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瀝瀝,像一幕貫穿天與地的無盡珠簾,又像天空以水爲信,源源不斷傾吐對大地的眷戀。
宋國,侍天城一角。
顧墨正被這陣秋雨喚醒,只覺全身上下,無一不在撕裂的痛,他咬緊牙關,撐坐起來,抹了把雨水,眼前的世界從模糊漸變清晰,發現自己依舊躺在大街冰冷的青石之上。
行人來來往往,誰也不敢上前扶他一把,只能暗暗指指點點,偷偷議論,目光各異,顧墨心中除了苦澀,更充斥憤慨。
不久前,他在這長街偶遇楚天賜爲首的三個楚家少爺,對方再次挑撥,污衊顧墨懷中剛從祖屋裡取出的瓷瓶,是偷竊他們楚家的,幾句不和,直接將顧墨狠狠圍毆至暈迷。
想起那瓷瓶,顧墨趕緊環目四顧,馬上發現那青花瓷瓶,已粉身碎骨,碎落在他身旁!
顧墨整個人不由得怔住了,鼻子情不自禁一酸,祖宗留下的藏品,竟碎在自己手上了。
他強忍疼痛,緩緩撐起身體,只覺頭一暈,差點又坐倒在地,大小傷口一同抽痛,他死死咬牙,硬是沒發出半聲痛哼。
強忍住再度昏睡過去的慾望,顧墨撕下衣衫一角,將身上傷口簡單包紮,然後慢慢將瓷器碎片逐塊收攏在一塊,既是祖輩留下的瓷瓶,哪怕成了碎片,也不該讓它們流落在街頭。
人們遠遠避開顧墨這個角落,九霄盟是侍天城的主宰,對於平凡百姓而言,這是九霄盟內的子弟爭鬥,誰敢插手,馬上就有禍事上身,這等事已不乏先例。
楚家與顧家,同屬九霄盟,對外號稱同氣連枝,生死與共。但千百年的時光下來,先人歃血爲盟的誓言,早已煙消雲散。九大姓家族裡面,像當年創建時弱小的楚氏,現在人丁旺盛,財雄勢大,而像顧墨他們的顧氏家族,當年以一家之力,撐起整個九霄盟,可如今竟凋零至此,整個顧氏家族,只有他和叔叔二人相依爲命了。
人們或憐憫,或嘆息,或鄙夷,或幸災樂禍,種種眼色落在顧墨眼裡,感覺自己就像一頭受傷的野獸,正被圍觀,那屈辱,如雨點冰涼。
“又是顧家那小子啊,看着怪可憐的。”
“誰叫他命不好,生在顧家,嘿,還是顧家少族長呢。”
“聽說,楚家想逼走顧家……”
“唉,別亂議論楚家的事,被他們惦記上就慘了……”
“這次九霄盟盟會不是快開了嗎?完結之後,顧家說不定已經不是九大家中一員了。”
“……”
周圍輕輕的議論夾雜在雨聲中傳來,刺痛顧墨的耳朵,細雨漸密,顧墨全身慢慢溼透,只覺全身上下內外,無一不在冰冷,無一不在疼痛,彷彿這份冰涼和疼痛,正深入骨髓,直抵靈魂,但他仍固執的,將瓷器逐塊逐塊的找回來歸堆。
九霄盟每四年一次盟會,會根據各家族爲九霄盟所做貢獻,重排一次姓氏順序,以此順序來分配盟內的資源利益,顧氏近百年來,全是墊底!
因爲人丁單薄,顧家無論武力、政治、商業等各方面,都對九霄盟沒什麼大貢獻,自然有人會想,反正有沒有他們,也沒什麼差別,如果能將顧家剔除出九霄盟,那就美妙不過了。即將開啓的盟會,無疑就是最好的機會。
尤其顧墨資質平庸,到了十五歲,仍只是煉體二重,基本終生無望晉階靈武境,於是九霄盟內的有心者,更是想方設法剋扣分配給顧家的資源利益,讓顧墨號稱是顧氏一脈的傳人,未來顧氏族長,九霄盟的重要成員,可實際在盟內待遇,甚至連一個外姓子弟都不如……
顧墨苦澀的想,歸根到底,這是實力爲尊的世界,如果自己能有仍有一線生機晉階靈武,誰敢將他欺辱至此?如果不是叔叔嗜賭嗜酒,敗家至此,讓人將最後兩個顧家人徹底看扁……
可世間哪有這麼多如果,無論多不甘心,命運臨頭,也只能勇敢去面對!
咦?顧墨在收拾過程中,發現其中一塊瓷瓶碎片的內測,粘着一塊摺疊整齊的灰布,也不知在瓷瓶裡放了多少年,看起來髒髒的。
顧墨將其打開,發現面積不小,本來他正愁如何將碎片包裹回去,現在剛好用上,他也不作多想,便用它將碎瓷包裹起來。
細語瀝瀝的長街上,顧墨仍倔強的不願垂頭,拎着灰布包裹,一瘸一拐、步伐蹣跚的往前走去,他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更平靜一些,可疼痛依然讓他眉心不斷皺起,但雙眸仍如琥珀般明亮清澈,又掩不住眼神深處中幾縷淡淡的憂鬱,那是他之前生命裡抑鬱下來的不平氣。
少年俊美,氣質高雅,如有人咋眼遠望,還以爲是哪位公侯家的翩翩公子,故意漫步雨中……但事實上,他所到之處,人羣紛紛讓道,一衆油紙傘甩出萬千水點相迎,彷彿顧墨患了瘟疫,大夥唯恐避之不及。
身後忽然傳來一股躁動氣息,那是馬蹄踏在青石上響起的整齊噠噠聲響,長街上的人們慌忙往兩邊閃避,在雨中各種狼狽景象,馬車去絲毫沒有減速的意思,繼續疾速而行,橫衝直撞。
以八騎麒麟戰馬拉車,整個侍天城只有楚名圖一人,那是楚天賜的父親,楚家家主,九霄盟長老會的實權人物,方圓百里一言九鼎的存在!
顧墨冷眼相望,正要拖着腳避讓,誰知馬車來到自己面前時,車伕“籲——”的一聲,八匹麒麟戰馬紛紛揚起前蹄,聲勢驚人,濺起的水花濺了周圍路人一臉,車伕對顧墨揚了揚下巴,算是招呼,漠然道:“顧少族長,家主邀你一聚!”卻沒有打開廂門的意思。
顧墨神色不變,慢慢拖着腳,來到車廂一側,車廂窗口高高在上,裡面那人也沒拉開窗簾,聲音清晰從內傳進顧墨耳朵裡:“盟內剛開完長老會。”
正是楚名圖那不疾不徐的低沉嗓音,不過這話說得沒頭沒尾,但顧墨聽懂了,也不特地仰頭,只望着正前方巨大的車輪滾軸,平靜道:“血戰的名單定下來了,對嗎?”
血戰,是九霄盟與水月門的戰鬥,四年一次,往往在雙方盟會後舉行。
九霄盟與水月門是世仇,起因是侍天城與明月城之間的一處藥田爭奪,千年腥風血雨下來,仇恨已深入雙方骨髓,宋國皇室有心化解,卻效果不佳,到了近百年,皇室建議雙方不如約定時間地點大戰一場,以此來決定未來四年藥田的使用權,總勝過不斷衝突。
於是定下規則,血戰雙方各派出五名子弟,束髮之年以上,弱冠之年以下。
顧墨已是十五,正是束髮之年,有了上場的資格。血戰往往九死一生,楚家如果沒有想到自己,那倒反常了。
反正九霄盟已經連輸了幾屆血戰,這一屆眼看也是沒希望了……
何況聽說藥田靈氣漸失,收益遠不如從前,現在的血戰,不再完全是利益之爭,更多是雙方內部排除異己的一種手段了。
“確實如此,不過目前僅僅是候選名單,最終名單,尚未落實。”楚名圖的聲音溫和了一些,像是對顧墨能立即跟上自己思路的讚賞,“顧家西南那邊的礦脈不錯,你不妨與你叔叔商量一下。我本可派人來告訴你,但我親自與你說,這是我的誠意。”
這話同樣沒頭沒尾,顧墨依舊聽懂了,西南礦脈,是顧家如今剩餘最有價值的資產,它還能爲顧家爭取到聯盟的一些貢獻值,如果失去它,那顧家真的完全在九霄盟內沒有地位了。但楚名圖的潛臺詞是,礦脈給我,我保你們顧家平安和盟內地位,我都親自來了,你還不相信我的誠意?
話畢,楚名圖沒有告辭,馬車便再度起行,迅速絕塵而去。
那嘀嗒遠去馬蹄聲,彷彿在補充未說完的話:如果不想失去它,那血戰最終名單裡,必有你!以你實力,結果可想而知……
顧墨微微垂頭,不讓旁人看到他眼神中閃過的深刻仇恨,父親英年早逝,楚名圖就是最大的嫌疑人,而父親當年,正是選擇向楚名圖妥協。
九霄盟總部,佔了侍天城一角,顧墨的家,就在角落中的角落。
總部西偏門,看門的守衛如是見到九大家任何嫡系子弟進出,必是躬身行禮,可對於顧墨這樣的所謂少族長,守衛習慣目不斜視,既不阻攔,也不問詢,就當一團空氣穿過。
顧墨進偏門後往左一拐,穿過幾個失修的園林或院子後,就是他和叔叔的家。
那院子已經極爲破落,在雨中更顯一片悽清,籬笆上的蛛網輕顫,蜘蛛爬動了幾下,像是歡迎這位同居好友歸來。
竹門上粘了一張新紙條,上寫着:顧遠夢,你再不還錢,老子就把你們叔侄吊掛到西城門!
顧遠夢,是顧墨叔叔的名字。
顧墨隨手撕掉扔到一邊,類似追債的紙條,隔三差五總有,習以爲常。這些債主也不總是恐嚇,記得去年,他們還真被人吊打過一次……
此時天色昏沉,屋子一片陰暗,顧墨點亮燭臺,帶來熟悉的昏沉光芒,映出家徒四壁,映出四周一片簡陋。
但回到這裡,顧墨終於輕輕呼了口氣,神色裡也恢復了幾分屬於他這個年齡的青澀和稚氣。
那張破木桌上還有叔叔中午吃剩下的飯菜,顧墨也不計較,準備等會加熱一下,就湊合成等會的晚餐了。
牆壁上有一幅書法,上題:勿忘本心。
那是顧家祖訓,顧墨的目光習慣的在這四字上稍作停留,四字正於燭光中搖曳閃爍,朦朧不清,顧墨的眼神卻堅定了許多,微微挺了挺腰。
他將灰布往髒兮兮的竈臺上一放,剛坐下那有點搖曳的板凳,準備稍稍歇一會,卻又立即站了起來。
不對,放下那灰布,爲何沒有碎瓷片的碰撞聲?
顧墨爲之驚疑,趕緊起來打開灰布一看,駭人一幕頓現眼前!
一個嶄新的青花瓷瓶竟然安靜的躺在灰布中間,比起之前完好的瓷瓶,這瓶小了一些,不足半尺,但看起來卻更爲結實,還帶幾分瓷胎光華。
顧墨用力揉了揉眼睛,確定並非幻覺,不由得滿腔疑惑,爲何碎片會變回瓷瓶了呢?
難道叔叔酒後所說是真,他們顧家還真曾是屹立在三千世界之上的名門望族,所以這家族遺留下來的瓷瓶,是件仙人所用的寶物,根本打不破?
顧墨心跳爲之加速幾分,一身傷痛也頓時輕了許多,猶豫了一下,舉起瓷瓶,再度砸下,瓷瓶應聲而破,碎片散落一地。
不對!不是瓷瓶的問題……
顧墨目光慢慢移到竈臺上的灰布,難道是它讓瓷瓶還原了,問題是出在這一塊灰布身上?
顧墨拿起燭臺,湊近灰布細看,它約三尺長寬,彈性極佳,咋看如布,光芒下細看又覺它紋理粗糙,有點像獸皮被剃毛後的樣子,但用手撫摸下去,仔細感受,觸感偏偏更像是摸在人皮上……
莫非這其實是一張人皮?
顧墨被這念頭嚇了一跳,決定先不深究這個問題,還是以灰布相稱爲好。
他按捺住急速跳動的心,蹲下身來,將碎片再度拾取,重新放落在灰布之上,回想着先前包裹起灰布的動作,很是認真的重做一遍,又神經兮兮的拎起來走了兩步,才放回到竈臺上。
灰布打開,仍是一堆瓷器碎片,這結果叫顧墨很是頹然,渾身傷痛頓時又涌了回來,讓他不由得悶哼了兩聲。
他坐在板凳上默默思索,既然不是幻覺,那爲何先前還原出一個瓷瓶,如今不行了呢?
噢,對了,在街上我有流血,這灰布上沾了我的血!
既可能把握到關鍵,顧墨立即嘗試,狠狠咬破手指,讓血滴在灰布,擔心不夠,着實多滴了幾下,接着也不急着止血,馬上再次將灰布包起。
這次因爲聚精會神,顧墨能明顯感覺到,幾絲元力從自己體內涌出,涌入那灰布中,他心中一動,莫非要以鮮血爲引,以修煉的元力激發,才能達到還原效果?
當灰布再度打開,顧墨只覺呼吸也隨之一凝,一隻完好的瓷瓶竟出現眼前,它比先前更小,目測只有四寸餘長,但看起來更爲凝實,瓷胎已有幾分珠光寶氣的味道。
顧墨重重坐在板凳上,心激動得快要跳出了,難道這是能還原破碎物品的寶物,這是任何書籍道典裡也未曾看到過的能力啊?
他只覺眼前的燭光也彷彿光明大放,灰暗了十五年的人生裡,從未像現在這般,看前方如此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