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內城南大街,羊角衚衕。
黑木匾額上“李記車馬行”這幾個字剛剛用金粉描過,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不時有揹着褡褳的貨主和殷勤的店夥進進出出。要是仔細一點的話,還能聽到從後院傳來的驢馬之聲。
“李記車馬行”的規模已經相當龐大,成爲京師一帶的“物流”巨擎,整日裡都是忙忙碌碌的樣子。
作爲執掌車馬行之人,金雀兒鮮少拋頭露面,大事情多交給前房的幾個主事掌櫃打理。
如往常一樣,熬過了正晌午之時的燥熱之後,金雀兒躲在後廂的蔭房捧起了書卷,隱隱聽到一陣熟悉的腳步聲,頭也不擡的問道:“不是早就說過了麼,尋常的生意讓主事掌櫃看着辦理即可……”
那個老實巴交的店夥兒站在門外,很是恭敬的隔着竹簾子和金雀兒對話:“金姑娘,外間裡有個人,指名道姓的要見你……”
輕輕翻過一頁書,金雀兒淡淡的問了一句:“是甚麼人吶?”
“那人自稱姓李,叫甚麼五山還是六山的……”
聽了這句話,正在悠閒讀書的金雀兒騰的一下站起身來,撩起竹簾就往外走,轉瞬之間卻又退了回去。來到梳妝檯前,對着那邊從紅毛商人處買來的玻璃鏡照了照,稍稍整理了一下妝容,這才踩着碎步來到前廳。
“老爺……您……怎麼來了?”
李吳山哈哈大笑着說道:“怎?我不能來?”
“老爺說笑了,這生意本就是老爺的,老爺想甚麼時候來就甚麼時候來,哪個又敢阻着老爺了?”金雀兒淺淺的笑了笑:“若有甚麼事情老爺只需遣人捎個口信兒,婢子自會到家裡去面見老爺,怎麼好勞動老爺跑這麼遠的路到京城裡來呢?”
“都是自家人,就甭和我說這些拜年的甜蜜話兒了。”李吳山一閃身,露出後面的銀雀兒:“瞅瞅,我把誰帶來了?”
“姐姐,”久不相見的銀雀兒一見面就撲倒了金雀兒的懷裡,嘰嘰喳喳的好似一隻剛剛出籠的雲雀:“原來咱家的車馬行這麼大,還有這麼多的店夥兒,生意肯定不錯吧?這是我第一次來呢……”
平白無故的,老爺不會到京城來閒逛,既然來了必然有事。
金雀兒笑的雲淡風輕,既不失尊重又不太張揚的對那些目瞪口呆的店夥說道:“這位李老爺纔是本號真正的東家,我只不過是幫李老爺照看生意而已,大家都來行禮見過……”
“別,別鬧這個客套,”李吳山哈哈大笑着說道:“你們給我見禮,我還的給你們賞錢,大家都免了吧。”
整個李記車馬行,上上下下幾百口子人手,雖然很多人都知道當家做主的金雀兒背後還有一位真正的東家,但見過李吳山本人的卻少之又少。而且李吳山素來深居簡出很少到京城走動,所以有很多新近加入的店夥根本就不認識他這個“幕後大老闆”。
金雀兒知道自家的這位老爺不喜高調張揚,簡單的介紹了一下之後就引着他和銀雀兒到了後廂。
落座、奉茶。
李吳山隨口問道:“最近的的生意怎麼樣了?”
金雀兒老老實實的回答:“不好,很不好,扣除成本之後,這個月還是要虧的。”
李記車馬行看起來好像是很紅火的樣子,其實多是些沒有油水的生意,那點賺頭還不夠自身的運營費用。現如今這世道亂的很,到處都是刀兵血火,大宗貿易根本無法正常進行……
“自從兩個多月之前張大賊在湖廣建國稱王以來,長途販運的生意基本就沒得做了。李闖又回兵山陝,和官軍打的天昏地暗,西邊的路也算是絕了……”
張獻忠在南邊打,李闖在西邊鬧,北邊就是虎視眈眈的清國人,時局亂成了一鍋粥,李記車馬行早已沒有什麼生意可做了。
“做生意嘛,總是有虧有賺,”李吳山完全就是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態,似乎李記車馬行虧的銀錢和他完全無關一般,看了看桌子上那本《萬國輿志》,笑問道:“這本書你看的怎麼樣了?”
“老爺爲婢子選的書,又有老爺的親筆批註,自然是廢寢忘食夜以繼日的苦讀。”
“看懂了多少?”
“七七八八。”
“那好,我考考你。”李吳山隨口問道:“在那歐羅巴洲的海外之地,懸有一國……”
“老爺說的應該是英吉利國吧?”
“英吉利國的皇帝是誰?”
“英吉利國皇帝爲姓查名理,人稱查理一世大帝,婢子沒有記錯吧?”
在李吳山親筆批註的《萬國輿志》之中,爲了簡單和便於理解,直接把查理一世說成是姓查名理了。
甚麼?在萬里之外的極西之地,也有皇帝?那隻不過是妄自尊大的蠻夷罷了,充其量也就是個茹毛飲血的蠻子頭而已,怎麼敢自稱皇帝?——這是銀雀兒的理解。
“記性不錯,我再問你,查理一世皇帝是怎麼死的?”
“橫徵暴斂,國民揭竿而起,斬查理與斷頭臺上。”
聽了姐姐的回答,銀雀兒愈發確定那英吉利一定就是不知教化的蠻夷邦——若是皇帝做錯了事情,自然有御史言官糾正他的錯誤,怎能直接造反怎能殺了皇帝?還有沒有君臣忠義了?
“那英吉利國民如何能擊敗查理的御林軍?”
“民心所向,以有道伐無道,自然戰無不勝。”
“哈哈,你錯了,”李吳山笑道:“那查理皇帝有君臣大義的名分,就算是多徵些稅也不至於造反吧?之所以落敗身死,完全就是因爲沒有錢,支撐不起官軍的開銷。那些個造反之人也不是飢寒交迫的貧苦百姓,而是新富的財主,所以這算不上是以有道伐無道……看來你讀書還是不夠仔細呀。”
“婢子一定會再細細品讀。”
對於這種發生在萬里之外連名字都沒有聽過的蠻夷邦的亂七八糟之事,銀雀兒連一點興趣都沒有,聽的頭暈腦脹昏昏欲睡,忍不住的嘟囔了一句:“你們倆總是說這些幹嘛呀,能不能說點有意思的?”
“老爺這是在教我本事呢,只要學到了老爺三成的本領,也就可以終生受用無窮了……”
李吳山擺着手打斷了金雀兒的話頭,笑呵呵的說道:“我記得在衚衕口好像有家賣豌豆糕的,味道讚的很,銀雀兒,幫我買幾包豌豆糕回來,記得要蓮蓉餡的那種。”
銀雀兒素來喜好零食碎嘴之類的甜糕點,聽了這話頓時一改昏昏欲睡的模樣,精神百倍的跑出屋去買糕點了。
望着妹妹遠去的背影,金雀兒抿嘴兒一笑:“老爺該說正經事情了吧?”
李吳山跑到京城裡來,絕對不是爲了查看車馬行的生意,因爲他根本就不在乎那些。更不是爲了考察金雀兒的學習情況……
藉故支開銀雀兒,必然是有要緊的事情。
“四月裡你回家的時候,交代你的事情辦怎麼樣了?”
“還算順利,”金雀兒說道:“按照老爺的交代,婢子加意的結交京城裡邊官宦人家的姐、太太們,時不時的出錢請她們看戲聽曲兒,認識之後個隔三差五送些時新的衣裳飾品,已頗結識了幾家官宦富戶……”
讓金雀兒刻意的結識官宦人家的太太、姐們,這就是李吳山的吩咐。至於箇中原因,李吳山沒有說,金雀兒也沒有問過。但她無比堅定的相信,此舉必有深意。
老爺這個人,做事異常沉穩,而且目光極其深遠,總是能夠看到尋常人看不到的將來,他這樣的安排,一定是有所圖謀。只是時機未到,金雀兒體會不出李吳山的用心罷了。
“你做的很好,繼續下去就好了,不要心疼那幾個錢兒。”
“是。”
“前些日子,我帶着民兵打了一場大大的勝仗,你知道嗎?”
“婢子多多少少聽說了一些消息,至於其中細節就無從得知了。”
和金雀兒的想象完全一樣,李吳山根本沒有得意洋洋的說起“青泥河之戰”,就好像那根本就是一件不值一提的事兒:“關於那場戰鬥,本就沒有什麼好說的。如果我說清國皇帝洪太被我親手幹掉了,你信嗎?”
“信。”
“真的信?”
“真的信。”對於這種根本就不可能發生的事情,親身經歷過“青泥河之戰”全過程的路恭行一點都不相信,但遠在京城的金雀兒卻信的實實的,而且這種相信根本就不需要任何證據,也不需要正常的邏輯,只是單純的而又死心塌地的相信。
“莫說是斬殺了一個僞清酋皇,哪怕老爺說把漫天神佛全都斬殺了,婢子也絕不懷疑。因爲婢子知道老爺是有大本事的人。”
“老爺我也沒有甚麼了不起的本事,只不過是瞎貓撞上死耗子的湊巧而已。”李吳山笑道:“京城裡人多,有機會就幫我宣揚宣揚,好讓天下人知曉老爺我的功勞,撈個英雄的名頭。”
“婢子明白。”
“真的明白?”
“真的明白。”金雀兒笑道:“不過就是藉助悠悠衆口廣爲傳播老爺的英雄壯舉罷了,是這個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