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公子另有去處?”馬維語氣冷淡,心裡卻督促自己痛下決心。
“沒有,我只是覺得冀州太危險,去哪都比北上安全。”
高聖澤忍不住道:“正因爲危險,纔要……”
馬維卻笑了,向老宦道:“你不明白謀士說話的套路,徐公子這是有話要對我說。”
高聖澤哼哼兩聲,顯然不欣賞這樣的說話方式。
馬維看向徐礎,“難爲你忍了這麼多天。”
徐礎笑道:“總得選一個最佳時機。”
“嗯,鮑敦徵兵需要三日,投降不用,天黑之前,他必須出城來見我,否則的話,樑軍還是要攻城,全當是一次練兵。高聖澤,去傳我的命令。”馬維手寫一份軍令,蓋印交給老宦。
高聖澤接令,匆匆跑出帳篷。
馬維又向門口的衛兵道:“出去守着,沒有我的命令,不準任何人進來。”
衛兵領命,馬維向徐礎道:“我給你一個更好的時機。”
帳中再無外人,徐礎笑道:“多謝。樑王北入冀州,還是要佔鄴城?”
“當然。”
“發兵之前,先要立一位皇帝吧?”
“嗯。”
“樑王準備立誰?”
“你能猜到。”
“濟北王,他是漁陽皇帝的父親,正好壓他一頭。”
“沒錯。”
“攻佔鄴城之後,就得繼續北上漁陽。”
“正是。”
“連克鄴城與漁陽,樑王準備用時多久?”
“鄴城空虛,漁陽兵少,一月之內當盡入我手。”
“初冬即至,一月之後已是大雪紛飛。”
“我就是要冒這個險,在大雪封路之前奪佔冀州大城與各處關卡,讓賀榮人來不及馳援。”
“如果大雪提前?”
“我會進退兩難。”
“如果賀榮人另有奇兵?”
“我會一敗塗地。”
“如果明年春天賀榮人先攻冀州?”
“我會曇花一現。”
“原來樑王都想到了。”
馬維笑道:“你對鮑敦說亂世求生必有野心,我很認同,可野心之路沒有坦途,必須敢於冒險、善於冒險。關於再攻冀州這件事,我已經琢磨許久:論天時,我問過許多善觀天象之人,都說今年入冬會晚一些,便於樑軍征戰;論地利,賀榮大軍遠在秦州,虎視漢、荊,幷州軍困於襄陽,淮州盛家一心只求自保,江東寧王意在江南,誰也救不得冀州;論人和,原本是最弱一節,你給我帶來一個好主意,選立一位新皇帝,送他回鄴城,召漁陽皇帝前來拜父——一切水到渠成。”
“單于聞訊,肯定會先救冀州。”徐礎道。
馬維點頭,“肯定要救,可是對秦州的賀榮騎兵來說,冀州遠而東都近,如果我猜得沒錯,單于必定派兵來圍東都,逼我回防。”
“樑王不會回來?”
馬維不由得露出得意的笑容,“這正是整個計劃的核心,人人都以爲我在意東都,其實它只是誘餌。東都若能守住,當然再好不過,若是不能,於我也沒有太大損失。”
“樑軍當中有不少洛州人吧?”
“幷州人、洛州人各佔三四成,沒關係,等我在冀州立足,早晚會帶他們再回洛州,奪取東都,爲不幸傷亡的家人報仇。”
“樑王打算派誰守衛東都?”
馬維輕嘆一聲,“必須是潘楷,才能讓羣雄相信,我仍在意東都,不僅如此,王妃等人也要留下。”
對馬維來說,妻子兒女皆是身外之物,逃亡的時候不會帶上,引誘敵人時卻要置於險地。
徐礎對此一清二楚,所以沒什麼可勸的。
“徐公子還有什麼要問?”
徐礎搖頭。
“還有什麼要勸?”
徐礎點頭。
“怎麼,你仍然覺得我的計劃不夠周全?”
“已經非常周全,但是人和太少,地利太多,天時又不可捉摸,樑軍此戰,倒有八九成要依賴運氣。”
馬維冷冷地說:“大梁氣運若是未盡,自有天意眷顧,若是已盡,經此一戰,我也認命。何況既然是冒險,自然沒有十拿九穩的說法,徐公子受到單于通緝,卻能輾轉各方,怕是也有不少運氣吧?”
“不少,但是總要先盡人事,再去撞運,不至於悔恨莫及。”
“你覺得還有什麼‘人事’可做?”
“真有幾條。第一是淮州盛家,樑王不可全寄望於寧王的牽制,需做更多防範。”
“盛家還能怎樣?”
“盛家可以接受漁陽的拉攏,一方有兵馬之實,一方有天子之名,正可互補,若說漁陽對此毫無舉動,我不相信。”
“嘿。”馬維臉色微變,隨即又笑了,“徐公子說的這幾句話,讓我相信你真是爲我着想。”
“在誰面前,我爲誰着想,對方若是不聽、不信,我再用計。”
“哈哈,在我面前,你永遠不需要用計。”馬維想了一會,“你認爲我需要與盛家議和?”
“樑軍入冀,諸強皆在遠方,只有盛家臨近,乃是極大的危險,必須講和,許以重賭,令其按兵不動。”
“嗯,這是第一,第二呢?”
“冀州單薄,樑軍將士多非其地土著,既便順利奪下,也只有一冬時間鞏固,難見成效。”
“如果能說服盛家按兵不動,再以東都爲誘餌呢?可被冀州之單薄否?”
“洛、淮穩固,冀州也只得一翼安全,另一翼仍是大漏洞。”
馬維露出吃驚的表情,“你是說連幷州也要奪下來?”
“單于大徵北方兵民,冀州空虛,幷州同樣空虛,樑軍當中又有許多幷州人,爲何攻不得?”
“樑軍兵力寡少,不宜分兵,何況奪下幷州之後如何守衛?”
“樑王想守的是冀州,不是幷州。”
馬維若有所悟,還是擔心分兵會削弱己方力量,“讓我想想。還有第三嗎?”
“第三,樑軍奪冀,最大的敵人是賀榮部,若想將賀榮騎兵牢牢困在漢、荊兩地的戰場上,樑王需做更多‘人事’。”
馬維這回明白得快,笑道:“你還是沒忘記最初的目的,仍想給襄陽送去一位‘皇帝’。”
“樑王要立濟北王,何必再留湘東王?”
“再立一位,張家可就有三個皇帝啦,寧王在江東沒準也會立一位,張氏何德何能,四帝並立?”
“張氏皇帝越多,對樑王的威脅反而越小,不是嗎?”
“但是皇帝的價值也越低。”
“利弊權衡,還是多立爲好。”
“沒有第四了吧?”
“沒了。”
“嘿,你這個圈子兜得太大,我不得不懷疑你別有用心。”
徐礎拱手道:“正如我剛纔所言,我用心獻策,卻往往不得信任。”
“徐公子捫心自問,大家都不信你,是不是很有道理?”
徐礎想了想,笑道:“想我過去所作所爲,不信我確有道理,所以我不埋怨,也不強求,只是再換一家而已。”
“這回你走不掉。”馬維喃喃道,突然擡起目光,“你所說三條,我都記在心裡,需要細思細想。”
“這也不是需要立刻決斷的事情。”
徐礎告辭,剛剛轉身,馬維又道:“你曾經稱王,如今又做謀士,告訴我一句實話,這兩者有什麼區別,能讓你至今也不後悔?”
徐礎轉回身,“謀士可以犯錯,稱王不能。”
馬維大笑,“當然,謀士犯錯,結果全由王者承擔,謀士另換新主即可,王者犯錯——”馬維臉上笑容漸漸消失,“只能自己承擔,承擔不住,就是死路一條。可是無論給我多少次選擇,我都要稱王,無它,我乃大梁帝胄,註定要走此險路,成則君臨天下,敗則身死名滅。”
馬維向前探身,神情無比嚴肅,“你必須留下,等我身死名滅之後,才能另換新主。”
徐礎笑了笑,退出帳篷,沒做任何解釋。
高聖澤在外面等得急迫,一見徐礎出來,連聲招呼都不打,立刻躥進去。
徐礎回到自己的帳篷裡,深感疲憊,立刻坐到鋪位上休息。
昌言之端來熱茶,“公子聽說了嗎?襄陽那邊剛剛傳來消息,守軍大敗,幷州軍快要攻下城池了。”
徐礎一驚,“這麼快?”
“幷州軍兵強馬壯,襄陽守軍三心二意……老實說,他們敢反抗已經很了不起了。”
徐礎輕嘆一聲。
“公子說服樑王了?”
徐礎搖搖頭,馬維特意屏退衆人,意味着交談內容一個字也不能泄露,徐礎心中一動,發現自己第一次將樑王當成可輔佐的目標。
昌言之誤會其意,“公子已經盡力,反正也來不及,這事就算了吧。公子要去……別的地方嗎?”
昌言之特別在意徐礎是否要去投奔寧王。
“要去也去淮州。”徐礎笑道。
“因爲公子還沒去過那裡?”
“等着吧。”徐礎躺下,沒做解釋。
天黑之前,鮑敦真的出城來見樑王,隻身一人,不帶隨從,到了帳中,向樑王下跪,執臣子之禮,自稱汝南愚民,十分謙卑。
馬維大感意外,被叫去作見證的徐礎也有些驚訝,等到鮑敦起身,以客人身份與樑王把酒言歡時,徐礎才明白過來,鮑敦身爲汝南大豪,並非浪得虛名,若論世故人情,比他和馬維都要成熟得多。
馬維原本要給汝南城主一個下馬威,酒宴結束之後,他卻正式封鮑敦爲汝南刺史、左衛將軍等好幾個名號,頗有視其爲左膀右臂的意思。
鮑敦連夜回城,馬維向徐礎道:“原以爲只是得八千兵卒,現在看來,很可能得一重臣。”
“恭喜樑王。”
“鮑敦是你推薦的人,你有一分功勞。不如你再去立一功吧。”
“樑王需要我去勸說某人嗎?”
“你說的三條,我仔細想過了,後兩條還要再思,有一條卻要立刻實施——你替我出使淮州吧,無論成與不成,你若回來,從此我信你十分,你若不回來,就永遠不要再來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