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菊娘想起金聖女對她的交待。
那時吳王剛剛離開東都,金聖女率領降世軍與諸多家眷在城外匯合,打算返回秦州,派人來接少量尚未出城的婦孺,其中就包括馮菊娘。
馮菊娘有些猶豫,留在東都似乎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早有傳言說樑王對她感興趣,她只需稍使手腕,就能攀上高枝,從此擺脫那些粗俗的降世軍頭目。
可樑王初佔東都,一心只想如何自保,只要能將降世軍送走,他可以放棄任何人,於是二話沒說,將馮菊娘等人送出城。
金聖女沒穿那身銀盔銀甲,換上普通鐵甲,“銀甲不實用,還容易成爲目標,不如砸成銀塊,分給大家。”
馮菊娘只能一個勁兒點頭,對金聖女,她是發自內心的害怕。
金聖女倒也直白,“你去追上吳王,從此留在他身邊。”
馮菊娘撲通跪下,顫聲道:“自從蒙金聖女擇婿之後,我再沒有別的心思,連吳王的面都沒見過……”
“對了,你那個丈夫呢?叫什麼來着?”
“伍十弓,他……他死了。”
“嘿,正好。”薛金搖臉色一沉,“讓你留在吳王身邊,是以奴婢的身份服侍他、照顧他,不是陪他睡覺,明白嗎?”
馮菊娘稍鬆口氣,慢慢起身,笑道:“明白,明白,我可以做丫環,保證將吳王服侍得……”
“也別太舒服了。”
“是是,我趁吳王不在的時候幹活兒,不見他面。”
薛金搖擺下手,“除此之外,你還有任務。”
“金聖女交待的事情,我一定盡心盡力。”
“替我監督吳王。”
“監督……吳王?”
“不願意嗎?”
“願意,就是……監督吳王什麼?”
“看他什麼時候再起雄心,願意稱王,看他與什麼人來往,看他……是否前往鄴城,看他另一個妻子長什麼模樣、品性如何。”
馮菊娘恍然大悟,“沒問題,我一定將吳王盯緊,不讓他有負於金聖女。”
“他若有負於我,你能阻攔得住?寫封信給我,別的事情不用你管。”
“是是。”馮菊娘心裡卻有些納悶,自己並非金聖女的心腹,爲何被選中執行如此重要的“任務”。
薛金搖就像是知道她的心事,“你不必多想,用你是因爲覺得你比較聰明,又是女人,能夠接近吳王在鄴城的妻子。你也別不當回事,天下大亂,各家興衰難料,今天我去秦州,沒準哪天也會去鄴城。所以,你可以中途背叛,但是下次再見到我,別認錯,也別乞求,自己乖乖將頭伸出來,讓我砍掉就好。”
“絕不背叛,死也不叛,金聖女就是我唯一的主人。”
薛金搖一手指天,“佛祖和我爹都在天上盯着你。”
馮菊娘一會點頭,一會搖頭,發誓絕不背叛,心裡想,彌勒和降世王若是真能在天上盯着凡人,何必要她去監督吳王?但只敢想想而已,不敢說出來。
薛金搖最後拿出一柄匕首,“算是禮物吧,你收着。”
馮菊娘不敢不收,但是膽戰心驚,匕首在她手裡,像是有千斤重。
“該用的時候就得用。”
“啊?用來……做什麼?”
“鄴城的女人若是個人物,那就算了,若是個跟你一樣的小狐狸精,你將她殺了,自來秦州找我,我給你重賞,保你安全。”
馮菊娘目瞪口呆,好半天才道:“我、我不會用……”
“有什麼不會的?握在手裡,用力一刺——你能比天成太后更嬌弱?她能刺死大將軍,你捅死一個女人還不容易?”
“我盡力。”
“要用全力。”
“全力。”光是捧着匕首,馮菊娘就已覺得全身汗毛豎起。
馮菊娘又被送回東都,正好趕上一羣人要來追趕吳王,她於是加入,將匕首藏好,再也沒有碰過,也沒向任何人提起此事。
慢慢地,她發現這趟任務很簡單,吳王雄心不再,也無意與另一個妻子見面,每日只是靜坐默想,根本不需要監督,髒活、累活都是老僕等人在做,她可以騰出空描字、練習辯才。
馮菊娘內心深處有個想法,以爲有朝一日金聖女真能從秦州打到鄴城來,到時候她要以謀士的身份在降世軍裡立足,沒準能應上劉有終許下的那一樁富貴。
吳王的另一個妻子說來就來,而且指名要見她。
馮菊娘立刻想到自己的“任務”,想到匕首與鮮血,想到一名柔弱女子如何橫跨千里,從東邊逃亡到西邊……
想得越多,她的身子抖得越厲害。
到了郡主的帳前,馮菊娘卻冷靜下來,因爲她猛然想到一個辦法:金聖女沒說必須殺死郡主,說的是如果郡主是個人物,就不需要動她,如果是狐狸精,纔要殺死,什麼是狐狸精,自己很清楚,什麼纔算是“人物”,卻很難說,金聖女或許有套準則,但是沒說清楚,自己可以做出判斷……
馮菊娘一路上搖搖晃晃、臉色變幻不定,帶路女子看在眼裡,以爲她只是單純的緊張,不由得更生鄙夷,在門口道:“等在這裡。”
馮菊娘等了一會,回頭望去,看到濟北王世子、寇道孤那羣人沒有去見徐礎,而是走向山谷深處,顯然是要祭拜範閉。
“論戰這就開始了。”馮菊娘喃喃道,對這種事情她看得倒是清楚:徐礎與寇道孤還沒見面,就已在造勢,誰都不願顯出急躁。
若是隻比耐心,馮菊娘更看好徐礎,可她還是覺得,一旦面對面,徐礎在氣勢上會處於弱勢。
寇道孤就像是從神壇上直接走下來的雕像,不用開口,只憑氣勢就足以令許多人信服,甚至跪拜。
“馮夫人請進。”帶路女子再出來時,稍顯客氣。
馮菊娘收回心神,隨女子進帳,想着如何行禮,如何說話,結果帳中不只一人,而是十多名女子,大都極爲年輕,穿着都差不多,皆是家居衣裙,分不出誰的地位更高一些。
馮菊娘沒見過這樣的場面,一下子呆住,不知誰纔是芳德郡主,只得隨意施禮,然後低眉順目,雙手握住絹帕,不言不語。
帳中諸女對她十分好奇,開始還是站在遠處打量,很快就有人上前細看。
“還以爲赫赫有名的‘菊妖’有多特別,不過就是一名尋常女子嘛。”一女笑道。
馮菊娘經常拋頭露面,得到的綽號不少,“菊妖”之名卻是第一次聽說,心中覺得好笑。
“可不是,也沒見她的容貌有多出衆,什麼‘豔壓一州’,根本名不副實。”
“她就是沒羞沒臊,敢於露臉,又靠着吳王的名頭,借一羣浮浪子弟的口,得些虛名。”
“瞧她的頭髮,這是哪裡的樣式?掛這麼多梳子和首飾,是將家底都亮出來嗎?也不嫌累?”
“瞧她的臉,脂粉厚得能擋住射來的箭。”
“瞧她的眼睛……”
“瞧她的手指……”
衆女真是評頭論足,逐寸下來,沒一處被她們看上眼。
馮菊娘聽了一會,心中越來越惱,她聽明白了,也看明白了,這些人就是一羣沒長大的少女,叫她來只爲貶損。
馮菊娘因爲聽說過歡顏郡主的一些事蹟,以爲芳德郡主也是同樣的人,因此心存敬畏,當她是名對手,現在才知道自己之前想多了。
如何對付尖酸刻薄的少女,馮菊娘可有經驗。
“瞧她站立的姿勢,一看就是缺少家教……”
馮菊娘擡起頭,看向說話的少女,嫣然一笑,回道:“小戶人家的女兒,哪比得上這位小姐的家教?”
“嘿,她竟敢回話,還敢笑!”
馮菊娘掃視諸女,還是沒認出哪個是芳德郡主,“長得醜,就得多笑,憑藉此笑,無數男人想要娶我。”
“一女而嫁多夫,不能從一而終,你居然還爲此得意?”
“娶我的男人都死了,這也算一種‘從一而終’吧,任何一任丈夫活着的時候,我都謹守婦道,從不勾三搭四。”
馮菊娘最大的名聲就是“剋夫”,諸女十分好奇,有人問:“你真剋死過一百多任丈夫?”
“沒那麼多。”
“那有多少?”
“比諸位一輩子能嫁的丈夫加在一起還要多些吧。”
“我們有十二人……”
“未必有十二個丈夫,可能少於此數,也可能多於此數。”馮菊娘笑道。
有人醒悟過來,“她在嘲諷咱們呢,說咱們有人嫁不出去,有人要嫁好幾個丈夫,大家一塊撕爛她的嘴。”
馮菊娘此時已全無懼色,一手叉腰,一手揮帕,“好啊,咱們來一出‘十二貴女手撕菊妖’,外面的人肯定喜歡聽。有人得問原因啊,有人就會說‘菊妖豔壓一州,十二貴女生氣了唄,以爲她們更豔’,還有人說‘莫非是十二貴女的丈夫被菊妖勾引了’,另有人說……”
“我們幾個還沒成親,哪來的丈夫被你勾引?”
“外面的人不知道啊,或者就是你們看中的少年郎被我勾引。”
諸女又氣又羞,馮菊娘一旦開口,她們十二張嘴也不是對手,只會叫婢女,想讓手下人動手。
馮菊娘挺身不躲,“誰動手都要算在你們頭上,外面的男人可不管那麼多。恭喜諸位,你們馬上就要成名,何止豔壓一州,九州都不夠你們壓的。”
一女走上前來,怒道:“我有丈夫,也被你勾引了,可以撕你的嘴不?”
馮菊娘微微一愣,因爲對方正是諸女當中最小的一個,怎麼也不像是已爲人妻,但她肯定是芳德郡主,馮菊娘從周圍人的眼神裡能看得出來。
“郡主可以撕我的嘴,但我沒有勾引你的相公啊?徐公子爲你茶不思、飯不想,整日枯坐,不到一個月,已是骨瘦如柴,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唉,我本來還爲徐公子不值,今日一見……”
“怎樣?”張釋清問道。
“怪不得徐公子寧願放棄王號,也要來鄴城,怪不得他茶飯不思。豔壓一州算什麼,如郡主這般,傾城、傾王,纔是天下第一禍水。”
張釋清困惑不已,不知自己是該發怒,還是該高興。
“郡主總算來了,可你爲何不去見徐公子?不見郡主一面,徐公子無心論辯,必然大敗,到時心力交瘁,恐有性命之憂。”
馮菊娘突然想到個主意,可以參與論辯,至少能去現場助徐礎一臂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