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朝天門碼頭拾級而上,沿途還可見到許多小彈坑。
這裡是日機歷次轟炸的重點目標,半年前的五四大轟炸,從朝天門一直炸到上清寺。
有位老人是這樣回憶的:“敵機轟炸完走了,我們很快從朝天門碼頭上岸。我記得,下了船到路上,要爬很高的臺階……我剛爬了一小半的時候就大哭起來。因爲越往高處走,地上就有越來越多的人肢體的碎片……有血肉模糊的大腿橫在路上,有亂成一堆的腸子還在蠕動,有帶着凌亂長髮的半邊臉猙獰地看着你,有隻斷臂的手裡握着一個精緻小包,抓包的手指還在微微抖動!我當時根本喘不上氣,胸悶,窒息了,好像馬上就要被憋死了一樣,我忘了有沒有哭出聲,我當時可能連哭出聲的力氣都沒有。我記得,當時不少孩子都把眼睛矇住不看,有個孩子沒蒙,但嘴張得大大的,合不攏,就這樣走了一路……從朝天門到上清寺的那條路……一路上去,看到到處着火,冒黑煙,屍體遍地,還有一塊塊人的肢體碎片……”
青年飛行員們看着那些彈坑,默然無語,表情也變得凝重起來。
再繼續往上走,沿街房屋都有被燒焦的痕跡。許多房屋被燒了一大半,就用竹篾和泥土在原有的牆體上搭建,修復出來的模樣非常難看。一些房子下半邊是明清磚石建築結構,上半邊則成了竹製加茅草屋頂。
更多的房屋被毀得只剩下牆基,屋主已經沒有財力修復,於是全家在廢墟當中搭起窩棚。有些窩棚甚至對外出租,爲外地逃難來的百姓提供住宿,這樣的“旅館”很緊俏,因爲價錢非常低廉。
青年飛行員們瞠目結舌,他們以前在昆明也經常遭到轟炸,但還是無法想象重慶這邊的慘烈程度。
走着走着,周赫煊突然看到前面冒起濃煙,他還以爲是哪間房屋着火了,連忙說:“快過去看看!”
那裡是一處被轟炸的廢墟,街邊已經圍滿了百姓,卻不是失火,而是中央電影攝製廠在拍外景。廢墟上的窩棚被暫時搬開,一些舊木料被點燃,做成剛剛遭受了轟炸的樣子。
這部正在拍攝中的電影叫《長空萬里》,是中國第一部展現空軍健兒風采的長片。
青年飛行員們對此很感興趣,連忙也加入了圍觀隊伍,林耀驚喜地喊道:“快看,那是白楊!”
白楊是三年前才走紅的女明星,代表作有《十字街頭》,這幾年都在出演愛國影片和愛國話劇。
見青年們似乎想去找白楊要簽名,周赫煊笑道:“這部電影還會去你們的空軍駐地拍攝,想要明星簽名,以後有的是機會。”
“都有哪些明星啊?”彭興邦問。
周赫煊說:“高佔非,魏鶴齡,白楊,王人美,金焰,還有李緯。”
青年們頓時興奮起來,他們畢竟是年輕人,同樣追求時髦和娛樂,恨不得趕快回廣陽壩機場等着見明星。
自抗戰爆發以來,知名的電影公司要麼解散,要麼留在上海、天津等地。許多不願生活在日寇鐵蹄下的電影工作者,來到後方積極進行愛國宣傳工作,他們平時演愛國話劇,有了機會就拍攝愛國電影。
整個大後方形成了三大電影團體,分別是中國電影製片廠、中央電影製片廠和西北製片廠,拍出來的都是愛國影片,例如《保衛我們的土地》、《熱血忠魂》、《八百壯士》、《長空萬里》、《中華兒女》等等。
這些電影工作者還經常冒死到前線,甚至是敵後抗日根據地,隨軍拍攝抗戰紀錄片。比如由閻錫山出資創辦的西北製片廠,今年就在晉東南拍攝《華北是我們的》,明年還會拍攝《風雪太行山》和《老百姓萬歲》。
可惜,由於西北製片廠裡有很多左派人士,《老百姓萬歲》還沒拍完,閻錫山就下令將這家電影公司給停辦了。
繼續走了不遠,衆人來到一家茶館,周赫煊笑道:“走,我帶大家領略一下四川的茶館文化。”
這家茶館似乎也被轟炸過,屋頂有個大窟窿,重新蓋上去的瓦片顏色明顯不一樣。不過幸運的是,那顆炸彈落到茶館裡沒有爆炸,所以這家茶館還能照常營業。
茶館裡擺着很多竹製椅子,舞臺上正有人在唱川戲,而演出內容竟是把抗戰電影《保衛我們的土地》改編成了川劇版。
隨着無數文人和戲劇表演者內遷,川劇也在抗戰中煥發新生。這些外地人從學四川話開始,一步步成爲川劇票友,並創作出大量的愛國川劇。本地傳統的川劇從業者,也在這種交流中開始融合吸收其他戲劇的菁華,甚至主動朝現代話劇的表演方式靠攏。
茶倌端着長嘴茶壺快速迎上來,突然眼睛一亮,笑道:“是周神仙嗦,你老人家快坐!”
周赫煊拖椅子坐下,笑着用重慶方言說:“你們這間茶倌生意還好嘛。”
“那肯定瑟,”茶倌自豪地說,“張天王是我們茶倌的臺柱子,今天他老人家沒來,不然茶倌裡頭就擠爆了,你來聽戲都找不到坐的地方。”
“張天王”就是川劇天王張德成,藝名“小偏褡”,暱稱“張二娃”,自貢人,抗戰期間擔任中國戲劇協會理事和陪都分會理事長,演出了《柴市節》(歌頌文天祥)、《揚州恨》(歌頌史可法)等大量愛國劇目。這位先生跟共黨走得很近,還出面保釋過地下黨,家裡屢遭國黨特務搜查。
“好!”
“硬是要得!”
茶館裡喝彩聲四起,卻是臺上演員在表演變臉技巧。
此時的川劇變臉,還沒成爲獨立表演項目,大多數情況是配合劇情而演出。比如演到義憤填膺的時候,演員突然變臉,以表達人物情緒的轉換。
陳桂民瞪大眼睛看着舞臺上,驚訝道:“他的臉譜是怎麼變的?”
周赫煊哈哈笑道:“獨門秘訣。”
很快川劇演出結束,茶館夥計擡上去一個案臺。
一位身穿長衫的先生緩步而出,慢吞吞擺上醒木、手巾和摺扇,這是要表演四川評書。
那說書先生的第一段話,就把周赫煊給逗笑了:“哥子夥些,《中國隊長》第三集今天出來嘮,你們是要先聽《中國隊長》,還是要先聽《射鵰英雄傳》?”
“中國隊長!”茶客們齊聲回答。
那說書先生道:“好嘛,那就先講《中國隊長》。我要打聲招呼哈,《中國隊長》是漫畫,第三集我也是纔看的,有些地方講不抻透(連貫)莫怪我。啪(醒木聲),神州男兒志士多,投筆從戎思報國。七尺之軀全不顧,痛宰倭寇復中華!(定場詩)上回說到,那狗日的叫相原的日本博士,嘿急喊:快丟炸彈,把人都炸死。日本兵拿起手榴彈就朝牢房裡頭甩,轟轟轟的你媽到處響,裡頭的日本兵安逸嘮,被炸得日媽打娘鬼叫喚……”
周赫煊實在不知作何評價,他的超級抗日英雄漫畫才連載三期啊,竟然就已經有人改編成評書,而且還是四川方言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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