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取竹帶十幾車糧食回來,向出來迎接的將士們大聲道:“起竈!燒火!鬆開腰帶!”
衆人一擁而上,瘋搶車上的糧食,甚至沒人詢問一聲楚王身邊的陌生女人是誰。
宋取竹向婦人笑道:“瞧我這幫兄弟,多熱情。”
婦人二十幾歲年紀,長着一張長臉,容貌並不醜陋,但也說不上美豔,滿面嚴肅,腰間若是再多一串鑰匙,就像是執掌門戶的管家婆。
可她腰間沒有鑰匙,只有一柄長劍。
“你這裡不像是有一萬人。”婦人道。
“有一些出去巡邏。”
“連帳篷也帶走了?”
“哈哈,夫人不必查那麼清楚,我這裡沒有一萬,也有八千。都過來,兄弟們,糧食擺在這裡,不會飛走,過來拜見我的新夫人。”
“你有舊夫人?”婦人馬上問。
“沒有,我一直沒成親,直到遇見夫人你,想必是冥冥中自有天意,我三十多歲一直等你,夫人……也一直在等我。哈哈。”
士兵仍在搬運糧食,一羣頭目圍上來,打量“新夫人”,其中一人道:“我認得你,你是……麻老砍刀的女兒,麻七姑,等了這麼多年,你終於出嫁啦。”
婦人點頭,“我也認得你,小谷莊的鐵匠薛大魁,欠我家五十斤鑌鐵,三年沒還。”
薛大魁吐下舌頭,“年底前一定還,加倍還。”
麻七姑嗯了一聲,目光一掃,再也沒人敢說認識她,幾名虧欠麻家的人,直往後躲。
宋取竹高聲道:“讓大家知曉,我昨天剛剛與七姑成親,從今往後,她就是我宋家的主婦,你們要稱她‘夫人’,麻老砍刀是我岳丈,你們要稱他……稱他什麼?”宋取竹問。
“麻老爹。”麻七姑道。
“麻老爹,你們都要記住,以後不準叫錯。咱們今後與麻氏就是一家人,缺衣缺食,去向麻老爹要!”
衆人歡呼,連正在搬運糧食的士兵也跟着大呼小叫。
麻七姑眉頭微皺,這裡的情形,與她到來之前的預料全不一樣。
宋取竹的帳篷既破且舊,只是稍稍大些,擺放的東西太少,顯得十分空蕩,存放麻家的幾箱子嫁妝,綽綽有餘。
“這裡就是你住的地方?”
大話再也圓不回來,宋取竹多少有點緊張,笑道:“也不知你喜歡什麼,所以我乾脆清空,就等你來佈置,全按你的心意來。”
麻七姑輕嘆一聲,宋取竹的心跟着咯噔一聲,“夫人別傷心,你想要什麼,儘管說,就是搶,我也給你搶來。”
“你以爲我們麻家的人都喜歡搶東西?”
“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
“我不要什麼東西,只要你的實話。”
“我說過的話句句……屬實。”宋取竹十分心虛。
“你的部下究竟有多少人?”
“呃……其實不到一萬,但也沒差太多。”
“到底多少?”麻七姑語氣稍顯嚴厲。
“五千……不到,大概……三千吧,這是實話,我走的時候有三千人,這兩天也不知道跑掉多少。但我沒有欺騙夫人與岳丈,我在襄陽起兵的時候,的確有一萬人,後來損失一些,只要有糧食,很快就能重新召集到一萬人。”
麻七姑柔聲道:“我都已經嫁給你了,還會計較你有多少兵馬?我只要一個實數,也好計算用度。”
“夫人大度,糧食什麼的,總是越多越好吧。”
“誰家的糧食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要精心計算,才能過得長久。”
“沒錯,我就是因爲大手大腳,浪費不少糧食……”
有人掀簾進來,宋取竹道:“嘿,不知道我這裡有新娘子嗎?以後要敲門……要高聲通報,得我允許才能進來。”
“是,我以後通報,我來是有急事。”戴破虎沒跑,仍在楚軍營中,上前一步,向麻七姑拱手道:“在下戴破虎,拜見麻夫人。”
“免禮,我早就聽說過戴將軍的威名,我父親平時論起咱們荊州的英雄,必然提起紅花太歲。”
紅花太歲是戴破虎早年間的綽號,如今記得的人已不太多,連宋取竹都是第一次聽說,麻七姑順嘴道出來,顯然是真的有所耳聞。
戴破虎大喜,“我就是草叢中的螞蚱,哪比得上連山猛虎麻老爹?”戴破虎改口倒快。
“大家彼此久仰,那就太好了。老戴,你有什麼急事?”
戴破虎馬上道:“徐礎又回來了。”
“誰?”
“就是前幾天奚家送來、又讓咱們送到奚家的那個徐礎。”
宋取竹愣了一下,“然後我讓你半路放走的那個徐礎?”
“對。”
麻七姑聽得糊塗,“徐礎是誰?奚家送來、又送還奚家?”
宋取竹還在發呆,戴破虎道:“是個奇人,本是大將軍之子,在降世軍中稱吳王,差點能做到降世王,在東都擊退官兵之後,他卻突然退位,跑去冀州鄴城隱居,不知什麼時候重新出山,也不知是怎麼來到荊州的,我還沒有問過。奚家視徐礎爲仇人,但是又不想得罪上游的蜀王,所以先將他送到這裡來,我們再送到奚家手中,這麼一倒手,蜀王就只能怪罪楚王……”
“你同意了?”麻七姑問丈夫。
宋取竹笑道:“全是爲了穩定一下軍心,可我讓戴破虎將他中途放走,倒不是害怕蜀王,而是因爲徐礎與我有同門之誼。他又回來幹嘛?”
“不知道,而且還是從夷陵城來的,身邊跟着不少楊摸魚的部下,至少五十人。”
宋取竹撓頭,“你不是說他往襄陽和東都去了嗎?”
“是啊,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調頭……”
“他來興師問罪?”
“五十多人可不夠,而且要論罪魁禍首,楊摸魚纔是最大的一個。”
宋取竹想不明白,不太想見徐礎,“你去應付一下,說我……說我出門還沒回來。”
“是。”戴破虎領命要走,麻七姑道:“等等,無論徐礎是何等人物,他敢來,咱們就敢見,夫君自稱一方雄傑,連這點膽子也沒有?”
宋取竹笑道:“夫人說笑,我能連見人的膽子都沒有?只是……跟他無話可說。而且那人以謀士自居,嘴皮子工夫了得,最會蠱惑人心,他來必無好事,最後我可能還拒絕不了。”
“那我更要見見了。”
宋取竹無奈,向戴破虎道:“那就請進來吧,我與夫人新婚,聘禮還欠着,就當徐礎是件禮物吧。”
戴破虎出去,宋取竹向妻子道:“人是夫人要見的,待會拒絕的話也由夫人來說。”
“我來說。”
“無論他提出什麼,一概拒絕,千萬不要動心,連猶豫都不要顯露出來,無論他說得多好聽,夫人有多感興趣,要知道,那都是謀士的策略,先給一塊香餌,等你上鉤,他再……”
“他還能勸我改嫁給他不成?”
“哈哈,那倒不至於,他對夫人沒……他沒這個膽子。”
麻七姑冷笑一聲,皺眉道:“你這裡連張椅子都沒有?”
“可能被誰拿去當柴燒了。夫人坐牀上?不合適,有辦法。”宋取竹搬動裝有嫁妝的箱子,兩隻並排,是他與夫人的寶座,另一隻放在右手邊,算是客人的位置。
箱子沉重,宋取竹有些氣喘,笑問道:“夫人的嫁妝可真不少。”
麻七姑正要開口,外面傳來戴破虎的聲音:“東都徐礎,求見楚王及楚王夫人。”
“宣進。”宋取竹坐在箱子上,朗聲道。
戴破虎先進來,隨後是徐礎,再後是宋取竹的四名衛兵。
戴破虎讓到一邊,徐礎上前,拱手道:“在下徐礎,見過宋楚王與麻夫人。”
宋取竹不吱聲,要看夫人如何應對。
麻七姑打量客人兩眼,開口道:“徐先生請坐。戴將軍,你們且退下,既是楚王故人,不必拘禮。”
戴破虎瞭解徐礎,知道他不是威脅,於是帶衛兵出帳。
徐礎坐在另一隻箱子上,笑道:“還沒恭喜楚王。”
宋取竹擺手,“早跟你說過,別叫我楚王。”
麻七姑搶道:“楚王過謙。徐先生來有何事?咱們就不必客套,有話直說吧。”
徐礎對這位麻夫人毫無瞭解,見宋取竹無意單獨交談,於是起身,從懷中取出冷遺芳的書信,雙手遞上去。
“有話當面說就好,何必寫信?”宋取竹莫名其妙,接過書信,一眼沒看,轉給妻子。
麻七姑取出信,拿在手中左看右看,不得已小聲道:“我不認字。”
“夫人會記賬,卻不認字?”宋取竹頗爲意外。
“那是兩回事。”
宋取竹拿過信,張嘴慾念,又閉上嘴,快速看完,驚訝地問:“這封信怎麼會落到你手中?”
麻七姑咳了一聲,宋取竹道:“是襄陽城主冷遺芳寫來的信,邀請我帶兵共守襄陽,許我做副城主。”
夫妻二人互視一眼,誰也不肯表態,因爲這封信的確讓他們心動,哪怕是假裝,也狠不下心來拒絕。
“敵人是誰?”麻七姑終於開口。
“晉軍。”
“晉軍?”
“幷州人。”
“幷州人幹嘛打我們荊州?”
“幷州人爲賀榮部做前鋒,賀榮大軍將要奪佔九州,不止荊州一地。”
麻七姑長長地哦了一聲,向丈夫道:“咱們打得過幷州軍與賀榮人嗎?”
“打不過。”
麻七姑向徐礎道:“那就沒辦法了,明知打不過,我們不能去襄陽送死。”
徐礎也不爭,向宋取竹伸手,準備要回書信,“好吧,我不能強人所難,荊州之地,總有敢於迎難而上的英雄,我再去找別人。”
宋取竹卻不肯還信,豎眉道:“你說我不是英雄?”
“楚王是審時度勢的英雄,不是迎難而上的英雄。”
宋取竹扭頭看向妻子,麻七姑輕嘆一聲,“輸的是你,可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