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時節,日光微醺。遮天蔽日的枝葉擋住了正午燦爛的烈日,陽光透過枝葉投下一地斑駁的剪影,籠罩着古樹下那一羣跪伏在地的民衆。
人羣中唯一站立的人,是立於古樹主幹之前的耄耋老者,佝僂的身子,鬆弛的肌膚,耷拉的眼簾半掩着眸子,狹長的眼縫中瞳眸渾濁,眼神卻亮得驚人。
老者猛的舉起雙臂,枯瘦的手臂如同被歲月侵蝕的樹幹,直直的指向天際。老者神情虔誠而狂熱,用嘶啞低沉的聲音高呼:“鄉親們,神明許下的日子到了,此刻便是我等脫離皮囊、登升極樂的時刻!”
老者黝黑的面容忽然間一片潮紅,佝僂的身子陡然直立,他猛然轉身,朝着身後一座一人高的小廟深深的跪拜。
“祈禱吧,神明會聽到我們的呼喚,引領我們進入極樂天堂!”老者的聲音變得高昂而銳利,彷彿一支利箭直插雲際。
蒼藍的天空不知何時飄來一朵流雲,恰恰遮住了太陽,樹蔭下的光線猛的黯淡下來。方纔跪伏不動的民衆整齊劃一的直起腰桿,雙手於胸前結了一個古怪的印記,合起眼眸,虔誠的默唸起某種晦澀難懂的語言。
風陡然大了起來,吹得樹葉嘩嘩作響。那古樹下的神廟中,盤膝而坐寶相莊嚴的神像忽然睜開了眼,脣角的弧度向着兩腮拉扯,露出一絲詭異的笑。淡淡的血色自神像頭頂逸出,緩緩的朝着正在祈禱的民衆蔓延。
“咦,剛纔的聲音好像就是從這裡傳來的啊!”女子驚疑的聲音打破詭異的寂靜,一束陽光衝破雲層的遮蔽,恰恰照在了古樹後的河面上。
河上一座精巧的石拱橋自北向南橫跨而來,橋上,身穿天青色裙衫的少女拾階而下,堪稱絕色的面容尚有些未褪盡的稚嫩,瞳眸清澈如山泉,面上笑意似日光,如瓷的肌膚在日光中泛着淡淡的光華。
少女右手擎着一柄雪白的油紙傘,傘面合起,傘尖朝下輕輕晃盪,步伐輕盈的下了橋。
女孩眼見着眼前有些詭秘的場景,腳下一頓,面上笑意微斂,有些驚異的皺了皺細眉,朝着樹下的神龕看了一眼。收回目光,女孩朝着離自己最近的那位大娘走去。
“我叫藍凝,初來貴地,不知你們這是在做什麼?”
穿藍布衫的大娘恍若未聞,嘴脣翕動,猶自虔誠的默唸着什麼。
藍凝不解的盯着大娘,猛然看見大娘的頭頂有若有若無的青氣逸出,青氣拉成一線,朝着古樹下的神廟中的神像匯聚。因隔的遠,她沒能看清神龕中神像的面目,只覺那神像似乎有些怪異,卻又說不清怪在哪裡。
藍凝蹙眉苦思,忽而心頭一跳,猛的想起平日裡聽師兄師姐說起的軼事。
據說遠古時候,人界、仙界、冥界是相互溝通的,天地靈氣充沛,修仙尋道之途興盛,各門各派爭奇鬥豔,天才人物橫空出世,大能者更是橫跨三界暢通無阻。彼時人心玲瓏,七竅通達,人人可悟天道,可修仙途,因而並沒有什麼神明之說。
隨着時間的流逝,天地間出現了一次大的變故,許多大能身隕,大部分傳承斷絕,三界阻隔,天地靈氣散逸,漸漸稀薄,各種晦氣濁氣漸漸堵塞人的七竅,人心閉塞,再難感應天道。
無知造就了恐懼,人們開始惶惑,對於斗轉星移日升日落花開花謝迷惑不已,進而把這一切都歸結到他們臆想出的神明身上,覺得是神明在控制這一切。於是,人們開始信奉神明,祈求庇佑,修仙一途逐漸沒落。
如今的九州,修仙門派約定俗成的避於世外,不打擾凡人的生活,偶有弟子外出歷練,使用法術被凡人窺見,便被以爲是神明降世。積年累月下來,各地或多或少會有所謂神明,同時也流傳着各式各樣的祭神儀式。
藍凝對這傳說中的祭神儀式很好奇,曾經纏着師兄帶自己下山見識一番,可惜未能實現。今次她偷偷下山,未料到竟能有幸目睹。
藍凝心頭興奮,激動的抓住大娘的胳膊,急切的求證道:“大娘,你們這是在祭神麼?”
“砰”的一聲悶響,藍凝覺得抓住大娘的手猛的一沉,連帶着整個身子都朝前傾去。她及時撒了手穩住身子,轉眸看去,卻是驚得面上一白驚聲尖叫起來。
那大娘側身倒地,雙腿後曲保持着跪姿,雙眸緊閉,嘴脣合起,面色慘白毫無生機。
方纔還活生生的人,怎麼就突然變成這幅模樣?這真的是祭神儀式嗎?
藍凝一連後退了好幾步,一腳踏上了來時的石橋。她很想掉頭跑的遠遠的,可是自己難得下得山門,又機緣巧合遇到這古怪的祭神儀式,不弄清楚好像對不起自己特地溜出凌霄城的壯舉?雖然她的修爲差的一塌糊塗,但她會幻影訣,又有師兄給她的紅塵傘傍身,只要遠遠的看着,隨時保護好自己,應該沒事的吧?
平復好砰砰亂跳的心,她忍着恐懼朝着跪拜的民衆看去,這次倒是讓她看出了端倪。
只見那些民衆頭頂都如死去的大娘一般冒出一縷青氣,青氣朝着神像匯聚的同時,那神像頭頂緩緩逸出淡淡的血色氣息,而被那血色氣息籠罩的人,身體竟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乾癟下去,轉眼間便成了一具乾屍。
藍凝倒吸一口涼氣:這哪裡是什麼神明,這分明是邪魔在蠱惑人心戕害無辜!
那血色氣息給藍凝一種危險的感覺,她不敢貿然行動,站在石橋邊氣憤的衝着神像緊緊皺眉,心裡快速思索着眼下該怎麼辦!
按說遇上這樣的怪事,她應該立刻上報師門的,可她此次下山是瞞着師傅師兄偷偷溜出來的,若是就這麼聯繫師兄報告了這件事,師兄做的第一件事一定是把她押回去,她預想的逛街遊湖觀燈賞景就通通成了泡影!
藍凝認真的設想了下師兄找到她會說的話會做的事,深刻覺得這事最好還是等她回了凌霄城再說吧,她先在這裡查探一番,說不得會歪打正着的撞着什麼驚天秘密也不一定。
念及此,藍凝小心的站在石橋邊死死的盯着神像,手裡捏着師兄教給她的幻影訣,那是她這麼多年在凌霄城唯一學會的法訣,必要之時可以將所在方位報告給師兄,算是她在師兄經年威逼之下學會的一個保命法訣。她強壓着心底的懼意,一邊掐訣一邊盯着神像揚聲喝道:“何方邪魔,膽敢在凌霄城轄下作孽?”
“哦呵呵,小妹妹,沒想到你還有閒心去管別人的閒事啊!”嫵媚的笑聲響得突兀,自石橋的另一端傳來。這聲音彷彿帶着某種誘惑,令聽者心頭酥酥麻麻一陣心猿意馬。
藍凝聞聲激靈靈的打了個冷戰,猶如聽到地獄魔音一般,心裡倏然一寒,她甚至連頭都沒回,矇頭蒙腦便朝着鎮子裡跑去。
該死!光顧着想這祭神的怪事了,差點把身後這窮追不捨的人給忘了!
“死女人,你怎麼這般陰魂不散,不就是不小心撞了你一下,都追我一天了,犯得着嗎?”藍凝邊逃命邊嘀咕着,想想就覺得一陣鬱悶。
今晨藍凝在青雲城閒逛的時候不小心撞了這人一下,結果這人竟然說要她賣身爲奴來賠償,這是開玩笑的吧?
不過輕輕碰了一下,便要賣身爲奴?看她長得美若天仙嬌媚無限,沒想到竟這麼錙銖必較,真是人不可貌相!
“小妹妹,你若再跑,姐姐可真生氣了哦!”那閒庭信步的紅衣女子緩緩走過石橋,睨了眼樹下的神像,嫵媚一笑,手中白絲帕朝着神像揮了揮,像是衝着那神像打招呼,隨後施施然的朝着藍凝逃走的方向走去。
“不跑站在原地等你抓嗎?你當我傻啊!”藍凝回了句,目光一掃猛然瞥見河岸對面屋頂上挺背靜坐的男人。那人一身黑衣,面朝祭神古樹而坐,她只看見那人半個背影,觀其方向,顯然是在觀看那古怪的祭神儀式的。
一路跑來小鎮裡空無一人,顯然全部參加了祭神儀式,爲何單單隻這一人在高處觀望呢?難道他就是祭神儀式背後裝神弄鬼的黑手?
此人古怪的行徑引起藍凝的懷疑,她縱身跳上屋頂,顧不得紅衣女子的追緝朝着這人所在躍去。
若被紅衣女子抓去,大不了表明身份讓師兄派人來接她,雖然會受師兄一通斥責,但好歹性命無憂。可這人若真是這古怪儀式的幕後黑手,那可真不能讓他跑了。
藍凝躍到近前,有些急切的朝那人面上看去,一瞬間竟有種震撼的感覺。
那是位盤膝而坐的年輕男子,身子沐浴在微醺的日光之中,那不知何種質地的衣衫上便泛着星星點點柔和的光澤。男子的臉被陽光照得分明,劍眉星目,挺直的鼻樑和厚薄適中的脣,俊美的臉龐棱角分明,彰顯着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銳利。
這樣的氣質下男子本該是個高傲冷漠不可褻瀆的人物,可他幽深如古井般的眸光卻是帶着淡淡的笑意的,點點笑意氤氳下,男子整個人的氣質瞬間柔和下來,顯得內斂而沉穩。
藍凝覺得有那麼一瞬,自己的心彷彿被一雙無形的手狠狠的攥了一把,生生的疼。她不明所以的摸了摸心口,痛感稍縱即逝,快到藍凝以爲是自己的幻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