朝廷的人,沒有任何區別。
俗話說橫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這人要不怕死,也就沒啥怕的了,俞大俠雖然武功蓋世,也蓋不住這位玩命的哥們,所謂亂拳打死老師傅,一通王八拳下來,橫掃少林的俞大俠也沒了辦法。
仗就這麼打了下去,日日打夜夜打,春天走了,夏天來了,又是一個深秋。俞大猷急了,胡宗憲也急了,這麼打下去,大夥就得在岑港過年了。
但他們終究沒有和毛海峰共慶新春,說起來這還要歸功於他們的一位共同領導——嘉靖。
上萬人打上千人,打得春去秋來,竟然還沒有個結果,嘉靖氣得腦袋冒煙:你們都是飯桶不成?!
他直接下達了命令:
浙江總兵俞大猷,作戰不利,限期一月,必取岑港!如到期不取,自總兵以下,全數撤職查辦!
這回俞大俠麻煩了,他去找胡宗憲,想請領導幫忙解決問題。
然而胡宗憲卻連連擺手,愁眉苦臉地告訴他:打仗我是不行的,這個問題只有靠老兄你自己了,希望你早日建功,不然兄弟我遲早要跟着你一起下臺。
找組織也不行了,俞大猷一跺腳,咬着牙又回了前線,督促軍隊日夜攻打,但毛海峰這次是吃了秤砣鐵了心,發誓頑抗到底,攻了二十多天仍然沒有效果。
眼看日期快到,俞大猷百般無奈,只得用上了最後一招——開會。
在會上,俞大猷再次鼓勵部下奮勇作戰,而且絲毫不怕丟臉,當衆宣讀了皇帝罵他的那封諭示,然後明白地告訴大家,皇帝發怒了,後果很嚴重,你們還有什麼本事,趕緊使出來,要不然等老子完蛋了,你們一個也跑不掉!都得陪我下去!
這話是有來由的,嘉靖的旨意講明如不能按時殲敵,自總兵以下全數革職查問,總兵是俞大猷,下面還有好幾個級別,分別是副總兵、參將、遊擊將軍。俞大俠的意思是,這是個集體大黑鍋,我要背,你們也得要背!
大家都慌了,爲了保住飯碗,紛紛回營積極準備。就在這時,一個參將找到了俞大猷,自告奮勇地表示願意充當先鋒,剿滅毛海峰。
看着這位毛遂自薦的參將,俞大猷發出了疑問:
“你有把握嗎?”
參將信心十足地回答道:
“必盡全力,以獲全勝!”
俞大猷點了點頭,但心裡實在沒譜,自己都打不了的仗,誰能打?不過火燒眉毛之際,也只能湊合了。
但這位參將領命之後,卻沒有立即行動,反而減少了進攻次數,只是每天派幾個小兵到敵軍陣前叫陣,除此之外啥也不幹。俞大猷多次催促,卻依然故我,從不動兵。
期限越來越近,皇帝也等不及了,還沒到一個月,就下令免去俞大猷等人的官職,末了還放了句話——暫不追究,戴罪立功。
免了職還叫不追究?照這意思,如果再打不下來,大家就要手牽手進牢房了,就在俞大俠心急如焚,準備親自抄傢伙出去拼命的時候,捷報傳來,岑港終於被攻克了。
一直以來,俞大猷的這位部屬並沒有消極怠工,因爲他使用的,是一種極爲巧妙的心理戰術,先減緩進攻的節奏,麻痹對方緊繃的神經,同時仔細勘查地形,選擇合適的突破口,待時機成熟,再一舉發動總攻,殲滅敵軍。
就這樣,歷時近半年的岑港之戰落下了帷幕,在此戰中,明軍傷亡近三千餘人,殲敵不到千人,並有部分倭寇成功突圍逃竄,可謂是灰頭土面,丟盡了臉。
但嘉靖同志還是很夠意思的,他兌現了承諾,沒有處罰俞大猷等人,並將他們官復原職。
逃過一劫的俞大猷感慨萬千,專程找到他的那位得力部下,由衷地感嘆道:
“慚愧,慚愧,我不如你啊。”
這話其實不新鮮,因爲俞大俠一向是個謙虛的人,然而後世之人幾乎一致認定,他的這句話並非謙虛,而是事實。
偉大的俞大猷終於遇到了一個比他更偉大的將領,因爲這位參將的名字,叫做戚繼光。
生下來就是將軍
洪武十四年(1381),名將傅友德、藍玉率軍遠征雲南,一路所向披靡,戰況十分順利,不久之後,元朝守將樑王自盡,雲南全境平定。
戰爭結束之後,傅友德依照慣例,向朝廷送交了陣亡軍官名單,以供追認。
而當朱元璋翻閱這份名單時,目光卻停留在了一個名字上——戚祥。
這是個他所熟悉的名字,二十八年前(元至正十三年,1353),當他剛與郭子興決裂,進軍定遠之時,這個人趕來投奔他,並作爲他的親兵跟隨他東征西討,立下了很多功勞。
於是他下達了一道影響深遠的命令:
“授戚祥之子戚斌爲明威將軍,任職登州衛指揮僉事,世襲罔替!”
所謂世襲罔替,就是說從今以後,這家人只要不死絕,能生兒子,這個將軍的位置就是他們戚家的,直到大明公司倒閉爲止。
於是自此之後,戚家一直揣着這張長期飯票,過着衣食無憂的生活,但歷代子孫才能實在有限,雖說勤勤懇懇,卻也沒出什麼了不得的人物,直到一百四十八年後的那個深夜。
嘉靖七年(1528)十月初一,江南漕運把總戚景通在不安中等來了兒子的誕生,雖說出生時間是在子時,但等戚老爹忙完婦產科工作時,
天已經亮了。
東方破曉,太陽初起,陽光射透雲層,耀眼的光輝映照着世間萬物,戚景通放下了手中的尿布,看着窗外陰霾盡去,光照萬里的一幕,給自己的兒子取下了名字:
“就叫他繼光吧。”
在日本的戰史書籍中,有一個用來形容戰爭結局的詞語,使用頻率極高,那就是玉碎.
但這裡的所謂玉碎,並沒有我們所想的那樣豪壯,因爲根據日本人的習慣,只要死在戰場上,無論你是戰死、病死、餓死、還是逃跑時不幸摔死,統統都叫玉碎。
比如當年孫立人在緬甸大敗日軍,活埋上千名日本兵,日本國內的相關標題就是大日本帝國緬甸皇軍英勇玉碎——雖然一點也不英勇。
如果把這個概念套用到戚繼光的身上,那他的外號就應該叫粉碎機,因爲根據統計,在那幾年,但凡遇上他的日本倭寇,玉碎率一般都在百分之八十以上。
自嘉靖三十八年(1559)至嘉靖四十五年(1566),戚繼光歷十三戰,每戰橫掃敵軍,幾近全殲,最大傷亡僅六十九人,敵我傷亡平均比例爲30:1,空前絕後,彪炳史冊。
戚繼光,這個名字將成爲倭寇們最可怕的噩夢。
自古以來,爵位可以世襲,但天才是不世出的,作爲天才的父親,戚景通實在是個能力很一般的人,但他也有着兩個不可多得的優點:老實、肯幹。
所以雖然他沒有什麼特殊的才能,官運卻也不錯,從登州指揮僉事升任大寧都指揮使,最後還榮調進京,擔任神機營副將,成爲明軍中的高級將領。
一般說來,老爹是高幹,家裡自然差不了,然而戚繼光卻是個例外,從小他的生活條件就很一般,這都要歸功於他的父親。
戚景通是個老實人,而且爲人正直,從不搞灰色收入,曾幾次主動上交工作對象送來的紅包,屢次獲得上級表揚,幾十年如一日,只靠工資過日子,而在明代,這種行爲的唯一結果就是清貧。
但戚景通並不以爲意,相反,他還反覆教導兒子要學習自己的好榜樣,要爲官清廉,建功立業。
事實證明,戚繼光成功地達到了父親的要求——僅限於第二點。
和衆多讀書人一樣,戚繼光自幼苦讀私塾,由於他家境一般,且衣着樸素,許多富家子弟都瞧不起他。
然而在他讀到十歲的時候,突然有一天,教書先生走進學堂,沒有講課,卻鄭重其事地告訴所有同學,從今以後,和戚繼光同學玩耍的時候要千萬當心,不要有危險動作,如果有個三長兩短,是會有大麻煩的,因爲戚同學已經是四品將軍了。
戚繼光出生的時候,戚景通已經五十多歲了,到了嘉靖十七年(1538),他估摸着自己年紀大了,就退休回了家,按照朝廷規定和個人意願,他的職位將由十歲的戚繼光繼承,雖說手續還沒有辦,但戚繼光已經是名義上的將軍了。
一般人讀幾十年書,考中個進士,最多也就混個六七品官,還要苦巴巴熬資歷,戚繼光同學年僅十歲,已然官居四品。所謂的高幹子弟就是這樣煉成的。
但這對於戚繼光來說,卻並不是一件好事,很快,一個難題就將擺在他的面前。
因爲根據朝廷規定,象戚繼光這樣的中高級別幹部,出門必須要坐馬車,可是戚繼光家條件有限,買不起車,坐11路車又太丟面子,無奈之下,只好改成家裡蹲了。
於是十歲的戚將軍被迫輟學,呆在家裡苦讀。此時,一位老師聽說了這件事,便主動表示願意上門教戚繼光讀書。
戚繼光自然十分高興,卻又擔心收費問題,那年頭,請個家庭教師比買輛車也便宜不了多少。
但是過了很久,這位老師卻從沒有提過錢的事情,每天自費來往,教完走人,連飯都不吃。
戚繼光十分納悶,也感到非常愧疚,一天,他花了點錢,準備了非常豐盛的飯菜,想請老師吃頓飯。
然而他想不到的是,老師看見滿桌飯菜,竟然勃然大怒,不但不吃,還大聲訓斥道:
“你家境清貧,卻如此奢費,難道我到你這裡是爲了吃飯嗎?”
戚繼光一語不發,立刻撤走了飯菜,老師的面孔纔好看了些,他語重心長地對戚繼光說道:
“你雖是世襲將軍,卻如此勤奮好學,實在難得,我上門教你,只願你日後堅持不懈,早日成才,報效國家,便已不負我所望了。”
面對這位無私的導師,戚繼光無言以對,只能眼含淚水,鄭重地向老師行禮。
日子依然繼續着,家境依然清貧,老師依然來訪,依然分文不收,而戚繼光也依然苦讀不輟,但改變在不知不覺中發生着。
清苦卻堅持操守,嚴謹而不計得失,從父親和老師那裡,戚繼光確立了他一生的處事準則——以天下爲己任,豈計個人榮辱!
於是,在不久後的一個夜晚,秉燭苦讀之時,少年戚繼光揮筆寫下了一首千古名作,以及他一生的理想:
小築暫高枕,憂時舊有盟。
呼樽來揖客,揮麈坐談兵。
雲護牙籤滿,星含寶劍橫。
封侯非我意,但願海波平。
在此後的四十年中,他一直虔誠地堅持着這個偉大的信念。
基本功是很重要的
嘉靖二十三年(1544),十七歲的戚繼光準備出發了,他要去北京繼承父親的職位,雖說名義上已經接班,但無論如何,程序還是要走一遍的。
辦完手續之後,戚繼光正式趕赴山東,辦理交接,就任登州衛指揮僉事,當時他剛滿十八歲。
但等他到地方一看,才由衷地感嘆,政府實在是太信任自己了,信任得過了頭。
登州是山東沿海重鎮,光駐軍就有數千人,加上兼管的軍屯民政,加起來大致有上萬人,而且這幫人長期不打仗,都混成了兵油子,每天只是混吃等死,還喜歡搞腐敗。
熱血青年戚繼光對此十分不滿,他大張旗鼓地進行了改革,嚴肅考勤制度,整頓軍紀,可謂是雷聲陣陣。
遺憾的是,偏偏就不下雨,口號喊得震天響,卻無人理會,畢竟大家心裡都有數:你爺爺在的時候就這個樣,你小子鬍子都沒長起來,就想跟前輩過招?
這是戚繼光學到的第一課,他終於明白,在這個世界上,像他父親和老師那樣的人永遠只是少數派,要想實現自己的理想,他還必須學會妥協。對於這一點,他比他未來的盟友張居正醒悟得更早。
事情辦不下去,戚繼光卻並不氣餒,因爲他已經找到了一個更有意義的目標。每天早上,他開始跑步鍛鍊身體,操練武藝,進行高強度體能訓練,還懸樑刺股,用功苦讀。
戚繼光正在備考,他準備參加武舉考試。
雖說已經是四品武官,但戚繼光仍然打算去考試,這倒不是他吃飽飯沒事幹,跟自己過不去,而是因爲在明代,考試成績實在太過重要,管你是皇親國戚、高幹子弟,如果不是進士出身,總會被人當作僞劣產品。
此外參加這一考試還可以鍛鍊體質,促進新陳代謝,順便學點武藝,加強基本功,實在是有益身心。
事實證明,戚繼光的這一選擇十分英明,在十年之後的那片高地,他付出的努力,將得到最大的回報。
嘉靖二十八年(1549)戚繼光參加武舉鄉試,一舉中第,成爲了武舉人
第二年,戚繼光打點行裝,前往北京參加會試,一般說來結果無非兩種,考中或考不中,可是戚繼光同學偏偏遇上了第三種
雖然許多史籍對戚繼光參加會試的成績沒有提及,但據某些材料顯示,他的考試成績可能十分不理想,如果就此考下去,估計也只能是打包走人,改日再見。
考試即將接近尾聲,就在戚繼光準備捲鋪蓋的時候,兵部侍郎楊守謙突然跑來,告訴大家:不管考得好還是考得差,統統都不要考了,同學們馬上集合,抄起傢伙跟我上吧。
俺答來了,“庚戌之變”爆發了。
這自然是件麻煩事,但對戚繼光而言,卻是一個難得的機會,正是在這次事變中,他的才能得到了充分的發揮,他寫的《備俺答策》也廣泛流傳,獲得了上級領導的高度評價。
戚繼光的命運就此被徹底改變,“庚戍之變”後,朝廷爲了加強邊境的防務,決定調集山東、山西等地部分軍隊輪流守邊界,之前出盡風頭的戚繼光自然難逃法眼,光榮中標。
這是一個旁人避之不及的苦差,然而戚繼光高興地去了,他將在那裡開始自己傳奇的一生。
在行進的路上,面對着險峻去路和茫茫前方,戚繼光再次堅定了他的理想:
歧路驅馳報主情,江花邊月笑平生。
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橫戈馬上行。
這將是他一生的選擇。
然而這個選擇的開頭並不順利,戚將軍在邊境的日子過得實在不爽,因爲他被分配駐守的地方是薊門。
原先在山東的時候,雖說手下都是一幫兵油子,好歹自己還是個四品指揮,說話算數。而薊門爲明朝四大防區之一(宣、大、薊、遼),高級軍官一抓一大把,什麼都輪不到戚繼光,他在這裡只能乾乾巡哨之類的活,很少有實踐操作、指揮軍隊的機會。
於是,度過了看似平淡無奇的三年之後,他又回到了山東,在很多人看來,這位曾被兵部領導寄予厚望的年輕人毫無成就,只是白白混了三年。
但事實並非如此。
岑港之戰後,俞大猷對戚繼光的戰術十分欽佩,曾好奇地問過他一個問題:你的戰法由何處學來,源於何時?
戚繼光回答,是當年在薊門巡邊時所學。
俞大猷十分吃驚,一個巡邊的小官,又沒有打過大仗,何以如此精通兵法?
戚繼光十分自豪地答覆了他的疑問——自學成才。
他告訴俞大猷,在薊門的那三年中,無論在什麼地方,幹什麼差事,他總是帶着一本書,反覆翻閱,日夜苦讀,而他所領悟的軍法之秘訣大都來自此書。
遺憾的是,這本書並不是俞大猷最喜歡的《易經》,它的名字叫孫子兵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