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風寒很嚴重,又是發熱又是發冷的拖了十幾日也未見好轉。
那日淋了雨,又在陰冷潮溼的地牢中昏睡了一整夜,若不是後來白淵良心發現,將我放了出來,再過不久,許是連我這條小命也該搭上了。
聽林月說,那日白熠向她來通風報信,她急得恨不得跑去闖地牢,可偏偏那白熠攔着她。好不容易熬到後半夜,說服牢頭,想替我送身乾淨的衣裳和吃食,哪知是如何都叫不醒我,這才慌慌張張的跑去求那白淵。
我想許是那白淵心中也有愧,否則他哪會如此輕易的放我出來,依他的個性纔不會顧及他人死活呢。
將我送回屋後,我便一直說着糊活,將林月嚇得不知如何是好,白熠見不得她的眼淚,進宮請了御醫出來,偏偏那些太醫喜歡故弄玄虛,將我的病情說的一個比一個嚴重,要是多來幾個,或是到了最後我就快一命嗚呼了。
許是他們真的是羣庸醫,每日那湯藥一日三餐外加宵夜似的喝着,到了後來喝的我開始反胃,好不容易灌下肚,才轉身便又給吐了出來,一來一去被折騰的還不如不喝呢,可偏偏我還是一日瘦過一日。
陽光透過窗櫺照入房內,屋內的桌椅被投射出一片陰影。
我靠在牀頭,看着在陽光中浮動的微塵,上下翻飛後墜落於地,纔剛安穩,卻又被林月的裙襬夾帶起來飛舞着。
我一臉嫌棄的看着她手中端着的藥碗,不悅的皺緊了眉頭。
“別皺眉,即便是皺了,這藥你還是得喝。”她白了我一眼,將托盤放在一旁,端起碗遞過來。
一股濃重的中藥味撲面而來,我的胃又開始上下翻涌起來,忙撇開頭,伸手示意她停下步子。
“先放那吧,我待會兒再喝。”
她嘆了口氣,將那藥碗又擱下了,揉搓着雙手走到牀畔坐下,探身拉過我的手,輕柔的劃過那幾個繭,那幾道痕。
“你瘦了好多,瞧這骨頭都出來了。”她拉起我的衣袖,露出那突的可怕的腕骨。
“不還有皮包着呢,哪露的出來。”我笑着逗她,側着頭眯着眼,看着窗臺邊的那一抹綠意。
“玉宸,外頭天氣那麼好,我陪你出去走走怎樣?”她扯扯我的手臂說道。
我回過頭來,看着她那晶瑩的眼眸,微微的搖了搖頭。
“你怎麼可以一直呆在屋子裡,如此沉悶下去,你的病更不是好不料,出去走走吧。”
她苦口婆心的勸着,但我仍是搖搖頭,不發一語。
“你整日裡把自己悶在屋裡,這究竟是怎麼了?大病一場後,你整個人都變得怪怪的。”她皺着眉頭,輕輕的搖着頭,那金步搖隨之輕輕晃動着。
我是怎麼了?連我自個兒也說不明白,自從夢中遇到玉詡,我這心頭便未曾安寧過,空蕩蕩的猶如失去了遮頂的瓦房,涼嗖嗖的風直直的灌進了心底,冷的可怕。
“玉宸,我早便想問你一件事?”她欲言又止,想問卻又怕傷着似的不敢問。
“什麼事?你說吧。”
“你,真的叫龍玉宸嗎?”
我擡首對上她的眼,她直直的注視着我,不容我避開。
“不是。”撇開頭,我淡淡的回了她一句。
“那你,便是那玉王府裡的莫言姑娘對吧?”
我的身子微微一顫,卻不敢回答。
“果然是你,那天說起你的故事之時,我便早該想到了。”
“那你又是怎麼猜到的?”一陣清風透過窗縫吹了進來,耳邊的長髮被帶起,覆在臉上,我伸手輕輕的撥開。那日立於桃樹之下,我雖說了自己爲何會女扮男裝入朝爲仕,但從頭至尾都未曾提及自己曾經的名字。
“你昏迷之時,是我替你換的衣裳,你肩頭的傷痕我看到了。”她輕笑了一聲,“記得那年你受傷,玉王爺心急如墳的抱着你回府的事,幾乎整個墚都都傳遍了,我又怎能不知。”
也是,她曾是玉詡的未婚妻,對玉詡的事瞭如指掌也是理所當然之事。
“對不起,林月。”
她只是搖搖頭,站起身來,走到窗邊,將窗支的更開些。
“若要說對不起,也該是我。當初若不是我求皇后指的這個婚,也不會拆散了你們倆個,我纔是那個該說對不起的人。”她轉過身來,背襯着陽光,令我看不清她的表情,“這句話換我來說,對不起,莫言。”
擡頭看着她,只覺得雙眼被陽光刺的生疼,眼眶漸漸溼潤起來。
莫言,這個稱呼在記憶裡已經飄的好遠好遠,令人好生懷念啊,而我,又怎能怪她呢。愛上玉詡並不是她的錯,只因愛慕而求皇后指婚也是心意使然,要怪,只能怪命運弄人吧。
“呵呵,”我輕聲吸吸鼻子,“林月,幫我個忙好嗎?”
“你要我替你做什麼?”她上前幾步,彎下身來看着我的臉。
“幫我梳個髮髻吧。”我眯着眼笑道。
我想爲玉詡梳個髮髻,如今我能做的,只有這些自欺欺人的把戲了。
“發,髮髻?”她微微後退一步,驚訝的輕呼着,許久才重重的點了點頭。
我撐着牀側,吃力的站起身來,整日躺在牀上,整個人都乏了,全身都是無力感。林月上前一步,伸手扶着我,攙着我走向梳妝檯。
玉梳緩緩順過烏黑的髮絲,從發頂慢慢的梳向髮梢,纖纖玉指穿梭其中,更襯的其白皙修長。
銅鏡中的自己,明顯的消瘦了許多,黑色也襯的我的膚色更加慘白,莫不是真的被那些太醫說中了,我這身子真的被折騰慘了。
伸出手,輕輕的撫着自己的臉頰,有些不敢相信這真的是自己麼,我不該是如此清瘦頹廢的。
林月握着我的長髮在腦後束成一個髻,用珍珠串環繞着,再將散落的碎髮仔細收好,我的精神看上去總算也好了些。
“讓我給你抹些胭脂吧,臉色會好些。”她看着鏡中的我說道。
“好。”放下手,我端坐起身子答道。
細粉輕輕的刷過臉頰,淺粉的胭脂,紅豔的脣紙,經她巧手一打扮,我的病看上去像是好了一半。
“好了,現在看上去總算精神了些。”
我側擡起頭,伸手拉着她的手道:“謝謝你林月。”
“若真心想謝我,就讓我陪你出去走走,你整日躲在房裡,這病什麼時候纔會好些呢?”
我無奈的笑着,只能點點頭,任由她扶起我走向門口。
屋外的豔陽高高掛着,我眯着眼,慢慢適應着刺目的陽光。一腳踏出了已有數日未曾邁過的門檻,一股暖意將我緊緊的縈繞着。
深呼吸,微薰的清風輕輕吹過,我終於來了精神,扯動嘴角輕笑了起來。
才幾日的光景,小院裡的桃子又長大了許多,許是再過不久便可以採摘了。
風吹過時,綠葉抖動着,如孩童般相互推攘,彷彿仔細傾聽,還可聽到那嘻笑聲一樣。
“我們出去走走吧。”林月看看我,說道。
我轉頭看看她:“以往你不是最怕我拉着你往外跑麼,怎麼現下換作你拉着我往外走了。”
“今時不同往日,眼下你正病着,多走動對你有益,否則你總是這麼病秧秧的模樣,我看着都覺得心煩。”
我笑笑,不反駁她,只是順着她的意往院門外而去。
照例沒有守衛阻攔我們,她扶着我,慢慢的走在石徑小路上。
兩旁的綠意更甚,夏天的氣息,只需稍留意,便能發覺。
“我都快記不得來這兒有多久了?”我輕聲呢喃着,仔細想想,卻真的是想不起來了。
“有一個月了吧,我記得我搬來和你住就快一月了。”她側頭想了一下,隨口回着。
竟快一個月了,也不知墚都的人事變動的如何了,燕鈴她回莞南了嗎?瑾之不知有沒有衝動的做出什麼事來。
也或許,他們早就當我死了吧。
我該怎麼做才能讓他們知曉我還活着,亦或是乾脆就讓他們當我死了,只是那樣我有些不甘心而已。
還有我的酒坊和我釀的葡萄酒,也不知燕鈴將它們開封了沒。即便是到了現在,我也仍放心不下那個我親手創辦的酒坊。
“唉——”末了,我輕聲的長嘆。
“怎麼了,好好的嘆什麼氣?”她挑着眉,看着我問,眉間流轉的嬌俏在豔陽下更顯閃亮。
“沒什麼,只是,實在有些想念我自己釀的那些酒。”
“你是指貴妃醉?”她眸中閃過絲絲光彩,連聲調也隨之輕快起來,“那酒在墚都可算是人盡皆知,可惜偏偏你定的那規矩,害得我想嘗都嘗不到,每次都被爹爹偷偷藏着一人偷喝了。”
“呵呵,早知如此,你出嫁的時候,讓皇上拿貴妃醉做嫁妝便成了,我也有一大筆銀量可賺呢。”
“你就拿我說趣吧,”她扁扁嘴,狠狠的瞪了我一眼,順便再賞我一個白眼,但亦是拿我沒法子。
“唉,莫說是你了,連我現在也好像喝上一口,即便是喝不到,聞聞那味道也成。”那酸酸甜甜的味道,想着想着便讓人想流口水。
我的一副饞模樣將她逗笑,她用水袖掩着嘴輕聲笑着。大家閨秀果然與我這種鄉野村姑不同,我做什麼都是粗俗魯莽,那像她這般溫柔可人。
“好了,我們去前邊的亭子坐坐吧,你不可走的太久。”
她扶着我,拐進一側的花叢小徑,像亭子走去。
那日,我便是在那亭子裡與白熠偶遇,遺落了綢傘,才引起了之後一連串的事情。
許是這些都是命中註定的,我有此一劫,註定白熠會成爲那個禍起的源頭,只是也委屈了他,本來事情與他毫無干系,現下卻平白無故的做了個兇手。
“這幾日怎不見白熠找你?”輕風吹落了幾縷散發,我伸手撩起塞入耳後。
她的臉泛起異常的紅豔,猶如傍晚的紅霞滿天,映襯的兩側的花朵都失了豔麗。我輕聲偷笑着,看來這廂是兩情相悅了。
“他找我做什麼。”林月扭開頭,神情閃爍着。
我盯着她看了好一會兒,看得她有些惱我了,才笑着轉開頭去。
“咳咳,”輕風搔過,喉頭一陣騷癢,輕咳了幾聲,引得身旁之人大爲緊張。
“可是覺得涼了,千萬不可再受涼了,我們回去吧。”她拉住我,替我攏攏衣衫,緊緊握着我的手。
“不會,既然出來了,再逛逛吧,這日頭這麼大,怎會受涼呢。”拍拍她的手背,我輕拽着她的走,繼續往前走。
亭子裡,石桌石凳靜靜的立着,我輕撫着石桌,依着慢慢坐下身來。
石凳散發着縷縷清涼,原本稍高的體溫也因此覺得舒適起來。
“清風徐徐,鳥語花香,真是想念貴妃醉,也不知這北應有沒有,真是快想的哭了。”
我耷拉着雙肩,手指順着石桌的刻痕輕輕划動着,也不知那幾桶葡萄酒若還未開封是否會壞了,我的這翻辛苦只怕也是白費了。
目光悠悠投向遠處,真的好想念墚都的人事,原以爲自己應該是厭惡多過於留戀,哪知真的離開了,才深刻體會到我對那裡的念戀。
林月的手搭上我的肩,挨着我的身側坐下。
“玉宸,你在想玉王爺嗎?”她柔柔的語調順着輕風吹入耳中,“你的表情爲何如此憂傷,自從病了以後,也總是一籌莫展的愁模樣。”
收回視線,我輕輕嘆氣:“我也不知道,只是這心口就是難受,空空的,像是少了什麼。”
站起身來,我走到亭子邊,依欄而望:“玉詡死後我日日盼他入我夢中,他卻從未來過,那日,我昏迷之時,他來了。可是,他卻要我將一切都放下。”
“他不知,這一年多來,我是靠着什麼活下來的,若不是那恨,我如何活得下去。如今他讓我放下,那我還能做什麼,我日後該做什麼?”
“玉宸,”她緊緊的從身後摟住我,比我微涼的體溫傳遞到我身,“玉宸,可憐的玉宸。”
她低聲喃語,不知是在悲憐於我,還是在哀嘆她自己的命運,總之,我們都是被命運捉弄的可悲女子。
日後如何,我真的失去了方向,真的任由白淵囚禁我一輩子麼,在這小小的皇子府後院了此一生?難道這便是我的下半生,從一個悲劇跳到另一個悲劇之中。
“林月,我該怎麼辦?”
感覺到她的手勁越來越大,緊緊的勒着我有些疼。
“玉宸,別再爲他人活了,從今以後就爲你自己活着吧,”她悶悶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你過的太辛苦,別再這麼逼自己了。”
仰起頭眯着眼,我輕輕的靠着她的頭,任風吹過,拂起她的一頭長髮,柔柔的撫過臉頰、頸項。
我可以麼?到了現在,我可以反悔,再去過那種天地任我逍遙的日子嗎,我這滿身罪孽要如何償還。
這一生我都是個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