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啦啦的履帶聲慢慢緊逼,視野裡,已經可以看見,五倆裝甲車的基本輪廓。那時候的日本裝甲坦克,體積並不是很大,炮塔就像一個倒扣上去的蛋殼,在炮管兩邊,各有一挺重機槍,駕駛員和炮手藏在厚厚的裝甲裡,子彈根本打不着。而在裝甲車後面,是密密麻麻的日本士兵,排山倒海般壓來。
“全體戒備!”
“投!”劉子淑一聲令下,無數個冒了煙的迫擊炮彈從散兵坑裡飛了出來,雨點般落下,果真如楊開所說,在屁股上的白煙熄滅的時候,那些炮彈紛紛爆炸開來,將陣地前的土壤推出了一個個月牙型的大坑,但可惜的是,由於大部分鬼子兵都藏在了裝甲車後,所以這次攻擊收效甚微,而迫擊炮的單片,對裝甲車來說,也僅僅是撓癢癢罷了。
“用捆在一起的手榴彈,炸履帶,炸履帶!”楊開一邊開槍,一邊對着周圍聲嘶力竭的喊道。
“突突突……”裝甲車上突出的火舌一刻不停,飛速射出的子彈,帶着強大的動能刺穿了幾個教導隊士兵的鋼盔,腦漿和血液頓時灑了一地。
“都他媽別開槍了,先把裝甲車給炸停再說!不然都是活靶子。”楊開剛剛吼完,又有幾個躲閃不及的被掃中了咽喉。
“上!”負責收集手榴彈的幾個士兵對視一眼,驀然咬了咬牙,從衣服上撕下幾塊布條將一堆手榴彈捆紮起來,一人抱一個,搭成人梯,躍出了戰壕。
這裡和裝甲車之間的距離,大概也就十米不到。但就是這十米的距離,卻是天堂和地獄之遙。
這幾個士兵雖然早萌死志,但才堪堪踏出幾步,就被冰雹般的子彈打的倒飛而去,幾乎身子還沒落地,人就已經斷了氣。
看到這一幕,又有幾個士兵陸續跳了出來,搶過屍體邊上的手榴彈,撲了過去……
趙勇德嚥了口唾沫,他見過不怕死的,但卻沒見過,如此不怕死的!此時此刻,他甚至在想,和自己並肩作戰的,究竟還是不是人?
士兵一詞源自意大利文“錢幣”和“薪餉”,它作爲軍事術語最早出現於十五世紀的意大利,當時指領取軍餉的僱傭軍人。如果深層次研究他的意思的話,也可以理解爲,爲了什麼而戰鬥的人。
是的,眼下這羣士兵,就是爲了什麼而戰鬥的人。當然,他們爲的不是軍餉,而是尊嚴!
爲了尊嚴,他們可以用屍體堆出步子,爲了尊嚴,他們可以在渾身佈滿彈孔後,拉動彈弦,然後連同身體一起卡進履帶。
終於,在一聲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中,左邊的那輛裝甲車咔嚓一下歪在了地上,緊接着,其餘四輛,也都受到了致命性的重創。
“八嘎!”
“八嘎!”後面的日本士兵紛紛鬼叫起來,蜂擁般的衝了上來。戰壕裡先前沒用完的火焰噴射器,也在這一刻惡狠狠地丟出了兩條熾熱的火龍。
“還剩多少人?”扔掉已經打空了子彈的步槍,楊開衝着劉子淑喊道。
“沒幾個了!”劉子淑手中的湯姆遜衝鋒槍蹦出一個個彈殼,鏗鏘的金屬撞擊聲將他的聲音蓋了大半。
“沒幾個是幾個?”
“最多不超過十五個!”就在劉子淑換彈夾的功夫,一顆子彈嗖的下鑽進了他的胸口,與此同時,一道血箭從他的背後噴出。
“子淑!”楊開大驚失色,上前一把將他扶了起來。
“噗……”血沫如漿糊般從劉子淑嘴角涌了出來,濺的一地都是,他身子一陣聳動,吞吞吐吐的說道:“楊開,你帶着九筒,和那個光桿司令快撤,我帶其他人在這裡頂着,記住,要快!我撐不了多久。”
“子淑,你……你會沒事的……”楊開揪着他的衣領,想要按住他的傷口,但一隻手怎麼堵,似乎都堵不住那源源不斷的血液。
“聽我一次。”劉子淑斷斷續續的說道:“後面到小山那段路,我已經叫石頭和獨眼龍埋下了雷管和炸藥,相信……他現在已經在那等着你們了,快去,咱班就剩下你我了,我可不想……哈哈,我可不想下了陰曹地府,給同學們看笑話,說老子連最後一個兄弟都護不住。”
說到這,他的手顫抖的舉了起來,探進懷裡,將那張泛黃的黑白畢業照遞給了楊開:“這個,就交給你了。”
“子淑……”楊開淚如雨下。
“別婆婆媽媽的,快走!”劉子淑一把推開楊開,用盡最後一絲力氣站了起來,拿起了掉在地上的衝鋒槍。
“好!”楊開點頭,狠狠咬了咬嘴脣,吼道:“九筒,你他媽帶着那個趙團長,跟我往回衝!”
“指戰員……”
“這是命令!”劉子淑回頭叫道:“其餘的弟兄,跟老子頂上去,看看他鬆井石根要付出多大的代價,才能從我們教導隊的屍體上踏過去!”
楊開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帶着九筒,石頭,獨眼龍還有那個姓趙的光桿司令撤到平民區的了。他只記得,當他剛剛到達山丘的時候,背後立馬爆出了一連串的火光,這些刺眼的東西,將追擊而來日本士兵紛紛吞沒,當然,也湮滅了劉子淑這個難能可貴的老同學。
身邊的衆人,衣衫佝僂,帽子歪斜,臉上更是塗滿了黑灰,乍一瞧,倒真和殘兵敗將沒什麼兩樣。
看着地圖,楊開能清晰的分辨出,這裡正是上海的城區外圍:河濱北岸。
也是小鬼子的必經之路。
因爲炮火的波及,此處已經失去了往日安貧樂道的光景。到處都是殘垣斷壁,瓦礫碎石。偶爾有幾個難民向衆人投來無辜的目光,但楊開只能選擇視而不見。
現在的教導隊已經不是出發前的教導隊了,他救不了這些人,所以他們的結局只有一個:聽天由命。
“指戰員,怎麼辦?”獨眼龍問道。
“你們還能走得動嗎?”瞥了眼其餘幾個戰士,楊開喘了口氣。
衆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紛紛搖起頭來。剛纔的撤退,已經透支了他們的大部分體力,如果再選擇走下去,還沒跟小鬼子交上火,就會自己把自己累死。
“我知道了,清理包裹,把不需要的東西全部丟掉,然後全員退到前方一百米的餘家宅休整。”指了指方向,楊開淡淡的說道。
可就在這個時候,他身邊的小樓裡陡然傳出一聲細微的碰撞,楊開眼中精光一閃,手中步槍拋起,指向了聲源地。
他身後的衆人,也同時舉起了槍。
“什麼人,鬼鬼祟祟的,出來!”嘩啦一下,楊開給槍上了膛。
“我數一二三,再不出來,就開槍了。”
“別……別開槍!”一陣嘶啞的哭腔從小樓裡飄出,映入眼簾是一個衣冠不整的男人,看到他的裝束,楊開第一時間放了下武器。
飛碟帽,灰軍服,這是一個國軍士兵。
“說,你是誰!”趙勇德上前一步,逼問道。
“我……我是曹參謀的傳令兵,十九軍的。”
“那裡爲什麼會在這裡?”楊開冷哼了一聲。
“我,我怕死!”傳令兵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鼻涕沾滿了下巴脣角:“我知道,前面四個傳令兵出去了都沒回來,所以參謀纔派我出來的,找32師,57師,媽的,陣地上下都是日本人,我哪敢去啊!”
“軟蛋”趙勇德罵了句:“爺爺我就是32師的!”
“32師不是還在前線嗎?”傳令兵詫異。
“媽的,死的就剩老子一個了。”
“哎呦我滴個娘,幸好我沒去,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傳令兵哆嗦着身子喃喃自語。
“奶奶個腿的,老子一刀劈了你!”趙勇德怒火中燒之際,就要抽出背後的砍刀把這個膽小鬼剁成兩截。畢竟,若不是這個傳令兵貪生怕死,能及時請來援軍,這一仗就不用打得如此窩囊了。
“冷靜!”按住了趙勇德的右手,楊開淡淡的說道。
“我……”
“退回去!”楊開瞪了他一眼。
趙勇德無奈,只得收了手,退後了幾步,但這一動作,卻還是把那個傳令兵嚇得哭爹喊娘,差點尿了褲子。
“幫我做一件事,我不殺你。”看了眼傳令兵,楊開說道。
“什……什麼事?”
“把一樣東西,交給你的參謀。”
“就這麼簡單?”傳令兵眨了眨眼。
“是的。”楊開點頭。
“好,我答應,現在就去。”
楊開嘴角一翹,從懷裡掏出一個筆記本和鋼筆,刷刷的寫了幾串潦草,然後撕下那張紙遞給了傳令兵。
“告訴你的參謀,薀藻浜二線陣地已經失守了,57師那裡我還不清楚,但32師和教導隊,已經損失殆盡,千萬告訴薛軍長,敵人是第九師團,而且用戰機掩護。具體內容我在信裡寫的很清楚,如果他不信,你把這個交給他。”說完,楊開解下自己的肩章,塞給了傳令兵。
“那……你不跟着我一起去嗎?”傳令兵接着信,問道。
“我?”楊開扛起槍:“快走吧!我們在這裡,給你拖住日本人的腳步,但我自己也不清楚,還能撐多久。”
“時間緊迫,快去吧!”拍了拍傳令兵的肩膀,就像劉子淑拍着自己的肩膀一樣。
楊開笑了。
遠處,殘陽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