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市局趕到西郊的科技開發區, 還是很有一段路程的,再趕上週末市區的“雙旦”購物節大堵車,心急如焚已經不足以形容陶然心裡的焦灼了, 他得是心急如核聚變。
爆炸的消息傳出來的時候, 陶然差點捏碎手機, 開車的同事方向盤打了個突, 險些碾上無辜的馬路牙子。
陸局一聽, 眉目幾乎要齊齊飛出臉盤:“怎麼回事?”
陶然沒顧上回答,因爲一時間,無數亂七八糟的詢問一窩蜂地擠進了他的手機和無線電, 他腦子裡“嗡嗡”作響,一片混亂。
又失敗了嗎?
在顧釗和楊正鋒之後, 在鄭凱風和周峻茂之後, 等着他們的又是一羣死無對證的屍體嗎?
可就在他還沒來得及理出一個頭緒來的時候, 提前趕到現場的分局方面又發來消息。
“什麼?抓住了?”陶然這回是實打實地一腦門茫然,沒有一點水分, 左腦的水和右腦的面和了漿糊,陶副隊感覺自己雖然勉強還算風華正茂,但已經有了提前謝頂的風險,他舌頭打了個磕絆,幾乎語無倫次起來, “抓住什麼了?不是……到底抓住了還是爆炸了?”
在市局衆多同仁們心情好比“股票k線”圖一樣的上躥下跳中, 盧國盛與其一干同夥全體落網, 蜂巢與魏家旗下所有產業第一時間被強行查封。
駱聞舟回到市局, 遞交了完整的監控記錄資料, 同時也很自覺地去領了兩沓稿紙,準備給自己和擅自把魏展鴻鎖廁所裡的肖海洋一人一沓, 寫檢查用——分紙的時候才發現不夠,因爲打暈魏展鴻的事還有郎喬一份。廣大男同胞們對她一言不和就擅闖男廁所的行爲深表不安,強烈要求她對此作出反省。
由於取證手段不正當,所有技術人員只能在寒冬臘月天裡哆哆嗦嗦地趕回單位加班,試着修復被動過手腳的監控記錄。
同時,經過證實,在龍韻城堵住的可疑人物是魏展鴻公司特別簽約的“顧問”,年薪高達七位數,卻不負責公司的任何具體職責,只單單掛個名。總而言之,魏展鴻父子、神秘顧問、魏氏高層乃至於蜂巢的法人、高管等一干人全被拘留。
由於出動了武警,整個事件的嚴重性呈幾何級直線上升,從一個偏重於道德倫理的社會熱門話題搖身一變,成了嚴肅的公共安全問題。
整個市局燈火通明,預備對外發布的通報改了十四稿都沒通過,門口堆滿了等着拿第一手資料的媒體。
馮斌大概怎麼也不會想到,他心心念念想要曝光的校園暴力事件,最終發酵成了這樣一場風波。
駱聞舟臉上的淤青敷了沒多大一會就基本消腫了,只留下一個淺淺的印,郎喬羨慕嫉妒恨地圍着他轉了幾圈:“老大,你年輕時候肯定是那種長痘不留印的牲口吧?”
“你才牲口,我現在也青春……”駱聞舟瞥了一眼不遠處的鏡子,發現自己此時確乎是一副鬍子拉碴的邋遢樣,滿頭亂髮賽陶然,嘴角還破了口,對着這幅尊容,饒是他的臉皮堅如長城,也沒能說出“青春年少”這四個字,只好非常煩躁地衝郎喬一揮手,“滾,滾遠點。”
郎喬沒有滾,她像平時那樣,鬧着玩似的湊到駱聞舟耳邊,好似打算小聲嘲他幾句,嘴裡說的話卻是:“我在203審問學生的時候被竊聽了,當時監控室裡沒人,後來找後勤查了一下,我發現203那間審訊室裡的設備在前年修過一次……還有206和小會議室,都是同一批檢修的。”
駱聞舟眼角一跳,擡頭對上了郎喬的目光。
郎喬僵着臉強行衝他笑,大眼睛裡卻透露出了難以抑制的驚惶——這裡是市局,如果連“家裡”都不再安全,還有什麼地方能讓人放心?
“寫你的檢查去吧,人沒有豆大,操心得倒多,”駱聞舟說着,漫不經心地衝門口等着叫他的同事點點頭,站起來用捲成一團的稿紙敲了一下郎喬的頭,“天塌下來還有父皇頂着呢。我要去會一會盧國盛,你想參觀一下十五年的通緝犯長什麼樣嗎?走着!”
平心而論,如果不是那雙斜眼,盧國盛長得非但不駭人,還有點一表人才的意思——大高個,寬肩膀,面如刀刻,而且坐有坐相,並不像那些混混出身的犯人一樣沒型沒款。
見駱聞舟進來,盧國盛一擡眼,頗爲平靜地和駱聞舟對視了一眼。
書記員有些緊張,因爲知道這場審訊有很多人在旁聽,唯恐自己哪個不雅觀的小動作落在領導眼裡,十分拘謹地站起來:“駱隊。”
駱聞舟拍拍他的肩,拖過一把椅子坐下。
“駱隊,”盧國盛跟着書記員叫了一聲,目光掃過駱聞舟嘴角的破口,“就是你扛了二十多條瘋狗,把我救出來的?謝謝。”
“少自作多情,我是把你抓出來。”駱聞舟不輕不重地糾正了他的用詞,翻了翻桌上的文件夾,他公事公辦地說,“盧國盛,男,三十九週歲,籍貫是燕城蓮花鄉蓮花鎮,燕北工程大學肄業,近親屬都已經不在人世,當年有個兄弟叫盧國新,十五年前已經被判處死刑並執行了——對吧?”
盧國盛了然地笑了一下,知道這都是過場,沒搭腔。
駱聞舟盯着他的眼睛,大概是斜視的緣故,盧國盛的目光總是顯得有些散亂。
駱聞舟問:“盧國盛,十五年前,327國道上先後發生三起專門針對中短途貨運司機的搶劫謀殺案,是不是你乾的?”
監控室裡擠滿了人——市局的領導,市政和武警的人,還有部分一線刑警等等,一時間,全都屏息凝神地望着監控上的男人。
“嗯,”盧國盛的肢體語言坦然而放鬆,一問,他就痛快地承認了,“是我,我想的招,找沒人的地方等着,有目標來了,就往他輪子底下扔條貓狗,有的人傻一點,沒什麼經驗,很容易就被誆下來了。不過有經驗的老司機一般不會,就算知道自己軋死了動物,也通常不會下車查看,但不管怎麼樣,軋着東西,多少會稍微帶一點剎車減速——這時候,我們就讓那女的衝過去。”
軋死動物不停車可以,但總不能衝着人撞。
“只要他停車,我和我哥就能把人弄下來。”盧國盛頓了頓,隨後,他衝駱聞舟一伸手,“也跟我根菸行嗎?”
駱聞舟點了根菸,給他遞過去。
盧國盛連吸了兩大口,半晌,才緩緩地吐出一口白煙,在一片煙霧繚繞中,他略微眯了眼,喃喃說:“我早知道得有這麼一天。”
駱聞舟:“爲什麼殺人?”
“殺人越貨還要什麼動機?”盧國盛嗤笑一聲,“爲了錢唄,我哥整天遊手好閒,也找不着什麼正經工作,爲了那個女的神魂顛倒,要什麼給什麼,錢當然不夠花。半夜喝多了酒跟我哭,求我給他想一個來錢快的主意。我正好和一個開車拉貨的有仇,就跟他說那些人身上有錢,不如搶他們的,有膽子就試試……第一個司機是送電器的,那會家裡正好還缺一臺冰箱,乾脆從他車上拉走了一臺,人是我們倆一起殺的,沒經驗,紮了十幾刀人都沒斷氣,弄得一身血淋淋的,半夜纔敢回鎮上。不過第二個就有經驗多了,我專門去查了什麼地方能一擊斃命,在動物身上試了幾次,練熟了,果然,放人身上也好使。”
駱聞舟追問:“那第三個人呢?”
盧國盛話音輕輕地一頓,隨後他面不改色地說:“時間太長,有點記不清了。”
“第三個受害人,你把他雙目戳爛,還砍下了他的四肢,殺人分屍,”駱聞舟緩緩地說,“還是深仇大恨式的殺人分屍,前兩個都記得清清楚楚,這個你說你忘了?”
盧國盛神色不動,略一思索,說:“哦,我記得好像是錢太少了,費了好大力氣,發現他身上就一兩百塊錢,連一件值錢的東西也沒有。我一時鬱悶,就那麼幹了……戳眼是我大哥讓乾的,他不知從哪聽來的,說是死人眼裡有個‘鏡子’,能照見最後看見的人。”
駱聞舟“啪”一下合上文件夾,輕輕靠在椅背上,緩緩地說:“你哥盧國新當年的供詞說,最後一個受害人身上揣着好幾萬,他當時求你們放他一馬,說這錢是預備着給家人買藥的,盧國新非常高興,搶了錢,甚至不想殺人了,你卻不同意——有這麼回事吧?”
盧國盛沉默不語。
駱聞舟冷冷地逼問:“怎麼,你們兄弟倆隔着十五年,這沒串好供?”
此時,旁觀審訊的監控前已經有人竊竊私語,有人低聲問:“他怎麼還不問馮斌的案子?還有爆炸和藏匿的事……幹嘛老逮着這點以前的事不放?”
旁邊連忙有人小聲“噓”了他一聲,用眼神示意不遠處揹着手站得不動如山的陸局――領導都沒說什麼,好好聽着。
“駱隊,”盧國盛輕輕地舔了一下自己的嘴脣,“我以爲你會問我,殺那個小崽,我收了多少錢。”
“我知道你沒收錢,否則早就被人知道了,市局下面沒有埋炸彈,咱們有的是時間,你可以慢慢說,”駱聞舟神色不變,淡淡地看着盧國盛,“我知道當年的第三個受害人名叫陸裕,生前從未和你有過任何形式的接觸,這個三十出頭,脾氣非常溫和,是個沉默寡言的老好人,從來沒和別人起過沖突——爲什麼你對他有那麼大的仇?”
盧國盛的眼神微沉。
“我稍微問了一下專家,他提醒我說,這很可能是移情作用產生的遷怒。”駱聞舟說,“你因爲什麼遷怒於他?在第二個和第三個受害人出現之間,發生了什麼事?”
費渡悄無聲息地推開監控室的門,卻沒有進來,而是像個晚輩一樣側身,等着身後的人先走,一箇中年人緩緩地踱步進來——他長着一張不苟言笑的國字臉,戴着眼鏡,鏡片卻擋不住刀鋒似的眼神。
年輕些的都是一頭霧水,上了點年紀的人卻已經認出了他:“潘……老師?”
陸有良回過頭來,隔着幾步遠,和潘雲騰遙遙對視了一眼,隨後他一言不發地轉過頭去,絲毫不問潘雲騰爲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也不管他站在這合不合規。
盧國盛被手銬銬住的手在桌下輕輕地顫動着,臉上的微笑好似長在那的一樣,緊緊地閉着嘴緘口不言。
只見駱聞舟從文件夾裡抽出一份名單:“不但我們,估計你那些同夥肯定也很好奇,爲什麼11月6號那天,你會冒着風險出現在龍韻城,所以我們問出了那天到場的人名單,給你念念——王怡琳,周舒,黃敏敏,樑右京……”
盧國盛的臉色倏地一變。
“樑右京,”駱聞舟十指交疊,蹭了蹭自己的下巴,“怎麼,你認識她?”
盧國盛短促又幹澀地說:“不認識。”
“育奮中學校董之一的女兒,”駱聞舟笑了起來,“一個挺張揚跋扈的小姑娘,現在還在我們局裡,涉嫌組織參與校園暴力,對其他同學進行人格侮辱和人身傷害——這教養,嘖,真不像好人家的女孩……”
盧國盛倏地擡起眼,狠狠地瞪向他。
駱聞舟眼皮也不眨,衝着監控的方向打了個指響:“去把那小女孩領過來問問,看她是在哪見過盧國盛的,取個指紋和DNA備案,我看沒準這裡也有她的事……”
“沒有她的事。”盧國盛突然開了口,從牙縫裡擠出這麼一句話。
駱聞舟面無表情地回視着他。
“沒有……沒有她的事,”盧國盛寬闊舒展的肩膀突然垮了下來,良久,他擡起頭,“你們警察應該有保密紀律,就算報道,未成年人的姓名也會打碼對吧?我在這裡說出的話,不會……不會落到不相干的人耳朵裡……”
駱聞舟嗤笑一聲:“怎麼,像你這種喪心病狂的王八蛋,還指望警察給你免費廣告宣傳個人形象?”
“十五……就算是十六年前吧,我沒拿到畢業證,只好屈就在一家運輸公司裡當文員,乾得很沒意思,都是瞎混,可是這時,我碰到了一個女人。”
“女人?”駱聞舟忍不住問,“你同事和親戚都說你爲人孤僻,沒有走得近的異性。”
盧國盛頓了頓:“因爲不能說。”
駱聞舟瞬間懂了:“是誰的老婆?”
“老闆。”盧國盛輕輕地說,“叫樑志興。”
駱聞舟輕輕地翻過手頭的資料,樑右京的監護人簽字就是“樑志興”——看來是早年做運輸生意發了家,現在已經儼然是社會成功人士了。
“樑志興老牛吃嫩草,根本滿足不了她,”盧國盛說,“我們倆在一起兩個多月,沒想到被公司一個司機撞破了,那個賤/人趁機勒索,我想弄死他,可是那女人膽小……嘿,既嫌棄老男人,又捨不得老男人的錢,捨不得太太身份。”
“你和那個司機是因爲這個發生衝突的?”
“嗯,她息事寧人,爲了掩人耳目,還要把我打發走——給了我一筆錢,說是等她徹底解決這些事,我再回來,錢我沒拿,我知道那娘們兒是想讓我這個麻煩離她遠點。”盧國盛冷笑了一聲,“可我還是妥協了,因爲她給我看了體檢報告……說那孩子其實是我的。”
監控室裡的陶然飛快地囑咐旁邊的同事:“去對比一下樑右京和盧國盛的DNA。”
駱聞舟:“然後呢?”
“我回了家,心氣一直不平,也沒攢下錢,做了那件事——就是搶錢。”盧國盛低聲說,“做成了兩票,警察也抓不住我們,我膽子就大了,血氣也上來了,一次喝多了,給那個勒索我的賤/人打電話,說我總有一天要弄死他,結果……過了幾天,就收到了一封信。”
“是什麼?”
“一沓照片,打下來的小孩的照片,耗子似的一團血,有的地方能看出是人,閉着眼,四肢……還有小碎骨頭都擺在旁邊,放在一個……”盧國盛伸手比劃了一下,“托盤裡。”
駱聞舟深深地吸了口氣:“你是因爲這個,遷怒了第三個受害人,還把他的四肢也砍了下來,屍體一團血肉模糊?就因爲這個倒黴蛋也是個開貨車的,剛好那天閻王叫他,讓他經過你們埋伏的路段。”
盧國盛一揚眉:“唉,是啊,後來想想,挺對不起那兄弟的,其實跟人家也沒關係,不過反正我們也得殺他,怎麼殺也沒多大差別,算他倒黴吧。”
監控室裡的費渡嘆了口氣,轉過頭,目光好像穿牆而過,落在等在外面的陸嘉身上。
人爲什麼非得知道真相呢?有些荒謬的真相知道了,反而不如一輩子矇在鼓裡來得舒坦。
“但其實那個孩子沒死,是司機接了你的騷擾電話以後故意拿出來氣你的。”
“警察找上門來的時候,我其實去了城裡,”盧國盛說,“我想先宰了那個女人,再去剁了那個賤/人,結果看見她好好地挺着肚子從醫院裡出來,那老王八陪着她,還不知道自己頭上變綠了,我卻機緣巧合地躲過去一次。”
盧國盛說着,咧開略微有些歪的嘴笑了笑:“就衝這個,我覺得我走妻兒運。”
駱聞舟簡直無言以對。
“我在城裡躲了一陣子,到處都貼着我的通緝令,有一次住小旅館的時候被前臺認出來了,那人當時沒說什麼,等我一進屋,就偷偷報了警。”盧國盛長出了口氣,“可是……那天在警察來之前,就有幾個人找到了我……領頭的就是生態園加油站裡的‘牧羊犬’,我們那一個基地都是他管的。”
監控室中旁聽審訊的所有人鴉雀無聲,只聽盧國盛漫不經心地說:“他在警察來之前把我帶走了,給我辦了假身份,那會我們都住在一家叫‘羅浮宮’的夜總會裡,魚龍混雜地藏着。可是那天我女兒出生,我實在忍不住,偷偷出去看了,回來心裡難受,找了個地方喝酒,沒想到兩撥人鬧事,打出了人命,我那天有點喝多了,不小心在現場留了指紋。”
“差點讓警察循着蹤跡找到羅浮宮。”那斜眼的兇手好似講起什麼驚險的趣事似的,搖了搖頭,“幸虧他們反應快,放了把火燒了那地方,推到那個傻警察頭上,我們才脫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