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比強大的海天之間
大家只是渺小的亡靈
沒有自我
沒有榮華貴賤
來自冥府的使者
將帶領大家
回到混沌初開的史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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濛濛細雨未停，訴說着無端枉死之人的冤屈。
三路人馬在海港前設下香案，祭奠兩位烈士的英魂。
他們不會白白死去。這次遠赴海外，換回的，將是武林甚至是天下的光輝未來。
終於，三隻船隊駛離港口，向着未知的彼岸緩緩行進，最後消失在一片煙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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礙於身份，蕭飛蒙和修羅分坐在仙都和蜀山兩支船隊裡。船外菸雨濛濛，大家誰也沒有站到甲板上去，也沒有心情。
兩名弟子的離開帶來的惆悵，就如船外無盡的煙雨一樣，難以散去。
“蒙兒，你與那李家丫頭，並不是偶遇那麼簡單吧？爲師能不能問問，這一路上，你到底經歷了什麼？”
蕭飛蒙一五一十將旅途中的經歷一一告知，從山下遇到墨斗魚開始，直到與李父相遇，無一不詳。
最後蕭飛蒙翻身下地。
“弟子自作主張，與修羅私定終身，請師父責罰。”
穆老頭呵呵一笑，將蕭飛蒙扶起。
“你私自下山，雖然有錯，爲師卻也難辭其咎。不過你遊歷江湖，能得到清風真人點化，又能結識李家姑娘，也算是因禍得福。這門親事，如果你那未來岳父不反對，爲師這裡先應下了。”
蕭飛蒙大喜過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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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蜀山派那邊……
修羅抱着雙腿坐在牀上，心潮也和這艘船一樣，上下起伏。
煙雨中的航船，只能駛向無盡的黑暗。
自己偷偷盜劍離家，闖蕩江湖已有數月。父親急也好，不急也好，她從未放在心上。
在她的心裡，父親是高大的，勇武的，不可一世的。父親永遠不會老，永遠不會輸。
直到兩鬢斑白的父親尋到自己，直到在客棧裡發生這麼多事，她才明白，無論自己還是父親，都僅僅是浩瀚江湖裡的一葉扁舟。
江湖，之所以叫江湖，正是因爲在它波光粼粼的湖面之下，暗藏的是波濤滾滾的江河。在這片江湖之中，只要你一天不靠岸，你就隨時可能葬身其中，屍骨無存。
李父看了一眼魂不守舍的女兒。
“阿羅，你在想什麼？”
阿羅？修羅看了父親一眼，他不是他。
“爹，沒什麼，女兒就是有些累。”
李父嘆了口氣。
“是啊……這幾天確實發生了不少事，叫人心煩意亂。再說和你的師兄弟們加上我和你師叔兩個老頭子待在一起，只怕也是越待越累。”
“爹呀……”
“哼！這一陣子事多，我還沒來得及罵你。你知不知道，你手裡的劍對於整個武林到底有什麼意義？還有，你一個丫頭，學什麼不好，非要出去闖蕩江湖，萬一有個閃失，哭都來不及。”
修羅反脣相譏。
“你就知道整天看着我，這不讓那不行。你什麼時候想過，我想要什麼？我若是不把劍偷出來，如果這個會議壓根不開，你還會不會出來找我？你就是想給我找戶人家，連地都不用踩，直接嫁過去，我一點都不喜歡！”
李父怒氣漸盛。
“你還敢提！就因爲管你嚴格，你就私自出走，你當我不知道你想幹什麼？現在尉家二少成親了，你就隨便給我拉來一個仙都派的臭小子當姑爺，你就是想氣死我怎的？”
“他不是隨便什麼人！他是我夫君！沒他我早死啦！”
“你！你不知道他是誰的兒子是不是？”
“你女兒我就是知道才嫁的！”
“你！”
“好啦好啦……”道士趕緊出來打圓場，“貧道也見過父女重逢的場面，卻遠非你二人可比。師兄愛之深，責之切，但侄女也不是不知。可你二人卻真正是一家人脾氣，誰也張不開嘴先放句軟話，只是揪着不順心的話互相較勁。貧道雖然是方外之人，卻也要提一句，這父女之情，往往就在不對付的交流之中越發生疏了。”
“師弟啊，你潛心修道，哪會懂這些家長裡短的東西。”
道士一擡手止住話頭。
“師兄這就錯了。我們修道之人精研道術，可不只是爲了伏魔衛道，而是爲了通曉天理。越是局外人，才越能看透這凡塵俗世中的不明之處。須知點化世人也是伏魔衛道的方法之一。”
李父擺擺手。
“算你道行比我深，我說不過你。”
修羅抱着道士的胳膊，把頭枕在道士肩膀上。
“師叔最好了，師叔講道理，比爹強多了。哼！”
道士搖頭苦笑，李父不言語了。
誰也不知道，在這茫茫大海上，生命的韌性究竟有多強。不過，既然還能活在世上，就歡快地笑吧。江湖中人，就該這樣，能豁達地活着，何苦憂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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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艙裡是看不見日出日落的。蕭飛蒙生性沉靜，就這樣在船艙裡不知渡過了幾天。直到此刻，宛如被人驚起於夢中，艙外傳來愉悅的叫喊聲。
“唉——出了雲區，透氣嘍——”
蕭飛蒙立馬起身穿衣，順着樓梯爬上去，一把推開艙門。
平靜的海面上，僅剩的一切都沐浴在一片紅色的晚霞裡，美不勝收——在一望無際的大海上，三隻船是那麼渺小；海天之間，是一輪即將落下的紅日，那麼美，美得壯觀，美得驚心動魄；不時還有海鷗從水中飛出，再躍回水裡——等等，這裡沒有海岸，怎會有這許多海鳥？定睛一看，嘖嘖稱奇——不是海鳥，居然是會飛的魚！在這片未知的世界裡，究竟有多少東西，也和這些飛魚一般，藏在海洋深處，藏在一片奇幻的世界裡？
隔了一些距離的蜀山艦船上，一個女子任憑長髮在風中飄揚，只把擋在眼前的一縷青絲稍稍理到一邊。那畫面，已然成爲一副最美的風景，而她卻不知道，自己正是畫中的主角。
她只是看到，自己掛念在心的人，此刻就站在對面航船上。
“喂——”修羅揮手打招呼。
蕭飛蒙笑了，那抹微笑融化在夕陽裡。
修羅看看一邊遠眺海天的父親，不知他心向何往。
（父親精研仙法，應該早已得道。可他究竟在牽掛些什麼，又執着於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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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憾的是，美麗的景色總是像那枯萎的秋葉一樣，任誰也留不住。
而災禍不期而至，想躲也躲不開。
就在大家沉醉於海上落日的第二天——
“船家，怎麼回事！”
在強勁的風雨之中，連說話也十分費力。
“老闆——您可抓穩啦——叫大夥都到船艙上層集合——互相拉住啦——這把怕是要壞事啦——”
說話間一個大浪拍過來，船一下子往左面歪過去。若非衆人都是練家子，只怕早就摔成一堆。
久在南方生活的衆人，哪裡見過這種暴風雨？雖然來時已經聽船家講過海上兇險，死在跑船途中的船家十之六七，可當真遇上了，盡皆駭然，便是連體恤船家生活艱辛的空閒也沒有。
暴雨傾盆，狂風呼嘯。雨水和浪花誰是誰非早已混淆，只因大風把海天之間的一切橫着推開來，一心只將衆人帶回混沌初開。
萬物伊始，人又何來？
沒有雷聲，只有怒濤的吼聲。經營的功績，顯赫的身世，嚴苛的尊卑，在這裡都微不足道。大家都是一樣，都是一種人。
生死由天的人。
笨重的航船在這片無邊的大海上，就和孩童手中的紙船一樣，生死全由孩童心情。大家只怪自己平日拜佛不誠心，紛紛祈願，假如大難不死，回去必定日日升香。
“譁——”
大浪拍上甲板。船工都死命拉住船帆，疼痛不顧，海水蟄疼雙眼，不能去擦。船上幾十號人的性命，就連他自己，也全部維繫在一根纜繩之上。平日摸慣了的粗繩子，如今恨不能它再粗一點。
“譁——”
一艘艘孤立無援的航船，在貪婪的大海上，任其風雨飄搖，彷彿早已認命，又如從不在意，就這麼飄在風口浪尖，準備隨時沉沒在漩渦之中。
而大家的心情，也就隨着船兒的起伏，忽高忽低，忐忑不已。
“譁——”
大浪拍在甲板上，是最無情的嘲諷。可憐的船工，你們這樣拼命活着，又有何意義？不久，你們就要和這羣養尊處優的山民一同命喪黃泉，不如就這麼放棄吧。
海水一波接一波，打在船上，又淌出去。此間，那些船工就不怕死嗎？他們和船艙裡那些客人有何不同？
海水在腳下肆意橫流，船工勉力站穩。在狂風大作的海上，就連動一動腳下，也會有性命之憂。
大多船工體力已至極限，腳下紛紛滑動。很快，大夥就連保持平衡也難以做到。身體與其說奮力抵抗，不如說已經僵直，連動彈也覺得無趣，只等慢慢順着海水滑向一邊，滑向深海的冥府，來生本分營生，再也不做弄潮兒。
一聲輕呼，與一個船工一起，湮滅在風雨之中，沒有掙扎，沒有抵抗。
“啪！”
有人抓住船工的手腕，用力一甩，就把船工甩進船艙裡去。
衆人接住船工，看見船工依然昏迷，只怕是以爲自己已經投身大海，再也不用提心吊膽做這賣命的活計了，嘴角兀自有笑。
那人腳下借力輕點，站在船工原來的位置，把繮繩纏在手腕上，用力往後扯。
“大家出來幫忙！”蕭飛蒙大喊。這一聲愣是把風雨聲也蓋了過去。
一句平常話，有人聽來自慚形穢，也有人聽來豪氣干雲。哪怕驚懼洪水猛獸，卻沒忘了自己滿腔豪情！
有幾人馬上搶上去，也不管會不會命喪大海，站到蕭飛蒙身邊，用力拉住船帆。武家人一上手，愣是鬼神難當，把搖搖欲墜的航船拉回正途，自身難保的航船得以苟延殘喘。其他弟子悉數進入艙內，幫船工掌舵。
越是到了危難之時，人類的凝聚力才越是體現得淋漓盡致。千鈞一髮，衆人已然忘卻私心，只想着如何兄弟同心，度過浩劫。如此一來，暴風雨帶來的種種恐懼被大夥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不畏生死的衆志成城。
他強由他強，清風拂面旁；他橫由他橫，明月照大江！
蕭飛蒙心裡卻只想着一個人。直到此刻，他才發現，自己纔是最自私的人。
正當他焦慮之時，忽然覺得船體不安地抖動了一下。他本以爲這是錯覺，沒想到很快這種感覺就再次襲來。
這不是錯覺！由腳底傳來的撞擊告訴他，這不是風雨要吹翻大船，是有東西在撞擊船底！
“咚！”
響聲更大，撞擊力道也更大。現在不僅僅是他，所有人都感覺到了，那即將襲來的危機……
“不好！”
誰喊得並不重要，應該說已然不重要了。無論撞擊船體的東西是什麼，它從一開始就沒想着直接打破船體，而是將航路一點點引導在風口浪尖上。蕭飛蒙只覺得航船浮得越來越高，越來越高，最後竟然被浪花推離海面，浮到空中。
更糟的是，蕭飛蒙看到遠處有龐然大物朝這邊飛來，越來越近，越來越大，就和一艘船一樣大……
那就是一艘船！如果兩艘船撞在一起，大家就難逃一劫。
蕭飛蒙認命了，只覺得一股氣壓迎面而來，順勢閉上眼睛，躍入海中。
海水是冰冷的。蕭飛蒙睜開眼睛，看到的不是萬般兇險莫測，反而是一派欣欣向榮，如入畫境—— 平日裡只能在書上看到的奇異珊瑚，在這裡如同一片密林，遍地皆是；不同大小、各式各樣的小魚成羣結隊在他眼前遊過，好不自在；海草兀自在遠處搖曳生姿，不少小魚藏身其間，忽隱忽現，如同遊戲一般，可愛至極；眼睛和盤子一樣大的烏賊一屈一屈，慢悠悠從蕭飛蒙身邊遊過，朝他眨巴眨巴大眼，傻呆呆的。
蕭飛蒙朝魚羣伸出手去。龍宮的使者啊，你們是來爲我引路的嗎？假如傳說中的海底宮殿是那樣美輪美奐，冒險一探究竟又何妨？
“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寘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
“陟彼高岡，我馬玄黃。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
“陟彼砠矣，我馬瘏矣，我僕痡矣，云何籲矣。”①
蕭飛蒙恍惚間想起這是《詩經》中描寫妻子與遠征夫君互相思念的句子。只是歌聲遠在海洋之上、長雲之端繚繞回響，就像天外的召喚 ，又如心底迴應。
如此空靈之音，唯有出自遠天之上，出自雲與山的彼端。
歌聲雖美，可蕭飛蒙聽後，不僅未覺得舒適，反倒越發心寒起來。
海面上衆人，早就心灰意冷，任風雨灌入口中眼中，只待大浪襲來，從此再無恐懼憂愁。
每每此時，最可怕的不是災難，而是大家失去求生的希望。
“肅肅兔罝，椓之丁丁。赳赳武夫，公侯干城。”
“肅肅兔罝，施於中逵。赳赳武夫，公侯好仇。”
“肅肅免罝，施於中林。赳赳武夫，公侯腹心。”②
衆人有人知道這是描寫戰士英勇的句子，一時間豪氣頓生，熱血沸騰；也有不知道的，但是莫名生出不屈的倔強勁兒，非要找到唱歌的人不可。
在這風雨交加、驚濤怒放的大海上，尚且有人兀自放歌，聽來還是一女子，自己說什麼也不能叫自己看不起自己了，死活也要拼一把。
“南有喬木，不可休息。漢有遊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楚。之子于歸，言秣其馬。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蔞。之子于歸。言秣其駒。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③
蕭飛蒙孤零零在水中飄搖，忽覺腰身被雙臂從背後溫柔包住。
那熱戀的漢水端遊玩的女子呦，只可遠遠相思，卻無法靠近，就如那廣寒的天仙，可望不可即。
激盪的心緒一腔柔腸，讓人終身難平。如今難以割捨的，還有一個人……
蕭飛猛回頭，看見抱着自己的，居然是一條美麗的人魚！它的長相，爲何與修羅那般相似？
那人魚輕搖尾鰭，帶着蕭飛蒙緩緩朝水面游去。蕭飛蒙離那美妙的海底世界越來越遠，眼前的魚羣珊瑚逐漸消失，光線也越來越暗。蕭飛蒙隱約看到水下有一個龐大的甲殼尾隨而至，那黑漆漆的洞口看不到眼睛，卻有無數粘稠的觸手慢慢滲出來，要把蕭飛蒙抓住，拖住，吞噬掉他的血，他的肉，他的骨。
這時蕭飛蒙才真正從環境中解脫出來，才知道恐懼與危險。他一時抽搐，居然漏掉一大口氣，將海水嗆入肺裡。
在深海里，只要一口氣提不住，就再也無法自救。海水一瞬間充滿蕭飛蒙肺腑，那種無法呼吸的痛楚，只有溺水之後死裡逃生的人才明白，而且永生心有餘悸。
蕭飛蒙在無邊痛苦與窒息的折磨下，最終昏死過去。
① 出自《詩經•國風•周南•卷耳》
② 出自《詩經•國風•周南•兔置》
③ 出自《詩經•國風•周南•漢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