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的時候, 餘玦已經在後山待了兩天了,他躺在一塊巨大的青石上,一身黑衣和諧的融入了石板上, 若不是那張被凍得煞白的臉, 誰能想到這樣惡劣的天氣下, 竟然還有人在戶外待着。
經過兩天的暴曬和一天的雪凍, 餘玦的臉已經變得沒有知覺了。之前他閉着眼睛還能感受着身邊的狂風烈日, 可是現在,餘玦已經分不清什麼是現實什麼是幻覺了。
從師父林滬那裡出來之後,餘玦就一個人來到了這裡。
在後山的兩天, 餘玦把自己從六歲開始所能記住的記憶全都回憶了一遍。除了沒有家人陪着身邊,餘玦對自己的前半輩子是沒有遺憾的, 而且還總是爲自己的際遇感到幸運。
甚至很多時候, 他還總是因爲統領對自己的賞識而感到愧疚, 但是現在想來,餘玦竟然覺得有些好笑, 他到底在愧疚什麼,造成他的所有不圓滿的人不就是那個總是和顏悅色的統領嗎。
他還像個白癡一樣奉獻着自己的全部,殊不知,那個人就是黑暗中奪去他一切的人,然後還以拯救者的姿態出現, 向他施捨着憐憫。
“我是被什麼矇蔽了雙眼, 竟然看不出他的惺惺作態。”
“當年是統領把你父親派去了南鎮, 提出的條件是, 只要他能一直待在南鎮爲西鄉服務, 那麼就可以把你當做親身兒子一樣的對待,而且在這段時間內, 他不能私自聯繫你。”
“爲什麼?統領爲什麼會這麼做?”
“因爲他沒有兒子,言小/姐心地善良,不適合接手西鄉,而他需要培養一個繼承者。”
繼承者?所有他以爲是意外的一切,竟然都是精心的安排。而他竟然相信這個巨大的謊言。
“爲了他的江山,他就把我和父親拆散,還裝作好心人出現在我支離破碎的世界。是這樣嗎?師傅,不要再騙我了好嗎?我有些怕了。”
“你還記得你六歲那年嗎?”
“怎麼會不記得,就是那年我和爸爸走散了。”
“當時你被統領接到了身邊照顧了幾個月,這個你還記得嗎?”
記得,他記得很清楚,當他一片茫然的在原地等了父親好多天,又冷又餓的時候,統領穿過人潮,乾淨又整齊的來到了他的面前。
“小朋友,怎麼了?怎麼一個人在這裡,你的家人呢?”
試問誰會在自身不保的時候去過問一個身世不明,渾身無利可圖的孩子。當時餘玦其實很怕,他怕真的沒有人要他了,怕他會餓死在這裡。
“叔叔,帶我走,帶我走,我會很乖的。”
耳畔響起了那個孩童稚嫩的嗓音,他緊緊的抓着統領的衣袖,生怕一放手就把自己最後的希望給放走。
餘玦不會忘記那段時間,那個時候他就像是重生了一般,統領讓人教他武功,他就恨努力的學習,摔倒了也不哭,直到他在統領眼中看到了讚許的眼光,他知道自己能留下了。
“統領讓我教你武功,就是爲了讓你在那次孩子的戰爭中勝利,能夠名正言順的留在西鄉。後來,你果然沒有讓人失望,你很努力,也有天賦,統領更加用心的栽培你。不僅如此,他還希望你能和言葉在一起,所以每一次言葉出去玩都是讓你去陪伴。這樣你接手他的江山之後,才能讓言葉享受一如既往的待遇。”
餘玦的心一點點的往下落,他像是待在一個深不見底的懸崖邊上,他被人推下去,然後就不停的往下落,永無止境,好像永遠不會結束一般。
“那我爸爸呢?他默許了這一切的發生嗎?還是他是無奈的。”
“餘玦,無論他做什麼,他都是愛你的。”
什麼都不用解釋了,大人總是喜歡爲孩子做決定,他們自以爲對孩子是好,可是卻讓孩子陷入了萬劫不復的折磨中。
“這些是你爸爸留下來的東西,都是他這些年想方設法帶來西鄉給你的東西,但是叮囑我要在他死後再給你,現在這些東西你拿走吧。”
餘玦看着自己手中的盒子,自嘲的笑笑,然後鬆手,任由那些保存得很好的東西打翻在地上,餘玦頭也不回的走了。
“我可能拿不了那麼貴重的東西,師傅,對不起,餘玦先告退了。”
瑤華站在餘玦師傅的房門前,手中捧着一個盒子。
“把這東西轉交給餘玦。那孩子可能還是不能原諒我們這些長輩,你幫着我們陪着他吧。”
瑤華朝着師傅深深的一鞠躬,轉身離開了。
彼時,太陽已經完全從雲層中鑽出來,地上鋪着的灰色的雪越來越薄,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的,一點點的避開腳下的薄冰,瑤華朝着那個地方走去。
後山的那個地方,已經被人捷足先登,瑤華抱着手中的箱子走過去,雪已經融化了,除了地上略微的溼潤,已經看不出雪的痕跡了。
“打算在這裡待到什麼時候?”
“我都知道了,什麼都知道了,就是一個騙局。”
瑤華什麼都沒說,就這樣陪着餘玦,瑤華坐到那塊青石板上,把盒子放到腿上。從裡面拿出一封信來。
“餘玦,今天你滿18週歲了,爸爸每一年都給你準備了禮物,也不知道你會不會喜歡,我會找時間讓人帶到給你師傅。餘玦,你別怪爸爸,我本來想把這些秘密帶進墳墓,可是我不想讓你一輩子都在恨爸爸,我有自己的私心。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你應該已經是一個大人了,這些真相你一定有足夠的經歷去承受······”
“別念了。”
瑤華折起信紙,從盒子裡又重新拿出另一張紙條。
“餘玦,你的名聲都已經傳到南鎮來了,聽着身邊的人談論起你,我很自豪,孩子,爸爸想對你說,爸爸爲你感到驕傲。”
瑤華停止了念信的聲音,她聽到了身後的人壓抑的哽咽的抽泣。
一陣風吹過來,青石板上的男孩和女孩,他們以爲現在的人生就是災難,卻不知道,今後人生的路上,還有更多的無奈和絕望在等着他們。
黃昏的時候,餘玦才慢慢的從青石板坐起來,他的眼眶微紅,伸過手從瑤華的懷裡拿過那個盒子。
“去和你師傅道歉吧,你走後他很傷心,這件事他從來就沒有錯,只是成全了一個父親對孩子的愛而已。”
瑤華和餘玦來到了林滬的房屋面前,餘玦心中愧疚難安,他後悔自己對着師傅使的小性子,後悔不該這麼衝動,沒有一點男人的擔當。對着那扇緊閉的門,餘玦看了瑤華一眼,才緩緩的開口。
“師傅,餘玦來請罪來了,師傅一定要原諒我,餘玦願意受任何懲罰。
房門依舊緊閉,風一刮過,還有一種沉寂的氛圍。
瑤華和餘玦對視一眼,餘玦更加恭敬的站着,瑤華不顧餘玦的阻攔,朝着房門走進了些,透過門中的縫隙,瑤華只看到半空中一片衣襟翻飛。
“餘玦,不對勁,你來看看,瑤華的手輕輕一推,門就打開了。”
兩人看到,在房子的正樑上懸掛着一個人,正是餘玦的師傅林滬。
“師傅!”
餘玦衝過去將林滬從繩子上抱下來,凡是手和身體接觸的地方,只能感到刺骨的寒意。餘玦顫抖着手,把手指伸到林滬的鼻子下方。
“怎麼樣?”
瑤華環顧整個房間,想要找到有人破門而入的痕跡,可是看着餘玦突然頹坐到地上的樣子。她趕忙蹲下身,手指放到脈搏上,感受不到一點的動靜。
“師傅!師傅!”
如果說之前瑤華還沒有真的覺得命運對餘玦不公平的話,現在瑤華真的想要抱怨老天的不公平了,餘玦纔剛剛失去了父親,現在又失去了一直依賴的師傅,瑤華眼中也蓄起了淚水,眼前這個就這樣悄悄去世的老人對她一直是關愛有加。這樣的意外連她都很難接受,又何況是視他爲父的餘玦。
雖然說餘玦對師傅的死耿耿於懷,但是因爲找不到什麼證據來證明這是他殺,而不是自殺,況且林滬雖然年老,但是他的功夫卻也讓一般人不能近他的身。
“你別多想了,無論如何,尊重你師傅的選擇。”
瑤華陪着餘玦把林滬師傅和餘玦的父親安葬在一起。看着這兩座還泛着新土氣息的墳墓,種種悲痛和遺憾一齊席捲了心頭。
餘玦還沒有從接二連三的悲痛的事件中走出來,就被統領叫到了房間商討事宜。
“從顧況口中,我們知道南鎮正在進行生化實驗,對人體進行改造,爲了獲得更大的力量。他們這項技術應該已經慢慢成熟了,我們必須要想到應對之策。”
“南鎮這樣做不止是我們受到威脅,只要把這個消息透露給北城的人,相信他們會比我們更快更好的處理好這件事的。”
對於南鎮,餘玦現在只有滿腔的仇恨,且不論父親的怎麼到了南鎮的。終究直接要了父親性命的劊子手是南鎮的人,所以這滿腔的仇恨餘玦此時只想發到南鎮的頭上。
而眼前這個一臉慈愛看着他的人,餘玦不知道要以怎樣的感情面對他,如果說要連統領一起怨恨,可是這些年的培養餘玦是記在心裡的,他做不到恨他,但是也不能相安無事的繼續像之前那樣的面對他。
統領是個細心的人,餘玦再怎麼老成,在面對着這樣的打擊和真相時,還是做不到把自己的情緒深長不露。餘玦從進門開始就沒有正眼看過統領一眼,那不是因爲尊敬而自發做出的謙卑舉動,而是因爲對其的複雜情感,愛不能,恨不能,餘玦被自己心中水火不相容的兩個選擇弄得心煩意亂。
“餘玦這個主意很好,所謂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我們完全可以坐山觀虎鬥,等他們兩敗俱傷的時候,再用精良的部隊拿下他們,這樣無論是7號藥水,還是那個神秘機器,都能輕而易舉的到手了。”
一個在西鄉資歷很老的前輩說道,這位前輩很是欣賞餘玦,小小年紀就能有這樣的心計,而且在自己的生活遭到這樣的鉅變之後,依然能夠保持着自己內心的平靜。
接下來的計劃餘玦沒有參與制定,他站在一旁,心中想的全是他還未相認的父親,和朝夕相處的師傅,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已經變成了兩座簡陋的墳墓。
“餘玦,你覺得這樣安排怎麼樣?”
“恩,挺好的。”
統領和那位老前輩對視一眼,沒在說話。
“你要是有什麼要緊的事就先下去吧,這裡有我們就好。”
餘玦拱拱手,就退出了房間,他腦子有些漲漲的,光是看着統領的那張臉他沒有辦法集中精力好好的思考。
走出了十多步,餘玦纔想起,他還沒有和統領請示,他想搬到師傅的房子裡去住。轉身就又朝房間走去,雖然他心中抗拒,但是腳步卻不見減緩。
餘玦擡起的敲門的手還沒有落下,只聽到從房間裡傳來了一陣談話聲,世界好像一下子就安靜了下來。
瑤華和餘玦回到了村子,看着他被統領手下的人叫走後,就來到了醫院,雲旗的傷口已經在慢慢癒合,每次換藥的時候,瑤華都會看到他的肩上那一大塊被醫生剜去的肉,平滑的肌膚上突然凹陷下去一塊,瑤華心中有些不好受。
瑤華走進雲旗的病牀時,雲旗正好換完藥,這些天傷處正在長新肉,雲旗總覺得有些癢癢的。醫生走了之後,他就伸手到肩上,想要撓一撓。
手突然被抓住,手背上突然覆上了一片冰涼,雲旗回頭,就看到瑤華站在他的身後,對着他搖了搖頭。
“這是在新肉,不能抓,會感染的,忍忍就好了。”
雲旗很聽話的放下手,大大的身體盤坐在牀上,就像是一條大型的萌犬一樣。雲旗的長相很好看,但是那種好看是不具有攻擊性的,完全是人畜無害的樣子。
瑤華心中泛起一陣陣的奇怪的感覺,她心底有一個聲音,她欠雲旗太多了,這輩子可能還不上。
“爲什麼樣幫我擋刀?”
“誒,今天天氣真好,你忙嗎?不忙的話就陪我去散散步吧。”
兩人一起來到了戶外,沿着醫院的那條大路一直走,路上的行人不停的回頭看着他們。本來瑤華不覺得有什麼的,但是行人的討論聲實在是有些大。
“這兩人都是Z戰隊的,果然能力強的人長得也很是好看啊。”
“也不知道那男孩有沒有女朋友,我家閨女還是單身。”
“沒看到人家是小兩口出來散步嗎?癩□□還想吃天鵝肉。”
瑤華覺得彆扭,和雲旗在一起,好像能中和她身上凜冽的氣質,所以路人不像平日那樣避開她。瑤華不習慣被人這樣指指點點,哪怕知道這些平民沒有惡意,瑤華臉上還是露出了些許不耐煩。
“我們去那裡吧。”
雲旗看出了瑤華的不自在,指着一條沒有人的小路對她說。
瑤華一心只想擺脫目前的狀況,沒有任何意見的就走上了那條小路。
這條路雖然偏僻,但是越往裡走,瑤華就越覺得熟悉。以前爲了節省時間,她也常常往這條路走,路的盡頭就是小黑屋,那是雲旗第一次見到瑤華的地方。
“怎麼會想到來這裡。”
“你不是問我爲什麼要幫你擋刀嗎。”
瑤華不解,只是認真的盯着雲旗,想從他臉上細微的表情中看出什麼來。
“我身邊的人總是因爲我而死,從來沒有一個例外,每一次都是這樣,當我和身邊的人推心置腹的時候,他們就會有很慘的下場。你信不信煞星?”
“不信,不喜歡把無能爲力的巧合當做命運。”
雲旗愣了一下,偏頭看向瑤華,這個時候,瑤華的眼裡放射出耀眼的光芒。
“如果是你呢,你會怎麼做?”
“拼盡全力保他們周全,就算做不到,我也會災難歸結爲自己無能,而不是爲自己尋找解脫的理由,認爲那是命運,無法改變。”
雲旗心中楞了一下,那個纏繞他很長時間的問題,竟然被瑤華三言兩語的就解決了,雲旗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他慢慢的展開嘴角,心中突然很輕鬆。
那麼那些情感就可以不用再壓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