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九的眼眶一熱。
阿玖的五官那樣清晰地出現在他的眼前。
和記憶裡完全不同。
但是, 她就是阿玖, 是那年上海灘落過的最乾淨溫柔的雨。
是沈九那麼多年一直放在心底的那個影子。
沈九有很多事情想要問阿玖,這麼多年了, 她還好嗎。
他的手微微顫抖,彷彿那幾年壓在心裡的情感頭一回得到了宣泄。
他從未告訴任何人,關於阿玖的事情。
可她現在就在這裡,這樣真實, 在沈九的眼中, 卻又好似一個遙不可及的夢境。
沈九曾經想過無數次重逢的場景, 但今日,他真正站在阿玖面前時, 想說的那些話卻出不了口。
他甚至想伸手去觸碰阿玖的臉。
看看她到底改變了多少。
可沈九的手卻一直垂在身側, 他攥緊了拳,強忍住自己的衝動。
發白的指節和泛紅的手指在訴說着他的剋制。
從阿玖的眼中,沈九看出了,她現在不認識他。
這些年, 沈九設想過無數個理由,爲什麼這麼多年, 他在上海都找不到阿玖。
他想過阿玖生病了,出了意外,卻不曾想到……
阿玖竟不會說話了。
沈九努力鎮定下來, 試圖分析目前的情形。
阿玖不會無緣無故地出現在督軍府,她看上去和陸淮的關係不淺,和葉楚相處也很融洽。
那麼只剩下一個理由, 阿玖就是陸淮的妹妹,他曾向自己提起過。
陸淮看到沈九這副樣子,心中已有了評斷。
沈九從來沒有失態過,這次是陸淮第一次看到沈九失魂落魄的模樣。
陸淮知道沈九心中有一個無法忘記的人,他沒有想到那個人。
竟是阿玖。
陸淮略加思索,便想到了一件事。
他記得很清楚,當年,沈九爲了躲避喬六的追殺,跑到了和平飯店來,是他保下了沈九。
沈九來和平飯店求助,之後沒過多久,阿玖就出了事。
看來,沈九是在進清會前,和阿玖相識的。
阿玖看到沈九的反應也出乎陸淮的意料,阿玖本不願見陌生人,但奇怪的是,她對沈九竟然沒有絲毫的牴觸。
阿玖朝他做了一串手語。
陸淮眼眸微緊,他看向沈九,解釋了含義。
“她說,她好像在哪裡見過你。”
陸淮並不想在阿玖面前提到那次意外,而是簡單地向沈九解釋。
“她有很多事都記不清了。”
阿玖聽到陸淮的話,她朝着沈九略帶歉意地一笑。
沈九說不出話來,只是點了點頭。
陸淮曾經和沈九提到過,督軍府的那場大火,差點奪去他妹妹的性命。
爲了治療,陸淮將妹妹送出了上海,這些年,她一直待在外面的療養院裡。
據他所知,陸淮的妹妹前幾日纔剛到上海。
不過那時,陸淮沒有細講,沈九也沒有多問。他認爲這件事是陸淮的隱私,他不便多問。
他差點就錯過了重新和阿玖見面的機會。
若是阿玖是陸淮的妹妹,那麼多年前的那場大火,以及被送離上海治療的一切事情,全部都是阿玖親身經歷過的。
沈九的心猛地一揪。
這些年,她過的竟是這樣的日子。
沈九的眼睛紅了,鼻子一酸,險些要落下淚來。他剋制住自己的情緒,不想讓阿玖看到。
現在,他對阿玖來說,只是個陌生人。
若是他貿然開口詢問,一定會嚇到阿玖。
方纔,沈九看着阿玖的時候,阿玖也同樣打量着沈九。
她並不喜歡見生人,但是沈九給她的感覺很熟悉,所以她不排斥和沈九相處。
阿玖總覺得自己在哪裡見過沈九,但無論她怎麼回憶,都記不起來。
彷彿她的記憶裡有一個缺失的角落,而沈九就在那裡。
阿玖清楚,她忘掉了很多事情。
但是,她卻很想知道,她過去是否真的認得他。
沈九。
阿玖默默把這個名字記在了心裡。
陸淮有事想問問沈九,於是讓葉楚先帶阿玖回房。
陸淮低頭對葉楚說了一句:“阿玖累了,你先帶她回去。”
葉楚自然也看出了沈九的異樣,知道陸淮的想法。
葉楚點了點頭,走到阿玖身邊。
阿玖聽到了陸淮的話,乖乖地站起身。她在客廳坐的時間久了,身體的確有些不適。
阿玖朝陸淮揮了揮手,同他說再見。
這時,沈九已經恢復了平靜,他擡起頭來,恰好看到阿玖的動作。
再次遇到阿玖時,他的思緒亂得很,心情極爲複雜,所以他並沒有注意到阿玖手上的疤痕。
隨着阿玖的動作,她的袖口微微滑下,手腕上幾道淺淺的疤痕隱約露了出來。
阿玖常年待在療養院中,極少外出,她的手臂幾乎白得透明。
即使是疤痕淺淡,但還是極爲顯眼。
看來,這也是那次大火造成的。
一絲沉痛閃過沈九的眼睛,他的視線落在阿玖身上,片刻不離。
和陸淮道別後,阿玖準備回去了。
她經過沈九身旁,朝他點了點頭,再一次笑了。
沈九的心情複雜得很,他勉強扯出一個笑容,僵硬極了。
但是,沈九仍是忍不住轉身看去,望向阿玖的背影。
阿玖快上樓梯時,止住了腳步,回頭看了一眼沈九,她的臉上始終帶着一絲不解。
隨後,阿玖跟着葉楚離開,再也沒有轉頭。
等到阿玖一離開,沈九立即問陸淮:“阿玖她怎麼了?”
陸淮怔了幾秒,他從未向沈九提及過阿玖的名字,而沈九卻知道。
但是,這已經在陸淮的意料之內了。
陸淮:“我之前和你提過,督軍府曾經起了一場大火,阿玖就是在那時受的傷。”
沈九追問:“那阿玖的臉和她的……”
沈九忽的停住,剋制極了。
沈九沒有講全,但陸淮明白他的意思。
“她的臉也受傷了,我們將她送去國外醫治。”
陸淮頓了頓,繼續說:“她的聲帶並沒有受損,但是阿玖無法開口說話,是因爲心理原因。”
沈九瞬間失了力氣,跌坐到一旁的椅子上。
沈九緩緩開了口:“很久之前我就和你說過,我的心裡有人。”
他的聲音不重,那個真相觸手可及。
“那個人就是阿玖。”
沈九開始回憶那些過去,往事如潮水一般涌了過來。
“阿玖心地很好,她在我落魄之時,主動幫我。”
“是阿玖讓我去和平飯店找你,那時,我並不知道阿玖就是你的妹妹。”
“但是後來,我去找她的時候,她已經消失了。”
“……”
和陸淮的猜測一樣,沈九確實是在進入清會之前,認識了阿玖。
陸淮沉默了一會,纔開口:“阿玖也是在那時候出的事,我們很快就送她去國外治療了。”
陸淮:“阿玖忘記了很多事情,她不一定會記得你。”
wωω¤ttκá n¤C 〇
沈九點了點頭,他自然知道阿玖的情況,現在他不會去打擾她。
若是阿玖能想起來,自然很好。
不過,即便阿玖再也無法記起他,沈九也要重新和她認識。
沈九猶豫了片刻,才問陸淮。他的聲音小心翼翼。
“我可以偶爾過來看看她嗎?”
阿玖現在身子並不好,她仍是會待在督軍府裡。
沈九想來看阿玖,必須要經過陸淮的同意。
陸淮許久沒有說話,沈九還以爲陸淮會出聲拒絕。
卻沒料到,陸淮點了點頭,答應了沈九提出的要求。
沈九沉默地離開了,什麼都沒有說。
沈九走後,陸淮還坐在客廳裡。
過了一會,陸淮才低聲唸了一句:“阿玖,沈九。”
這兩個名字真相像。
陸淮或許明白了,沈九當年爲什麼要給自己換一個新名字了。
……
天空剛落過細雪,空氣凜冽,氣溫低得厲害。
葉楚和陸淮喬裝易容後,來到了火車站。
先前,葉楚同蘇蘭說自己想和嚴曼曼一起去北平。學堂剛放假,學習那樣緊,沒有時間休息。
蘇蘭便一口應了下來。
他們走到站臺上,那裡已經來了不少人,旅客提着行李,神色匆匆。
葉楚和陸淮站在那裡靜靜等着,耳邊是細碎的人聲。四周那樣喧鬧,他們卻安靜極了。
兩人買了上午九點的車票,這列火車將從上海開往漢陽。
他們並肩站着,無人開口,卻也不尷尬,好似一對最尋常不過的夫婦。
葉楚的目光落在前方的鐵軌上,她恍惚記起了當年舊事。
兩條鐵軌並行,雖一同向前方延伸,卻永遠不會相交。
火車就像沉重的命運,而鐵軌是命運的軌道。
彷彿曾經的他們,沿着軌道而行。
卻又因爲巧合有了意外的交集。
……
此時的葉楚有些安靜,陸淮似乎有所察覺,他微微偏過頭,看了葉楚一眼。
葉楚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並沒有發現。
陸淮曉得,葉楚心裡還藏着一些事。但葉楚不說,他也不會問。
這時,悠長的汽笛聲響起,落在了空氣裡。火車緩緩停在了站臺邊,車門打開。
大家提起行李,陸陸續續上了車。
站臺變得空空蕩蕩的,喧囂的聲音漸漸低了下來,四下安靜極了。
葉楚紛亂的心緒逐漸靜了,她和陸淮一同上了火車。
火車緩緩發動,開往了前方。
車上空氣有些悶熱,裡面已經坐了不少人,聲音有些嘈雜。
陸淮上了火車,車廂裡的乘客各自忙碌,他的目光不經意地掃了過去。
有的人靠在椅子上閉目養神,有的人拿着報紙認真地看着,有的人在大聲交談。
火車上的人形形色.色,陸淮的視線淡淡地落在了其中幾個人身上,隨即很快就移開了視線。
這些人是陸淮的手下,他們也作了僞裝,看上去尋常得很。
這次去漢陽,是要去調查莫清寒的真實身份。路途遙遠,會有很多變數,不曉得路上會遇到什麼。
而且,這次葉楚也隨自己來了漢陽,陸淮要保證葉楚的安全。
陸淮讓這些手下隱在暗處,沒有自己的指令,都不要暴露身形,不然容易打草驚蛇。
看到可疑的人,則要多加註意。
不到萬不得已的情形,這些人不會出手。
陸淮在前面走着,葉楚跟在他身後,她的目光忽然在某處頓了一頓。
有一羣人雖然穿得很普通,但是面色卻有些兇狠,看上去不是善類。
他們不停地往周圍看去,時不時講了些話,彷彿在找什麼人似的,行爲鬼鬼祟祟。
葉楚很快收回了視線,她的眉頭隱隱皺起。
這些人看上去不像是普通的乘客,倒像是江湖上的人,不曉得他們要做些什麼。
葉楚曉得,旁人或許察覺不出什麼,但陸淮警惕性極高,他定是發現了古怪之處。
一面想着,葉楚一面向前走,然後,在一處臥鋪包廂前停下了腳步。
推開門,清冽的空氣涌了上來。
葉楚和陸淮定了兩個臥鋪包廂,她現在的那間是自己的包廂。
他們擡腳走了進去,關上了門。
陽光落進了車廂裡,裡面的裝飾極爲西化,處處精緻。一個牀鋪,一張小桌,空間不大,但是舒適得很。
陸淮和葉楚坐在了小桌旁,四下寂靜,只有他們兩人。
他們極有默契,同時開口。
“剛纔那幫人有古怪。”
兩人面不改色,彷彿已經對此事習以爲常。
陸淮的聲線低沉:“葉楚,我會讓人盯着他們。”
葉楚的心一鬆:“嗯。”
這次去漢陽,是爲了調查莫清寒的行蹤,他們都不想出什麼紕漏。
雖說這列火車已經經過初步的排查,並沒有可疑的人。
方纔那羣人神態兇狠,應該是私下尋仇。
不知怎的,葉楚有種直覺,今晚註定不會平靜。
火車開得極快,景物從窗外一掠而過,漸漸變得遙遠了起來。
車廂裡溫暖得很,隔着一道窗子,能看見外面無聲無息地下着雪。
一層白汽覆上了窗子,視線有些看不分明。
陸淮瞧見葉楚的神色有些疲倦,開口:“葉楚,路途遙遠,你去休息一下罷。”
去漢陽還有很長一段路,陸淮不希望葉楚太過勞累。
葉楚點了點頭:“好。”
這節車廂是葉楚的房間,陸淮的房間則在葉楚的隔壁。
陸淮沒有多言,很快起身離開了。
葉楚拉上窗簾,遮擋了光線,車廂暗了下來。
她閉上眼睛,眼前是一片漆黑,她漸漸睡了過去。
路程有些漫長,天色愈加黯淡,火車轟隆轟隆駛進了深沉的夜色。
……
不知過了多久,葉楚睜開了眼。
葉楚往窗外看去,夜色深沉,遠處的山巒隱在漆黑的夜裡。清冷的月光下,一切都顯得寂靜無聲。
葉楚站起身,走到陸淮房間,她敲了敲門。
“陸淮,是我。”
車廂內傳來陸淮低沉的聲音:“進來。”
葉楚推開門,看見陸淮坐在那裡。光線暗淡,卻愈發襯得陸淮的眉眼冷峻清雋。
陸淮擡眼看向葉楚:“你來了。”
葉楚坐下,瞥了一眼桌上,那裡放着一些資料。
這些資料都同漢陽監獄有關。她拿了起來,準備翻看一下。
陸淮淡淡開口:“葉楚,我去一趟餐車。”
“需要我帶些什麼嗎?”
葉楚笑了笑:“同你一樣就好了。”
陸淮站起身,打開門,走出了車廂。
不一會兒,陸淮帶了他們的晚餐回來。
黑咖啡和三明治。
陸淮把盤子擱在葉楚的眼前。
葉楚擡眼看去,陸淮淡淡笑了。
“這是你的,同我一樣。”
這頓晚餐吃得很平靜。
陸淮和葉楚都知道,莫清寒極其狡詐,若他真的在漢陽監獄待過,那這次漢陽之行,定會遇到一些危險的事情。
但是,兩人並沒有緊張。
只要他們在一起,什麼困難都可以解決。
……
另一頭,寂靜的車廂裡傳來了一些聲響。
夜色深沉,過道里光線暗了下來,乘客們都有些困了,四下寂靜得厲害。
這時,安靜的走道上卻傳來了陣陣腳步聲,腳步聲很急,打破了這片沉寂。
幾個男人走到前面,他們面色兇狠,經過一節又一節的車廂,去看那些乘客們的臉。
他們一面看着,嘴上一面說:“那人跑哪去了?該死的,動作這麼快!”
“他既然上了這輛火車,就別想逃出去!”
“再去裡面的車廂找找,我不信他不在這裡。”
火車上燈光晦暗,大家臉色極爲難看,任誰遇到這種事情,心情都不會太好。
這頭,葉楚和陸淮用好餐,葉楚站起身,正要離開。
車廂外突然傳來重重的敲門聲,男人兇狠的聲音也響了起來。
“開門!”
“我們要找人,如果不開門的話,我們就闖進去了!”
陸淮和葉楚對視了一眼。
果然出事了。
陸淮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氣息也變得冷冽至極。
葉楚皺着眉:“是白天那幫人。”
不曉得他們要找誰,動靜這般大。
陸淮並不想開門,但是敲門聲卻越來越響,絲毫沒有停歇。若不開門,外面那羣人好像不會罷休。
陸淮並不想暴露他和葉楚的行蹤,因此,他們行事一直極爲低調。
畢竟火車上若是發生了什麼,目標會很明顯,容易引起旁人的注意。
陸淮告訴過暗衛,讓他們盯着門口那批人,同時,也告誡過他們,不要隨意出手。
所以,暗衛現在仍隱在暗處,聽候陸淮的指令。
陸淮環視了車廂,心裡有了一個主意。
他看向葉楚:“葉楚,你躺到牀上去。”
陸淮會應付這件事。
葉楚很聽話,她在牀上躺了下來。
陸淮走到她身旁,替她蓋上了被子。他的手不經意觸到她的長髮,他略加思索,伸出了手。
啪的一聲,燈滅了。
燈光消失,四周陷入了一片漆黑。
陸淮輕輕一扯,葉楚的頭髮瞬間散開,披在了牀上。他撩起她的長髮,輕輕遮住她的臉。
黑漆漆的夜裡,長髮烏黑,她的小臉白皙得很。
“別怕,我在。”
陸淮起身離開,拉開了車門。敲門聲立即停了,他看了過去,那裡站着幾個凶神惡煞的男人。
那些人看了陸淮一眼,掃過他的臉,沒發現什麼異常。
緊接着,他們看見了牀上似乎躺着一個人,又探着頭想往裡看去。
這時,牀上響起了一道輕柔的女聲。
迷迷糊糊的,好似剛睡醒的樣子。
葉楚開了口:“夫君,怎麼了?”
她清冷的聲線竟變得柔軟,彷彿是在撒嬌,像極了一個依賴丈夫的妻子。
陸淮忽的笑了。
作者有話要說: 評論隨機掉落紅包,求營養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