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榮部此次入塞準備充分,兵將衆多,部分家眷也隨丈夫入關,攜帶大量的財物與金銀財寶。
翻江龍與衆手下看到一箱箱的銀錢,眼睛全都直了。
六十四隻箱子,排成八行、八列,蓋子都被挪開,露出裡面隨意堆放的財寶,金銀形狀不一,但是沒有散碎之物,銅錢不用繩串,像小山似的裝在箱子裡,雙手捧起,落地嘩嘩響動。
“都是……我們的?”翻江龍欣喜若狂,原本有意求個大官做做,這時只想將眼前的東西全都搬走。
“是你們的,只要你們能搬走。”賀榮部大人道。
“能。”好幾個人同時回道,翻江龍賠笑道:“可以將坐騎還給我們了吧?”
賀榮部大人搖搖頭,“不準用牲畜,自己扛。”
“那能帶多少啊?”翻江龍大爲不滿。
“不用扛走,只要你們能扛起來,就是你們的,過後怎麼帶出營地,隨你們的心意。”
“這還差不多。”翻江龍又笑了,向手下道:“兄弟們,大家都聽到了,今天就是拼死,也要多扛幾箱,咱們後半輩子就指望它們啦。”
衆人齊聲應和,紛紛脫去盔甲,挽起袖子,準備大幹一場。
“你們可以跪在地上,四肢着地。”賀榮部大人指點道。
“對,那樣能扛得更多。我們走的時候,一定給大人分一份兒。”翻江龍立刻跪下,仰頭道:“大人可以往我們背上放財寶了,麻煩大人多放金子,少放銀兩,最後再堆銅錢,還有,木箱我們可不要。”
賀榮部大人含笑點頭,見衆人都已跪下,向旁邊點頭示意,一隊士兵走出來,搬運金塊銀磚。
翻江龍滿腦子都是亮閃閃的財寶,甚至沒注意到附近來了一羣觀衆,只顧提醒手下:“大家靠緊些,扛住的金銀更多,事後咱們再分。”
三十餘人緊緊擠在一起,形成一溜長背,身上每增加一點重量,都感到心情愉悅,覺得這一趟不白跑。
賀榮人願意幫忙,在他們背上放置幾塊薄木板,方便堆放物品。
單于賀榮強臂遠遠地觀望這一幕,向站在身邊的客人道:“金錢也是一種兵器,對你們中原人來說尤其如此,所以我帶來許多,要用它們攻城破寨,這算是一次演示吧。”
兩邊的賀榮部大人聞言而笑,徐礎道:“能被金錢擊垮的人,單于真當他們是勁敵?中原固守至今,所依靠者也不是這些人。”
“所以在金錢以外,我還有數十萬控弦之士,還有高官厚祿、美人僕隸以及禮賢下士,還有最爲強大、天下無敵的一件兵器——饒你不死。”
兩邊的笑聲更加響亮,徐礎只是微笑,沒有強答。
遠處,翻江龍等人的背上已經鋪滿一層金塊,人人都不滿足,紛紛開口催促。
更多賀榮士兵上前幫忙,金銀如雹、銅錢如雨,向背上傾泄。
翻江龍等人一開始還叫喊着“不要銅錢”,漸漸地感覺不對,背上越來越沉,賀榮人卻沒有住手的意思,而且隨意傾倒,像是要將他們埋起來。
“夠了夠了,我不要啦!”有人喊道,想要站起身,卻被尖刀止住,稍一猶豫,想站也站不起來。
翻江龍隱約覺得不安,但是仍心存希望,向手下道:“兄弟們多堅持一會,加把勁兒將這些金銀珠寶全扛起來,他們就會停手啦。”
衆人互相鼓勵,漸漸地,喊聲消減,體弱者先支撐不住,悄悄趴下,想偷個懶,結果同伴們緊隨其後,很快全都趴在地上,背上的木板與財寶卻沒有變輕,還在迅速增加。
翻江龍終於察覺到危險,喊道:“扛不動啦,我認輸,我們認輸,金銀不要……”
賀榮人只管傾倒,連腦袋也給淹沒。
求饒變成慘叫,慘叫變成哀聲,哀聲最終消失,賀榮人仍不停手,將箱中之物全倒出來,纔算結束。
賀榮強臂上前幾步,指着財寶堆,大聲向族人道:“中原人不過如此,這些財寶是他們送來的,咱們原樣奉還。”
賀榮人齊聲歡呼。
賀榮強臂改用本族語講話,慷慨激昂,引發的歡呼一浪高過一浪。
有人湊到徐礎身邊,小聲道:“徐公子聽得懂嗎?”
在賀榮營中見到此人,徐礎倒不意外,笑道:“周參軍什麼時候到的?”
“一直在,隨單于入塞。”
周元賓是晉陽富商,也是沈家的女婿,晉王沈耽的姐夫,沈耽去年率兵南下時,深感晉陽空虛,於是派周遠賓出塞,安撫賀榮部,以免遭其偷襲。
周家世代與賀榮部通商,彼此聯姻,親如一家,嫁入賀榮部的中原女子常被認爲是沈家人,其實絕大多數姓周。
徐礎與周元賓算是舊相識,也不客套,問道:“單于在說什麼?”
“大意是說,你們從前貪戀財物,以爲金銀是最好的東西,現在看到了吧,一個人能承受的東西就這麼多,再多就會被壓死。金銀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不能餵養你們的妻兒與馬匹,也不能穿在身上取暖。賀榮部因何壯大?是我們的馬、我們的弓和我們的雄心,這都是我們能夠一直隨身攜帶的東西。中原衰落已久,之前二百年,草原也不安寧,諸部內鬥,如今賀榮部一統塞外,中原卻再度分裂,此乃天賜良機……大概都是這些話,徐公子還要聽嗎?”
徐礎搖搖頭,賀榮強臂的野心,比他預料得還要大。
周元賓自己就算半個賀榮人,所以不將這些話當回事,笑道:“單于說要祭天的時候,徐公子嚇一跳吧。”
“還好,從前經歷過這種事,上天沒要我,大概是嫌我不夠好吃。”
“呵呵,徐公子真愛說笑。徐公子來這裡有何貴幹?單于大妻猜徐公子是來離間賀榮部與沈家的。”
徐礎指向遠處的銀錢堆,“我不小心落入賊人之手,被他們獻至此處。”
“別無它意?”
“我不是任何一方的臣子,爲何要參與羣雄之爭?”
“我也是這麼向單于大妻說的,她……算了,不說也罷。”
“單于的兩個兒子很可愛。”
周元賓眼睛一亮,“那對雙胞胎是單于與大妻的心肝寶貝,單于說他們是天賜之子,我妹妹也因他們成爲大妻。”
“那是周參軍的妹妹?”
“堂妹……單于說完了,咱們以後再聊,徐公子放心,單于對你另有安排,暫時不會……”周元賓閉上嘴。
單于回到帳篷裡,大妻與兩個孩子已經離開,他盤膝坐在厚厚的毯子上,衆大人坐在兩邊,有人示意徐礎走到前面去,與賀榮平山站在一起。
單于繼續訓話,語氣嚴厲,這回無人歡呼,全都安靜地聽着,訓斥內容似乎與賀榮平山有關,單于偶爾看來一眼,平山的臉越來越紅。
單于改用中原話道:“吳王是你的了,讓他心甘情願地臣服,你還是咱們賀榮部的左神衛王,不能的話,就學他的樣子,交出王位,去當一名普通騎兵,立功升遷,但是不要再說是我的弟弟。”
賀榮平山的臉已經紅得不能再紅,用本族語說了許多話,想是認罪與感激。
單于又向徐礎道:“平山是我最親近的堂弟,父親死得早,他從小跟我長大,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所以你說他配不上天成公主,這話不對。但他現在的確不配,甚至不配做賀榮部的王,所以我交給他一項任務,是艱難還是容易,全在於你。”
“單于若是真心喜愛這位堂弟,還是給他另外安排任務吧。”徐礎道。
賀榮強臂笑了一聲,“也讓吳王得知,賀榮部此番南下,帶來的不只是精兵強將。”
賀榮強臂起身離去,衆大人紛紛起立送行,然後也跟着離開,不少人走前先來到賀榮平山身邊,小聲嘀咕,不知是在安慰,還是在給他出謀劃策。
賀榮平山陰沉着臉,對所有人都回以嗯嗯。
人走得差不多了,賀榮平山也往外走,幾步之後停下,生硬地說:“跟我來。”
賀榮平山住在一頂普通的帳篷裡,這是對他懲罰的一部分,但是他的僕隸還在,而且數量不少,大都守立在外面,帳內只有兩人,正在打掃。
“出去。”賀榮平山攆走僕隸,盤膝坐下,冷冷地看着徐礎,好一會才道:“你也可以坐下。”
“我有一名同伴,尚未得到安置,我坐不下。”
“嘿,他沒去馱金銀嗎?”
“沒有。”
“沒死就有人安置他,不用你操心。”
帳篷裡沒有牀鋪,到處都是毯子,徐礎選一塊坐下,他不習慣盤膝,而是跪坐,這是他在思過谷裡練出來的坐姿。
兩人都不說話,良久之後,賀榮平山道:“你願意臣服我嗎?”
徐礎搖搖頭。
賀榮平山一點也不意外,稍稍壓低聲音,“單于就沒打算給我活路。”
“我倒覺得單于很在意你。”
“三天,三天之內,我若不能讓你臣服,乾脆將你殺掉,當騎兵怎樣?我還是能立功,奪回自己的王位。”
賀榮平山吹熄蠟燭,倒下睡覺,過了一會坐起身道:“你怎麼不睡?是準備行刺,還是怕死?”
“我一天沒吃東西,肚子餓了。”