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世羣在來晚宴前, 就已經想到了要來試探莫清寒。
當初, 戴士南來找他,讓他牽線把莫清寒安排進公董局。
戴士南並沒有告知丁世羣,他爲何要這麼做。丁世羣自然沒有多問。
戴士南的活動範圍在南京,而他卻想要自己的人進入公董局。當時, 丁世羣就起了疑心。
這次晚宴是一個極好的機會, 可以試探莫清寒的深淺。
畢竟晚宴邀請的人多, 法租界許多人又都想試探莫清寒的底細,莫清寒不會認爲是丁世羣做的。
丁世羣安排了一個人來做此事,那人是李恪。
李恪來到了這個晚宴。
他的目光緩緩在大廳掃過, 尋找莫清寒的身影。
丁世羣讓他刻意找莫清寒搭話,看看他來法租界的目的。
雖說這個神秘的委員今日纔剛公開身份, 但他已經見過莫清寒的照片。
照片是丁世羣給他的, 爲了方便他行事。
因此, 李恪清楚莫清寒的面容。
宴會上的人極多,李恪的目光繼續掃過大廳。
雪白的燈光安靜落下, 照亮了人們的面容。
突然,他目光一滯。
莫清寒站在一個角落,旁邊圍着一些人。那些人皆是上海的達官貴人。
莫清寒的臉上帶着笑意, 他手裡拿着酒杯,正在與那些達官貴人交談。
莫清寒身邊的人來了又去,他臉上始終保持着極淺的笑意。
李恪曉得,新的華人委員上任,法租界的人都按捺不住, 要來試探一下莫清寒的深淺。
李恪沒有移動,他仍看着莫清寒的動靜。莫清寒身邊的人太多,現在不是講話的時機。
過了一會兒,莫清寒身邊的人漸漸散去,此時,他身側恰好無人,周圍清淨得厲害。
李恪低頭,拿起桌上的一杯酒。然後,他擡腳朝莫清寒走了過去。
行至莫清寒旁邊,李恪止了腳步。
李恪開口:“莫委員。”
聲音不重,落在空氣中,旁人並不會聽到。
莫清寒聽見了動靜,轉身看向他:“你是……?”
李恪:“我有些話想單獨同莫委員說。”
宴會上人太多,他認爲這裡並不適宜講話。
莫清寒聲線有些低啞:“在這裡講就可以了。”
今晚來找他講話的人很多,想來眼前這人也和那些人一樣,要探探他的底細。
李恪遲疑:“周圍的人太多……”
莫清寒徑直開口:“公董局行事向來正大光明,何必怕人聽到。”
李恪掃了周圍一圈,發覺並不會有人注意到這裡。
他這才覆在莫清寒耳邊,輕聲說:“我已按照吩咐,在法租界潛伏一段時間。”
他故意這麼說,讓莫清寒以爲,他和莫清寒一樣,背後有人,他們來到法租界是另有目的。
從而讓莫清寒說出,他來到公董局,究竟有什麼目的。
莫清寒眼眸一緊,眼底飛快掠過一絲冷意。
這人話裡話外,暗指他來到法租界,是受人所託。
但莫清寒很快就掩下了情緒:“你說什麼?”
李恪繼續開口:“長官讓我待在上海。”
他故意不講清楚口中的長官是誰,想看莫清寒的反應。
莫清寒神色未變,不答:“哪個長官?”
李恪:“他現在去了南京。”
丁世羣沒有把全部事情告訴李恪,只說莫清寒背後的人來自南京。所以,戴士南的事情,李恪並不知道。
因爲李恪如果不小心把戴士南的事情說出,莫清寒就會知道,是丁世羣派人來試探自己的。
丁世羣不會讓自己暴露。
莫清寒眼眸微沉,說道:“南京麼?”
眼前這人的目的極爲明顯,他想試探出自己與戴士南的關係。
戴士南讓自己進入公董局,看來某些人已經坐不住了。
莫清寒聲音陰冷了幾分,話語間意味不明:“南京是個很好的地方。”
李恪又問:“莫委員對那裡應該很熟悉。”
莫清寒看了李恪一眼:“南京對我來說,和上海沒有太多差別。”
他話裡不透露出半分消息。
李恪一怔。
莫清寒接着說:“我去過幾次,南京對我來說很陌生,南京的人更是不熟。”
他撇清關係,不牽扯到戴士南。
李恪:“不曉得莫委員,來法租界的目的是什麼?”
方纔李恪問了莫清寒那些話,卻試探不出他背後的人究竟是誰。
他知道從中再不會知道什麼內容,立即轉變話語。
莫清寒反問了一句:“你覺得呢?”
李恪試探着說:“分一杯羹?”
說不準莫清寒背後的人,想要入駐法租界,拿到這裡的勢力。
莫清寒笑而不答。
他並不否認,也不應下,態度令人看不分明。
李恪思索了一會,開口:“既非受人安排,又不來分一杯羹。我實在不明白莫委員的想法。”
莫清寒停頓了一會,一字一句道:“爲國效力。”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完全讓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莫清寒的理由着實不太高明,但他表明了自己的態度,不會透露半分。
李恪見再問不到什麼有效信息,他便離開了。
莫清寒神色冷了下來,燈光暗淡,他的情緒掩在了黯沉的光線裡。
莫清寒看向四周。
大廳人人面帶微笑,但各懷鬼胎。
莫清寒心裡冷笑了一聲,這些人擔心自己會威脅到他們的利益,話語間多加試探。
呵,他想要拿到什麼東西,沒有人能夠阻擋得了。
隨即,莫清寒的目光一滯。
他的視線落在了一個人的身上,陸淮。
陸淮也恰好看向他。
陸淮的目光深邃,好似能看破他的一切。
莫清寒對上陸淮的眼睛,他沒有避開視線。
一個氣息陰沉,似無邊黑夜。一個面容冰涼,似幽深寒潭。
兩人視線相接,隔着遠遠的距離,空氣卻彷彿隱藏着銳利的冷光。
這時,陸淮忽然拿起手裡的酒杯,朝莫清寒的方向舉了一舉。
燈光落下,酒杯閃着細碎的光。
陸淮目光沉沉,眸色極深。
他知道今晚莫清寒的心情不會好受。
方纔的一幕已經落進陸淮眼中,莫清寒表面上看起來左右逢迎,實則在上海法租界有所受限。
危機四伏的上海灘,早已有人盯緊了他。
莫清寒的眼底閃過森森寒意。
他自然曉得陸淮的意思。
這份挑釁,他算是接下了。
莫清寒毫不退讓,也舉起酒杯,遙遙對陸淮舉了一下。
空氣彷彿更加緊張了起來。
莫清寒看見了陸淮身邊的葉楚,眸色微閃。然後,他也向她舉杯示意。
葉楚頓了一下,舉杯迴應。
然後,莫清寒轉身,不再看向他們。
莫清寒清楚,李恪是一顆試路石。他的試探只是一個開始,日後還會有很多這樣的人。
他的上任之路一定不會太過順利,但他必須往下走。
即便眼前的路是懸崖峭壁,他也早已無路可退。
另一頭,李恪向丁世羣彙報了今晚的事情。
丁世羣眉頭緊鎖,面色沉沉。
他是因爲戴士南的緣故,才讓莫清寒進了公董局。
但莫清寒在旁人面前,卻完全撇清他和南京那邊長官的關係,這樣的行爲,十分有問題。
丁世羣不由得開始懷疑起戴士南的目的。
戴士南本就是南京高官,他是陸督軍的親信,上海在他的勢力範圍以內。
那麼,他爲何要將手伸到法租界來?
戴士南難道並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樣忠誠嗎?
紙醉金迷的夜上海,疑雲籠罩着每個人的心頭,猶如重重迷霧。
事實真相永遠隱藏在厚重的霧氣背後,無人知道答案。
這個夜晚,這羣人各懷心思,上海灘沉寂依舊。
……
前幾日,戴士南同罌粟見了面,給她分派了一個任務。
戴士南會安排罌粟進到公董局,替他監視莫清寒的一舉一動。
罌粟接下任務後,她回去細想一番,又立即聯繫了戴士南,說出了自己的提議。
罌粟認爲,若是戴士南連續安插兩個人進入公董局,難免會引人懷疑。
她已經找到了其他的方法,不需要戴士南的出面。
戴士南聽了罌粟的提議後,猶豫片刻,答應了。
他知道罌粟的性子,她必定會極爲謹慎,他放心將此事交給她。
得到戴士南的同意後,罌粟立即去找了一個人。
那人是上海法租界有名的商人,他的名字叫伯努瓦·博耶爾。
伯努瓦和公董局的人相熟,若是罌粟找他幫忙,他定能將她安排進去。
伯努瓦生意做得極大,經常去各處出差。
罌粟還在北平的時候,她偶然碰到了伯努瓦。
那時,伯努瓦遭仇家報復,差點身亡,罌粟出手救了他。
伯努瓦非常感激罌粟的出手相救,想要做些什麼報答她。
罌粟做事幹脆,她原本想直接同伯努瓦斷了聯繫。
不過,罌粟偶然發現了此人的身份,是法租界一個著名的法國商人。
隨後罌粟就改變了主意。
罌粟想着,她之後定是要回去上海的,她想要見葉楚他們一面。
若是事情能夠塵埃落定,她想要定居在上海。她知道不能相認,但仍想留在他們身旁。
到了那個時候,她希望自己能對葉家有用處。
伯努瓦是法租界的人,到時候一定會對她有所幫助。
罌粟的性子雖冷,不喜和陌生人來往,但是她卻不曾斷了和伯努瓦的聯繫。
罌粟知道伯努瓦在上海住宅的電話,她有了主意後,立即同他打了電話。
伯努瓦接起了電話:“哪位?”
罌粟開口:“是我。”
伯努瓦聽出了罌粟的聲音,聲音一下子提高了些,透着幾分欣喜。
“蘇小姐。”
罌粟嗯了一聲。
伯努瓦接着問道:“不知蘇小姐找我有什麼事嗎?”
罌粟只是偶爾會和伯努瓦聯繫,況且她從未主動打過伯努瓦的電話。
電話那頭靜了片刻,罌粟的聲音落下:“我想找你幫個忙。”
伯努瓦被罌粟救下後,一直想要報答她的恩情,但是罌粟沒有接受。
現在罌粟提出要他幫忙,他自然會答應。
伯努瓦立即應下:“沒問題,蘇小姐是我的恩人,我自然應該這麼做。”
罌粟說:“明日你有空嗎?我想和你見一面。”
伯努瓦抽出了時間,和罌粟定下了約定見面的地點。
翌日,到了約定的時間,罌粟來到了一家咖啡廳。
當罌粟走進咖啡廳時,伯努瓦已經到了。
伯努瓦一見到罌粟,就從位置上站了起來。
罌粟朝他點了點頭,坐了下來。
伯努瓦帶着笑意,語氣溫和:“我不知道蘇小姐喜歡喝什麼咖啡,所以想等你來了再點。”
罌粟嗯了聲,隨意點了一杯咖啡。
伯努瓦看向罌粟:“我還是想再次謝謝蘇小姐的救命之恩。”
罌粟說:“舉手之勞,你不用太在意。”
伯努瓦搖頭:“若是沒有蘇小姐,我可能就回不了上海了。”
罌粟知道伯努瓦是個性子爽朗的人,即使這件事已經過了好幾年,但是伯努瓦依舊會反覆提起。
罌粟知道自己說不過伯努瓦,自然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伯努瓦開口問道:“昨日,蘇小姐在電話中曾和我說過,要我幫個忙。”
“不知我有什麼地方能夠幫得上你。”
罌粟看了一眼伯努瓦:“我想進公董局,不知是否可行?”
伯努瓦先是一愣,隨即應下:“這事當然可以,我同公董局的人熟悉,立即就能安排你進去。”
伯努瓦問了一句:“不知道蘇小姐怎麼突然做了這個決定?”
罌粟先道了聲謝,然後開口:“我在北平太累了,所以想來上海。”
“但是我在這裡沒有其他熟人,所以纔會找你。”
伯努瓦笑了笑:“蘇小姐不必同我客氣,這件事對我來說,也只是舉手之勞。”
罌粟又一次道謝:“麻煩你了。”
伯努瓦接着說道:“不麻煩,蘇小姐初到上海,要是有什麼不清楚的事情,也可以來問我。”
兩人結束談話後,罌粟就離開了咖啡館。
伯努瓦的動作很快,沒過幾天,他就通知了罌粟,說是事情已經安排妥當了。
罌粟很快就能入職。
……
上回,罌粟告訴了他們自己的電話,陸淮就查到了她的住址。
她租的是一間高級公寓,上面的租客姓名叫蘇言。
陸淮先前已經懷疑過,這個女子或許是已經宣告死亡的葉家大小姐,葉姒。
現在看來,他離真相越來越近。
她來到上海,用的化名是母親的姓氏。
陸淮曉得蘇言的反追蹤能力極強,她的身份極有可能是一個特工。
因此,他並沒有派人跟蹤蘇言,在必要時刻,她會主動現身。
而關注公董局方面的手下則彙報,法國商人伯努瓦安排一個女人進了公董局。
那個女人姓蘇,名叫蘇言。
據說伯努瓦曾去過某家咖啡館,見了一個身形與蘇言相仿的女子。
陸淮心中不由得產生了另一個猜測。
莫清寒是戴士南的特工,他前些日子剛成爲公董局的華人委員。
而蘇言的真實身份也是特工,又即將進入公董局。
他們之間是否有着某種聯繫?他們會是敵對的兩方,還是站在同一立場?
陸淮想要繼續思索,卻又不敢往下細想。
如果真相不如他們所想……
陸淮將此事告訴葉楚的時候,隱瞞了部分事實。
夜晚沉寂悄然,他的聲音沉沉。
陸淮說:“法國商人伯努瓦也安排了一個人進公董局。”
葉楚立即想明白了兩者關聯:“這個人的出現太過巧合。”
陸淮沉默地看着葉楚,她微微皺眉,又很快鬆開。
葉楚:“此事或許和莫清寒有關。”
陸淮開了口:“那是一個女子。”
他頓了幾秒,再道:“她姓蘇。”
葉楚沒有懷疑什麼。
陸淮並不告訴葉楚,蘇姓女子正是江洵的委託人。
因爲只要他說出此事,葉楚就會想到蘇言的真實身份。
但陸淮並不想讓葉楚失望,若是他們和蘇言站在了敵對立場,葉楚會怎麼想?
陸淮輕聲說:“你們很快就能見面。”
待到蘇言入職後,他會查清楚她進公董局的目的。
陸淮輕輕吻着葉楚的發間。
她的清香悄然襲進鼻間,緩解了周身的不安,也化解了細小的寒冷。
他在心中低語。
我會盡快讓你知道她的身份。
陸淮輕撫着葉楚的長髮,抿緊了脣。
一個上海的寂靜夜晚,春寒料峭。
所有人彷彿被牽扯進了一個沒有出路的迷宮中。
那些事情看似相互獨立,卻又彼此關聯。
只有時刻保持清醒,絕不迷失本心,纔會找到方向。
作者有話要說: 評論隨機掉落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