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見到吳王,劉有終反而無話可說。
兩人在城外見面,路面泥濘,各自騎在馬上,互相拱手、寒暄,吳王沒有隨從,劉有終帶來的人站在遠處,孟津的哨兵離得更遠,竊竊私語,關於吳王的傳言與劉相士的神奇結合在一起,令這場會面充滿神秘色彩。
對徐礎來說,這次會面毫無特別之處,只是省卻他一次奔波,“真巧,我正要去拜見晉王。”
劉有終仔細端詳吳王,笑道:“晉王也一直想念吳王,每天都要念叨幾句,說是不能當面感謝吳王的送行之恩,殊爲遺憾。”
“晉王當時將一支冀州軍誑入城內,中了埋伏,令我軍大勝,足夠補償送行之舉。”
“哈哈。”劉有終大笑,一點不覺得臉紅,“小意思。聽說吳王在那之後連戰連勝,可謂是天下無敵,要不了多久,就能平定河南諸州,晉王在幷州虛席以待……”
“我不做吳王了。”徐礎打斷道。
“吳王……要稱帝?可喜可賀,晉王必定第一個奉表稱臣。”
“劉先生想必已經聽說,我捨棄王號,從此以後,只是布衣徐礎。”
劉有終露出驚詫至極的神情,“是有傳言,可我以爲是誰編造的謊言,吳王……不是在跟我開玩笑吧?”
“這種事情怎麼開得了玩笑,你瞧我現在孤身一人,除了兩匹馬,再無隨從,就該知道傳言不虛。”
劉有終乾笑兩聲,“吳王做事……很難揣度。”
“能稱一聲‘徐公子’,足感真情。”
兩人曾經結拜,這時誰也不提此事,劉有終道:“徐公子……隨我去見晉王?”
“不必了,煩請劉先生替我帶句話給晉王。”
“好,徐公子請說。”
“告訴晉王:譚無謂乃是奇人,若能用之,必有厚報,若不能用之,該殺就殺,斷不可長久置於賤位,招置後患。”
劉有終一愣,他向來不喜歡譚無謂,對此人的生死毫不關心,可晉王與徐礎都認爲譚無謂有大將之才,如今卻是徐礎建議晉王“該殺就殺”,令他深感意外。
與吳王退位相比,這只是一個小小的意外,劉有終笑道:“一定帶到。徐公子既然去掉王號,何不去晉陽暫住,晉陽雖小,倒還堅固,能保徐公子平安。”
“以後或許會去,現在不急,我還要去一趟鄴城。”
“鄴城?冀州人對你可是恨之入骨。”
“無妨,我救了湘東王一命,放他回冀州,鄴城應該念這份人情吧?”
劉有終點點頭,“徐公子去鄴城,是要避難,還是……另有所圖?”
“難說,要看鄴城的態度。”徐礎想了一會,似乎還有後話,卻突然拱手,“告辭,日後再見,我與劉先生把酒長談。”
“一定。”劉有終也急着回去。
“劉先生通天地、知始終,臨別可有真言相贈?”
“夜路難行,徐公子孤身一人,千萬小心。”劉有終沒有炫耀神通,給出一句普通的提醒,調頭與隨從匯合,疾馳而去。
劉有終奔西,徐礎向東,緩緩而行,數十名孟津士兵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面。
走出數裡之後,徐礎勒馬,轉身道:“不勞相送,諸位請回。”
哨兵們互相看看,頭目大聲道:“吳王要走,我們今後應該跟誰?”
“你們是樑兵?”
“我們從前是降世軍,後來被分到樑王帳下,但我們沒跟他一塊殺害降世王。聽說降世軍西去,要回秦州,我們也有點心動。猶豫難決,請吳王示下。”
“劉相士做何建議?”徐礎猜這些人肯定問過劉有終。
“他讓我們不要南下,說南邊有禍。”
“你們可有家眷留在東都?”
“一些人有,一些人沒有,親人早死光了。”
“有家眷的留在孟津,等候樑王安排,沒家眷的去投奔晉王,請代我給晉王問好。”
“不回秦州嗎?”
“你們說自己沒參與殺害降世王,西行的降世軍未必相信,與其費力解釋,不如另投他人。”
衆哨兵點頭,覺得吳王所言有理。
“多謝吳王,你幫了我們一個大忙,無論怎樣,你在我們眼裡總是吳王。”
徐礎笑着拱手還禮,調頭繼續前行,這回沒人再跟隨。
另一頭,劉有終快馬加鞭,半夜前回到晉營,匆匆來見晉王,一進帳篷就道:“是真的!是真的!”
沈耽起身,示意會談的幾名將領先退下,“吳王果真退位?”
劉有終喘了幾下,點頭道:“是真的,我見到吳王了,他一個人要去鄴城。”
“你見到吳王本人?”
“對,在孟津城外,他正好也在,孤身一人,本來要見晉王,遇見我之後,他改去鄴城,讓我給晉王帶幾句話。”
“說什麼?”
“說晉王能用譚無謂就用,不能用要早早除掉,否則的話,會成大患。”
沈耽也是一愣,“吳王與譚無謂情深意重,怎麼會說出這種話?”
“譚無謂逃回晉王這邊,徐礎大概心中惱火,所以……”
“你叫他‘徐礎’?”
“他自己要求的,他說自己不做吳王,只是布衣徐礎。”
“嘿。你說他孤身一人?”
“對,一人兩馬,晉王現在發兵去攻打東都,還來得及,能夠搶在冀州和荊州前頭。”
沈耽卻不着急了,嘆息一聲,“劉先生應該將吳王帶來。”
“我也想,可他不願意,孟津上千士兵守在旁邊,我沒辦法……”劉有終隨口將兵力誇大幾十倍,一點也不心虛。
“他的確往鄴城去?”
“這個……我急着回來,沒看到,但他確實這麼說,應該沒必要撒謊。”
沈耽立刻叫進來一名將領,命他帶一百兵卒,繞開孟津守衛,往東去追吳王,“活着帶回來最好,吳王若是實在不願意——隨你處置,總之要帶回來。”
將領遵命而去。
劉有終沒想明白,“搶先奪取東都纔是當務之急,徐礎既已退位,何必……”
沈耽冷笑一聲,“吳王怎會平白無故退位?又怎會平白無故去鄴城?必然是東都已成燙手山芋,誰握在手裡,誰將深受其害。至於鄴城,吳王暗中投靠,怕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
劉有終恍然大悟,“晉王想得周全,可那次冀州軍大敗……”
“鄴城的主事者是誰?”
“太皇太后、湘東王、濟北王,據說還有一個歡顏郡主,頗受三人重視,對她言聽計從。”
“冀州軍又是誰的?”
“原屬皇甫家,後來被王鐵眉……我明白了,王鐵眉乃一員邊將,卻成爲兵主。鄴城擔心養虎爲患,所以要他的兵將,不要他本人——這一招真夠狠的。如此說來,徐礎其實一直在爲鄴城做事,那他幹嘛不將東都交給鄴城?”
“東都必然發生了什麼事,令吳王不能爲所欲爲。”
劉有終慨然道:“我再走一趟,這回直去東都,必要打探明白,再回來見晉王。”
沈耽笑道:“沒有劉先生,我真是不知該怎麼辦,如失手足。”
“不能替晉王衝鋒陷陣,乃我一大遺憾,跑跑腿總是可以的。請晉王等我消息,來回不過三天。”
“辛苦劉先生。今日已晚,劉先生先去休息,明早出發不遲。”
劉有終年紀大,經不起連夜折騰,的確需要休息一會,拱手告辭,提醒道:“譚無謂……”
“若對吳王的話太當真,就是中計了。”
劉有終沒再說什麼,回到自己帳篷裡,進去之後只見裡面燭火通明,暖如盛夏,兩名衣裳單薄的女子正在牀上閒聊,一見他就露出媚笑。
劉有終認得其中一人是自己還沒來得及享用的美人,另一女卻是陌生,容貌更加豔麗,笑容也更加嫵媚。
“這是……誰將你送來的?”劉有終一邊脫衣一邊問道。
“晉王命我好好服侍劉先生。”
劉有終狂喜,“知我者,晉王也,跟隨這樣的主公,夫復何求?徐礎自廢手腳,終究不成大事……”
沈耽安撫好劉有終,命人喚來譚無謂,對吳王的話,他做不到無動於衷。
譚無謂半夜被喚來,心中高興,“晉王決定了?我只需一萬人……”
“吳王的確退位,但我不打算攻打東都。”
“爲什麼?”
“譚將軍一向心志高遠,多想一想,不必執着於東都一城。”
“拿下東都,就能佔據整個洛州……”譚無謂還是想了一想,“賀榮部?”
“嗯,賀榮部是借來的兵,而且是鄴城幫忙借來的兵,晉軍現在攻取東都,功勞必須分給賀榮部,轉而落入鄴城手中,晉軍白忙一場。”
“賀榮部會那麼忠於鄴城嗎?”
“若非如此,吳王會孤身一人前去投奔鄴城?唉,我姐夫周元賓世代與賀榮部交往,竟然不如濟北王之子的一次聯姻。”
“我常在吳王身邊,聽到一些事情,鄴城的主意似乎都是歡顏郡主所爲。”
“嗯,當然是她,一直是她。寧王好色也就算了,吳王竟然也……真是想不到。”
譚無謂點頭。
沈耽看向譚無謂,“所謂請神容易送神難,我要回晉陽,軍中幾萬賀榮部騎兵卻不知該如何處置,譚將軍可有主意?”
“讓他們去攻打東都吧,打下來,晉王分功,打不下來,損失也是他們。”
“此計甚妙。”沈耽笑道,“賀榮部兵將桀驁難馴,不知譚將軍可願代我掌兵?”
“願意。”譚無謂大喜。
“好,明日譚將軍帶兵南下,我領軍北返——歡顏郡主和吳王皆是詭計多端之人,越是吸引大家來東都,我越要回晉陽。”
“晉王想得周全。”
沈耽點下頭,到底是該重用還是殺死譚無謂,藉助這次掌兵,可以做出決斷。
“我已派人去追吳王,或許能將他追回來。”沈耽隨口道,要看譚無謂的反應。
譚無謂微微一愣,“吳王既已退位,當無威脅……晉王做主,我去攻取東都,縱不能將它留下,也要藉此機會爲晉王爭取幾座城池,以做補償。”
“全仗譚將軍。”
“吳王……可以活着帶回來吧?”
“難說。”
譚無謂神情一暗,沈耽心中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